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5章 第二十七朵雪花(二十六)
明明都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事, 紀斌吓得手腳冰涼,一直到警察把這些人全抓走,她們做完了筆錄, 走路還順拐, 玲珑卻跟個沒事人一樣, 不僅如此,如果不是錯覺, 紀斌甚至感覺她可能還……意猶未盡。
很難想象在面對這麽多兇神惡煞的劫匪,很可能連命都丢了的時刻,正常人都會想要逃走, 玲珑卻是樂在其中的。
像紀斌, 不管是家庭原因還是性格原因,她都很希望自己的人生能夠平平安安,最好不要有什麽太大波瀾, 誰不喜歡一帆風順的日子呢?任誰過得好好的,都不會希望出現變故。
玲珑卻更喜歡刺激,正如她喜歡混沌不分, 沒有是非黑白沒有法則約束的厮殺之地,所有人憑借本能生存, 強者生,弱者死。
被劫的地方處于兩省交界處,把車開到有人的地方, 玲珑選擇打電話給向謙恒。
這群人幹事兒如此麻利, 絕對不是頭一回搶劫, 說不定還弄出過人命, 事實證明玲珑的猜測沒有錯,在攔住她跟紀斌之前, 這群劫匪已經幹了不下十幾票,要是過路司機老老實實把貨讓出來還好,不讓就搶,有一回碰上個犟脾氣的,失手就把人給打死了。
之前沒鬧出人命時,司機們離了這段路就報警,可劫匪中是本地人的不是同村,而且還有非本地人,查都不好查,出了人命後,這群烏合之衆幹脆改變了作案手法,再搶劫時不留活口,團夥裏有個人以前在運輸隊幹過,因為手腳不幹淨,偷東西時被同事發現而把人打成了半身不遂,之後便一直逃逸在外。
搶了貨,車子就由這人開去銷贓,他們有門路。
做筆錄時,面對公安的問話,玲珑很無辜地說:“我沒有想傷害他們呀,但打蛇打七寸,我就挑最脆弱又不致命的地方動手了呀,本質上是不想讓他們逃走,你看這不是全員活着呢嗎?”
紀斌在另一間屋子裏做筆錄,她回想起那一幕身體還不自覺地發抖:“……多虧趙知青練過,不然我倆今天要出大事!”
說話間上下兩排牙花子嚓嚓響,一看就知道吓得不輕。
再加上有向謙恒在其中斡旋,玲珑的行為順理成章地被定性為正當防衛,兩人打二十好幾,總不能說是這兩人太兇殘吧?有槍的又不是她倆。
這邊電話也去到了機械廠,對于卡車上拉的機器做了詢問,廠長跟向謙恒一樣,對玲珑贊不絕口的同時也以人格力保她,所以兩人很快就能自由活動了,向姥姥特意趕來接她倆回去住一宿,還給煮了安神湯。
據說藥方子是以前沒破四舊時一位老中醫給的,特別管用。
紀斌喝了一大碗,不知是真管用還是心理作用,當晚她睡得特別好,一覺無夢到天亮,次日醒來心也不狂跳了腿也不軟了,早飯哐哐炫了兩籠包子。
不過這次差點被搶還是給紀斌留下了心理陰影,具體體現在她一到人少的路就緊張,玲珑則恢複了懶洋洋的姿态,躺在副駕駛閉目養神。
好在接下來的路程沒再出現過意外,兩人成功回到了春山公社,但她們路上遇到劫匪的事公社書記是知道的,省局那邊了解信息不僅僅給機械廠打了電話,可把書記吓壞了,見面時感覺他臉都是白的。
“你喝水嗆着了這輩子就不喝水了?吃飯噎着也就不吃了?”
對于公社書記的杞人憂天,玲珑毫不客氣地反駁:“又不是回回都會遇到,有什麽好怕的?”
不過這事兒吧,還真得鬧大。
許紅軍被停職後還做着回運輸隊繼續上班的美夢呢,結果就被告知,運輸隊來了個新人,正是他上次去前進大隊要跟車的那個女知青!
這對許紅軍而言無疑是晴天霹靂,他去單位找領導,領導卻說他還處于停職期間,處罰不能撤銷,但屬于他的工作不能分攤給其它同事。
聽起來好像是在安撫許紅軍,讓他老老實實回去別鬧事,到時候自然會讓他複職——但問題在于,沒人告訴許紅軍他要停職到什麽時候,而且停職期間工資停發,他自己也在單位記了個大過。
許紅軍還在家苦苦等待時,玲珑已經輕松取得駕照,轉成正式工了。
本來不應該這麽快,但她在運輸隊的表現太過出色,還有個超級厲害的助攻——
通過這兩次的成功訂單,在玲珑離開期間,清歡成功見到了縣委書記,并且與對方相談甚歡,這位姓和的縣委書記,對于清歡想要開辦養殖場與加工廠,帶動前進大隊富裕的計劃非常欣賞,并表示願意全力配合與支持她的工作。
跟聰明有遠見的人打交道太輕松了,丹山市下面十幾個縣,她們所在的洪山縣基本就是倒數水平,和書記三十出頭,她不是被調來的,是自己主動申請來的洪山縣任職,顯然是想要在這裏有一番作為。
公社秘書原本還擔心被清歡搶去這份工作,沒想到人家一轉身便入了縣委書記的眼,公社算得上什麽呀。
這次玲珑帶來的貨款,除卻工資外,剩下的幾乎全部投入到了養殖場的跟加工廠的建設中。
她那一車在四廠廠長看來跟廢銅爛鐵差不多,基本無法使用的機器,已經煥然一新,恐怕廠長親眼看到都認不出來。
洪山縣沒有機械廠,但有個小型拖拉機配件廠,工人不多,産量也少,改造機器時就選在了這裏,和書記親自批的。
有了機器生産,供貨和産出都會更加穩定,加工廠建設期間,清歡給隊員們發了工資。
除卻被招進養殖場和加工廠的人之外,大隊裏有很多人同樣參加了勞動,由于不是正式工,所以沒有工分,但工資也是要發的。
前進大隊的大喇叭音質極差,以前耿事成還是大隊長時,每次拿大喇叭喊話都要喂喂喂半天。
隊員們被召集到了大隊部前面的空地上,由清歡對着大喇叭念人名,念到的人上來領錢,記賬的是知青點的一位女知青,她現在擔任加工廠的會計,算盤打得賊溜,手指頭上下飛舞,看得人眼花缭亂。
“耿雲彩,三月共上工二十三天,工資十八塊六毛五。”
十八塊六毛五!
第一個被念到名字的人就惹得村民們一陣驚呼,這工資都趕上城裏工人了!而且還沒幹滿一個月!
耿雲彩是個十七八歲的大姑娘,因為營養不良臉色有點蠟黃,此時拿到工資的激動令她滿臉紅暈,要不是旁邊有人提醒,她都忘了要出列,等領了錢,下來腳步都是虛浮的,整個人暈陶陶半天。
她、她還沒見過這麽多的錢呢!
而耿雲彩只是頭一個,後面接二連三的開始點人,每個領了工資的人都跟耿雲彩差不多,拿着錢的手不知該往哪兒放。
她們在養殖場跟加工廠幹的活,都不算累呀!尤其是加工廠,就是單調了些重複了些,可比起翻地插秧不知輕松多少。養殖場倒是有些累,但就算在家裏她們幹的也是一樣的活。
一個接一個的名字被念出來,每個上前領工資的人都一臉驕傲,享受着旁人羨慕的目光,等到發完了工資,就有人問:“以後還招不招人啊!我們能不能也去幹啊!”
最開始清歡招人時,大隊裏很多人都不以為意,覺得她肯定幹不出什麽來,別說拿錢了,不給她白幹都是好事,更何況她還只招女人,一群女人能賺啥大錢?
玲珑第一次帶着貨款和新的訂單回來時,大隊裏一些頑固與質疑的聲音就悄悄消失了,因為大家都知道負責這事兒的是清歡,所以很多人去知青點或者是劉芬芳家裏打聽,她們跟清歡關系不錯嘛。
女知青們嘴巴都很嚴,劉芬芳也不好往外說,而且第一次發工資時沒像現在這樣大張旗鼓,現在大家夥才知道,原來加工廠真這麽賺錢!
說一千道一萬,跟村民們講再多的大道理,都不如擺在面前的利益能讓人心動。
而且加工廠的工資是按勞分配,幹得多賺得就多,偷懶耍滑是不行的,你不幹有的人想幹,不過目前為止招進來的人都很勤快,也沒什麽壞心思,畢竟現在規模不大,人員比較好把控。
耿事成沒來,他沒臉來,也不想來。
想當初王白菜帶着小丫跳河,還得他來給她們娘倆做主,現在王白菜,不對,是王清歡,她不僅改了名字,連大隊長的位置都要搶走了!
是,公社到現在是還沒委派新的大隊長,但這還用說嗎?她王清歡帶大隊致富,所有跟她幹的人都得了好處,這些人跟她們的家裏人能不投她?
耿事成就想不明白,這王清歡咋跳一回河,整個人都通透了,想他幹了十幾年大隊長,連縣委書記長啥樣都不知道,她倒好,短短兩三個月,都能去縣政府跟書記彙報工作了,連公社書記都落她後頭。
要不,他也跳個河試試看能不能開竅?
耿事成是在心裏想,還真有人好奇當着清歡的面問了,因為她跟以前差別實在太大,以前她要也這麽厲害,哪裏會被老耿家欺負成那樣,日子過不下去要帶着女兒跳河?
清歡是這麽回答的:“這死了男人才發現,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做人還是得靠自己。”
這麽一說還真是,大隊裏的寡婦都能幹又潑辣,一個個厲害得緊,看樣子男人果然是女人事業上的絆腳石,瞧這耿振業一死,王白菜同志立馬就站起來了。
趁着養殖場還在建設,前進大隊科學養殖培訓班在大隊部開課啦!
主講人正是幾位被下放的農業大學教授,她們本來不想參與,被調過來也只想安分守己過日子,但清歡很真誠,也很懂得對症下壓,培訓班的學員都是女人不說,還有個旁聽的小豆丁。
是的,了了也被拎過來學習如何養雞鴨魚豬了。
這幾位教授受到過太多迫害,哪怕是清歡也很難短時間內打開她們的心防,何況她每天都有許多事情要做,所以便把這個光榮而艱巨的任務交到了了手中。
“你什麽都不用做,只要在養殖場看書就行了。”
清歡如是說道。
于是了了就被她放到了還沒完全建好的養殖場,現在耿家已經不危險了,清歡也不再到哪兒都把她帶上,玲珑上次回來帶了一大堆書,除了養殖方面的專業書籍,數學物理機械方面的也有,反正能弄到手的基本沒有放過。
讓了了去跟一群戒備心特別重的成年人打交道無疑是在為難她,她既不像清歡善解人意,也不像玲珑舌燦蓮花,所以她什麽也沒幹,就坐在樹下的小椅子上看書,順便用草稿紙做做題打發時間。
反正閑着也是閑着。
接連數日,雙方相安無事,老教授們每天該幹活幹活,該吃飯吃飯,了了從不主動跟她們說話,甚至不會分給她們一個多餘的眼神,要知道這個年紀的小孩最皮不過,哪有這麽能坐得住的,而且有時教授們經過,無意中瞥見了她看的書。
《概率論與數理統計》、《物理學》、《機械原理》……
看看書本,再看看樹下坐的小孩。
白白淨淨的模樣,短頭發圓臉蛋,有點點偏瘦,小桌上除了擺着的書,還有一本草稿和不同顏色的筆,此外她身上還背了個綠色的水壺包,手邊的飯盒裏裝着各式各樣的點心,不知道還以為這孩子來野餐的呢。
最關鍵的,是這孩子坐得住,別人不跟她說話她也不在意,從來不跟別的小孩玩,就一個人默默地看書。
老教授們自打被調來養殖場後,住宿條件有了質的飛躍,四人一間房,勞累了一天後,她們有時也會說點新鮮事,這是以前在牛棚裏絕不會有的,似乎新的生活給她們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希望,讓她們看到了好好活下去的曙光。
未免隔牆有耳,再被有心人聽見,将她們的言論放大,她們一般只讨論些無關緊要的事情,比如今天的天氣,養殖場的工作,還有明天的夥食。
了了是唯一的例外。
因為她是個年幼的孩子,不會像成年人一樣滿懷算計,或者是忘恩負義,她很安靜,也很神秘,雖然用神秘這個詞語來形容一個孩子有些奇怪,但教授們一致認為這兩個字很貼切。
每天早上,她會被她的媽媽送來養殖場。
那位姓王的同志有一雙似乎能看穿一切的眼睛,平和、溫暖,又有分寸,不自以為善良,懂得保持距離。
她很會照顧孩子,小朋友的點心從沒重樣過,雖然不知道她為什麽會把孩子送到這兒,但教授們天天待在養殖場,除了這兒哪裏都不去,孩子在這确實是很安全。
“你們說……她看得懂嗎?”
問這話的是一位教藝術的老教授,即便是在下放期間,她依舊保持着良好的生活習慣,并會在繁重的勞動後,采一把野花插進窗口的泥土瓶裏。
“我早上經過的時候瞅了一眼,哎喲……看得我腦仁都疼,那上面一堆鬼畫符,拿來燒火多好。”
另一位性格堅毅的教授本來不想參與這個話題,聽見她這麽說,臉簡直比黑夜還要黑:“什麽鬼畫符,那是數學符號,數學是這個世界上最有魅力的學科,虧你還是搞藝術的,真是不懂得欣賞。而且你管她看不看得懂,小心好奇心害死貓。”
兩人一言不合差點兒掐起來,幸好還有脾氣好的人打圓場:“好了好了,別太大聲,萬一吵到別人就不好了。”
反正甭管以前什麽行業,現在大家都在這裏種地。
教藝術的教授嘆了口氣,說:“調你們過來還情有可原,調我過來幹嘛呢?我既不懂種地也不懂養殖,就算現在在我面前擺上一架鋼琴,這雙做慣了農活的手,恐怕也彈不出任何優雅的曲調了。”
她說完這話,屋內陷入了一片良久的沉默之中。
是的,即便目前她們的生活看似得到了提升,好像以後都不用再吃苦受罪,但她們還是不能安心,明明在過安穩的日子,卻總是擔心下一秒就會有人踹開這扇門,将她們拖出房間。
所以除了彼此之外,也不敢信任任何人。
“……看得懂。”
唯一一位沒說話的教授冷不丁道:“那孩子是個天才。”
養殖場的工作并不重,很多體力活會有大隊裏的人做,她們更多的是進行一些指導,所以有了空暇,她會走到那孩子身後,不出聲打擾,靜靜地看着。
可惜現在她已經不是什麽物業學的老師,否則換作從前看到這樣聰明的孩子,早心心念念了。
“說實話,以那孩子的天賦,不好好培養真是可惜了。”
但問題在于,怎麽培養呢?誰去培養呢?又哪裏有這個培養的條件?自身難保的情況下,還想什麽做學問哪。
話是這麽說,又過了幾天,當了了對着其中一本物理專業書出神時,身旁突然傳來一個聲音:“怎麽不繼續往下做了呢?”
她擡起頭,望進一雙疲憊卻不渾濁的眼睛中。
像經歷無數雨打風吹,卻仍舊堅強破開頑石的野草,充滿堅韌,不屈不撓。
于是了了聽見自己說:“……不會。”
她說謊了。
但這位看起來很嚴肅的長者,笑起來居然特別和藹,一邊臉頰上還有一個深深的酒窩,裏面盛滿故事,卻仍舊快活。
她說:“哎呀,那正好我的工作做完了,不如我教教你呀?”
了了沒有拒絕。
她每天在養殖場跟家裏兩點一線,從來不跟大隊裏的小孩玩,原因無它,了了又不是真正的小孩,她從來也沒跟小孩一起玩過。清歡把她送來養殖場而不是帶着她,了了知道清歡的用意,但清歡從來沒問過她跟這些人相處得究竟怎樣。
從這天起,養殖場裏的老教授們對待了了逐漸變了态度,連最堅持不要接近任何人,以免被抓住把柄的那位最頑固的老師,都徹底淪陷了。
每天早上,她們會輪流來陪她看書,到了傍晚,又會站在養殖場的門口目送了了離去,連帶着對清歡的态度都溫和了許多,有時甚至會主動向清歡提出一些建議。
清歡并不是每天都會來接了了回家,她要是到了點還沒來,了了就會自己收拾好書包走人,而她那個超大、總是裝得滿滿當當的飯盒,也終于可以每天清空帶回去了。
“喂,你!站住!說你呢!喂!”
幾個拖着鼻涕的小男孩不知打哪兒冒出來擋住了去路,他們渾身髒兮兮的,一張嘴就很不客氣,“把你的糖都給我交出來!”
他們盯這小孩很久了!
了了絕對的前進大隊吃最好的小孩,沒有之一。要不然不會在短短三個月裏長這麽多肉,個子也竄了許多,她的書包總是鼓鼓囊囊,裏面只裝吃的跟玩具,不會裝書,因為書本多了她背不動,而且有可能被壓得不長個子,所以清歡從不讓她拎重物。
面對這幾個氣勢洶洶來者不善的小男孩,了了臉上什麽表情沒有,她既不害怕也不呼救,更沒有逃跑,反倒讓對面的小男孩們感到奇怪了。
他們常常聚在一起,專門找那些家裏條件稍微好些的小孩,這些小孩要麽身上有點點錢,要麽帶着吃的,他們就搶,搶完了就算對方家裏大人找來也沒事,反正都是小孩子間的小打小鬧,還能把他們吃了不成呀!
了了早讓他們盯上了,可她從來不跟其它小孩玩,也很少落單,讓人想搶都沒這個機會。
年紀越小的小孩越好欺負,吓唬吓唬她,她回家恐怕連狀都不敢告,哼,別以為他們不知道,她那個寡婦媽壞得很,挑人幹活還有條件,這賬可得跟她好好算算!
書包鼓那麽大,一看就知道裏頭有好東西,再不濟把她身上的水壺搶走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