臨湖的涼亭中, 微風徐徐,蕩起一片漣漪。
初夏已至, 晨風仍感微涼, 行走間裙擺輕拂,就如那顆跳動異常的心髒,始終無法平靜。
姜滢遠遠就看見了亭中那道人影。
一如曾在街頭那不經意的一瞥時, 寬袖藍袍,長身如玉, 公子無雙。
姜滢不由放緩了腳步。
在走過來的這一路上, 她不止一次的想, 要見她的人是否就是他。
如今得到确認,她的心如雷鳴。
細想起來,與他幾次擦肩而過, 都只是她看見了他, 從始至終, 他都未曾見過她。
他真的, 就是她的兄長嗎。
若真的是, 這些年他為何不與家中聯系,為何從不曾找過她。
姜滢壓着心中的無數個疑問,緩緩踏進涼亭。
涼亭中的人似有所感,側身回眸。
再次看見那張熟悉的臉,姜滢未語先落了淚。
而蕭延澤的視線亦久久未從姜滢臉上挪開。
她是誰?
為何如此熟悉?
她又是為何哭,為何用這樣的眼神看着他?
這些疑惑他不是沒有答案,可是他不敢細想, 也不敢去确認。
終于, 他聽見自己氣息不穩的聲音:“夫人…認識我?”
姜滢聞言一怔。
不是他要見她嗎?怎會不知她是誰?
湖風拂過, 臉頰處傳來一片冰涼感, 她這才察覺到自己的失态,慌忙偏過頭,輕輕擦拭淚水後,複看向那人,輕聲詢問:
“不是五公子要見我?”
蕭延澤一頓,他并未…
不對!
是曲拂方讓他來這裏的!
所以,眼前的人是曲拂方想讓他見的。
心中的那個答案幾乎就要呼之欲出!
蕭延澤忍不住向前幾步,随後意識到不妥又往後退了一步:“我…你可是認識我?”
“我是說,除了王府五公子的身份,你是不是知道我是誰?”
姜滢終于聽出了不對勁。
她攥緊手中的繡帕,試探道:“你不記得了?”
蕭延澤點頭:“我失去過一段記憶。”
這一刻,所有的疑惑盡數而解,姜滢當即淚流滿面。
原來,兄長是失憶了。
所以才不回家,才不找她。
“你…別哭。”蕭延澤見她淚如雨下,心好似被揪的生疼,他再次上前試圖安撫,可又怕失了禮數,一時間竟有些手足無措。
十一年前,那場看似普通而短暫的分別時,誰也不會想到兄妹二人重逢時,會是這般光景。
姜滢淚眼模糊,已看不清眼前的人,卻能感受到他的緊張,一如幼年時,他總是對她的眼淚慌張而無措。
相隔十一年,再次見到本以為已經永遠失去的人,姜滢實在無法平靜,她只恨不得撲進他的懷裏,哭個昏天暗地,将這些年的所有思念的悲傷盡數說與兄長聽。
可他的失憶,讓她保留了那麽一絲的清醒,她唇瓣微顫,聲音帶着濃濃的哭腔,說出了幼年時常挂在嘴邊的那句話:“哥哥,歲歲想吃糖糕。”
歲歲,糖糕…
蕭延澤身形徹底僵住,像是有什麽東西突然在他腦海中炸開。
無數個畫面争先恐後的蜂擁而至…
‘哥哥,給歲歲帶糖糕了嗎’
‘哥哥,歲歲想要看煙花’
‘哥哥,這是歲歲堆的雪人,是哥哥的模樣哦’
…
“歲歲最愛哥哥了”
“哥哥哥哥,你看,這是歲歲的新衣,好看嗎”
…
頭突然傳來一陣炸裂般的疼,蕭延澤不由閉上眼伸手捂住,往後踉跄退了一步。
‘哥哥,歲歲也想去,哥哥去求求娘親好不好’
‘可是歲歲生病了,不宜出行,歲歲乖,哥哥與娘親很快就會回來的’
…
‘不要,哥哥就是不疼我了’
‘哥哥怎會不疼歲歲呢,歲歲就在家好好養病,等哥哥回來,就給歲歲帶許多南城的禮物’
…
‘哥哥尋了一株桂花樹,就種在歲歲的院裏,等它長大了,哥哥就折桂花放在歲歲的窗邊,添得滿室清香,等歲歲長大了,哥哥用桂花給歲歲簪發’
‘歲歲不生氣了好不好’
‘哥哥答應歲歲,很快就會回來,與歲歲一起過中秋節’
劇烈的疼痛讓人難以承受,蕭延澤痛苦的皺着眉彎了腰。
姜滢想也沒想的沖過來,在他倒向地上時将他接在懷裏:“哥哥!”
蕭延澤已痛的雙眼模糊,看不清面前的人。
他的眼前突然被一片血色籠罩,筆尖充斥着濃濃的血腥味,周圍也不斷傳來呼救聲,有個聲音一直叫他快點跑,不要回頭。
‘噗通’
他好像被人推進了水中,最後一眼,看見一把劍穿過了一人的身體,血滴落在了水面上。
“不要!母親!”
就在落水的那一刻,他的頭好像撞上了什麽,之後,他再沒了意識。
蕭延澤也昏睡在了姜滢的懷裏。
“哥哥,哥哥!”姜滢着急的哭喊着,吓得聲音顫抖不已。
她已經失去了哥哥一次,不能再失去第二次。
“滢滢!”
姜滢滿臉淚水的望向來人,語無倫次的哀求:“郡王,救救哥哥,快救救他,不要,我不能再沒有哥哥…郡王…”
蕭瑢知她此刻情緒很不穩定,一把将她摟進懷裏,不住的安撫着:“滢滢別怕,沒事的,哥哥沒事,只是昏睡過去了,哥哥沒事了,沒事了。”
“我們帶兄長請大夫,滢滢別着急,有我在,這次兄長一定不會有事的,好嗎?”
姜滢總算是稍微平複下來,哽咽着點頭:“好。”
蕭瑢見她情緒稍定,才一把将蕭延澤抱起,往內院而去。
姜滢寸步不離的跟在身側,一雙眼紅的吓人。
一路上沒有碰見下人,像是早有安排,二人才走到內院,便見到迎面而來的曲拂方,他只是看了眼昏睡過去的人,便沉聲道:“随我來。”
姜滢身形一滞,驚愕萬分。
閣主怎會在此,又為何對此處這般熟悉?
蕭瑢早有猜測,心中雖感意外,但也并不很詫異。
他跟上曲拂方,将蕭延澤送到了床榻上。
曲拂方自然而然的摸向蕭延澤的脈搏。
半晌後,他将蕭延澤的手放進被中,緩緩起身:“無事,睡一覺就好了。”
姜滢對他的話自不會懷疑,徹底放下心來。
幾息後,三人圍繞寝房中的圓桌而坐,旁邊小榻上還有個被點了的睡穴的小侍。
一時間,屋內噤若寒蟬。
最後,還是曲拂方先開口:“先前我帶他去了趟蘇州,他已零星想起了很多片段,如今見了你,便是沖破了最後一層桎梏,若我所料不錯,他醒來時,便是恢複記憶之時。”
姜滢看着曲拂方,眼中滿是不解與疑惑。
所以閣主主動接下她的任務,是因為閣主早知道兄長的身份!
且,閣主好似與兄長關系匪淺。
可礙于蕭瑢在場,她無法直接詢問,卻聽曲拂方朝她道:“我與你兄長乃是摯友,也是因他,這些年才對你照顧有加。”
簡單的一句話,沒有點名姜滢與他的身份,卻讓姜滢瞬間明白了前因後果,同時,也告訴了蕭瑢他與姜滢相識。
曲拂方在蘇州就得知了姜滢武功暴露一事,但觀姜滢此時的态度,便明白她應當還沒有同蕭瑢全部坦白,便只是作此解釋。
蕭瑢面上并無意外之色。
他早就猜到了二人應當相識。
姜滢小心翼翼的看了他一眼,見他面無異色,幾不可見的松了口氣。
所以她當初在姜家墓園外遇見閣主不是偶然。
那麽她進四方潭也是閣主策劃好的。
怪不得,她那一屆所有人在四方潭所學甚廣,連琴棋書畫都在其中,原來,這是閣主因兄長對她的優待。
怪不得,那日她成婚,閣主會來添妝。
“你何時知道的?”
蕭瑢突然出聲道。
姜滢一愣,還沒反應過來,便聽曲拂方答道:“來京中後,偶然中見了他一面,認出來了。”
蕭瑢微微擰眉。
十一年,從少年到青年,模樣早已變了樣,他與滢滢卻一眼就能認出來。
喔,對,滢滢說過,她學過畫像識人。
所以,是他教的?
那滢滢的武功,也是他?
“你與神醫是何關系?”
蕭瑢又道。
曲拂方這次沒答,看着蕭瑢似笑非笑半晌,才道:“你是想問,我們家妹妹的武功是不是我教的吧,何必這麽拐彎抹角?”
蕭瑢靜靜地的看着他,沒有否認。
姜滢下意識握緊雙手。
“不錯,在某種意義上來說,确實是我教的。”曲拂方道。
蕭瑢眼神微暗,沒再出聲。
曲拂方卻繼續拱火:“不止武功,妹妹的琴棋書畫何其他所有本事都是我教的,如何,教的不錯吧?”
蕭瑢擡眸看他。
“怎麽樣,吃醋嗎?”曲拂方擡着下巴,眯着一雙狐貍眼挑釁道:“我可是看着妹妹長大的,說是我一手養大的也不為過,我原本是打算将來向姜慕年求親的,可沒想到你橫插一刀,我将人養的亭亭玉立,卻便宜你了,這口氣我咽不下。”
“不過姜慕年就要恢複記憶了,我與你,他一定會選我,要不我們趁他還沒醒先打一架,決出個勝負?”
他最痛恨的,就是被人擾了清夢。
一大早被吵醒,覺也沒補成,不打一架難解心頭只恨!
姜滢錯愕的看着曲拂方:“….”
閣主這是作甚?
她慌忙看向蕭瑢,想要解釋,卻見蕭瑢氣定神閑道:“多謝。”
姜滢眨眨眼,将話咽了回去。
曲拂方擰着眉頭:“嗯?”
“多謝你這些年如兄長一般照顧她。”蕭瑢。
曲拂方當即反駁:“什麽叫如兄長一般,她是姜慕年的妹妹,那自然也是我的妹妹,我就是她兄長,歲歲,你說是不是!”
猛地被人如此喚,姜滢當即愣住。
她當然知道閣主此時叫的不是逢幽閣慕歲,而是姜慕年的妹妹,歲歲。
自那年後,再無人這般喚她。
蕭瑢手指微曲,歲歲,是她的乳名?
“你只是将滢滢當作妹妹,并未有他念。”蕭瑢聲音平穩道:“如此激我,若只是為了與我打一架,我可以奉陪。”
曲拂方饒有興致的挑了挑眉。
明郡王這麽善解人意的?
“就當作,感謝你這些年對夫人的照顧。”
曲拂方:“…這話怎麽聽起來不對味兒?”
有這種謝法麽?
蕭瑢勾唇:“現在打?”
曲拂方當即要站起身,姜滢連忙道:“閣…”
二人同時望向她。
姜滢咬咬牙:“哥,現在不合适。”
曲拂方的起床氣徹底一掃而空,他長嘆一聲,自得道:“唉,算了,妹妹不讓,他日再打。”
蕭瑢默默地的看着姜滢。
姜滢半晌憋出一句:“夫君。”
蕭瑢這才滿意的轉過頭。
姜滢:“….”
這兩個人,怎麽突然就變得幼稚了起來。
她的心緒因此漸漸的平複下來。
她擡眸看向屏風後的床榻,兄長醒來,真的會想起當年的一切嗎?
作者有話說:
來啦,麽麽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