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7章 第二十一朵雪花(二)
大教堂的花園占地面極廣, 光是負責的園丁便有十幾名,許多花卉了了根本叫不出名字,她試圖在這些親近自然的植物中感應元素的存在, 結果卻一無所獲, 教堂內應該不會設有隔絕元素的魔法陣, 因為大主教曾當着了了的面使用過特殊能力,聖騎士們也是。
難道說, 是聖女的體質問題嗎?畢竟本世界所有種族加起來足有數百億人口,能夠獲得神力的只是其中極少的一部分,哪怕是見證過諸神黃昏的王室貴族, 也并不是所有人都擁有特殊能力。
與上個世界可以奪取的內力不同, 本世界隕落後化為各種元素的神力,是有區別的,比如感應水元素的人便只能感應到相同的元素, 基本不存在雙元素支配者,而自然元素又會衍生出許多新元素……通過掠奪的方式來增強力量是不被允許的行為。
支配者們被抓住後,他們的能力會被提取, 這是只有教會能夠做到的事情,而聖女的職責, 正是淨化這些能力,并通過神殿祝福給予主教,這樣的話, 便無所謂元素異同, 因為淨化之後的元素本質上都屬于神力。
花園中種植的花卉很講究美感, 由于大教堂四季如春, 所以無論季節的花朵都在怒放,了了慢慢走過花間小道, 她無法從這些純淨的植物上感應到元素存在,自然也就無法成為支配者。
本世界将能夠感應元素的生命稱之為支配者,魔法、聖劍、煉金術……這些只是支配者所選擇的不同職業方向。在支配者中,還有一種特殊的存在,教會将其稱為“反叛者”。
反叛者大多出身低微,種族混雜,甚至是混血,因為平民沒有與貴族通婚的資格,而貴族想要與平民通婚是犯罪,但這無礙于王室貴族們尋歡作樂,畢竟從來不乏一些美貌出衆的種族充當他們的玩物。
反叛者們不願意永遠低人一等的生存下去,帝國建立迄今已有千年,發展而來的地下反叛者數不勝數,其中有些棘手的家夥,一度令王室貴族感到無比困擾。
生來高貴的人無法原諒奴隸們居然想要反抗,這簡直是對王室貴族的侮辱。
所以反叛者一旦被捕,便只能等待死亡。饒是如此,反叛組織依舊如同雨後春筍般絡繹不絕,根本無法将其徹底鏟除。
了了寧可成為日夜逃亡的反叛者,也不願意做一只提線木偶。
面對如此寸步難行的環境,她并沒有着急,花園裏植物種類非常多,如果她不能成為支配者,那麽她可以試着成為一名魔藥師,圖書室中有許多植物圖鑒,了了對醫術不算精通,但她很擅長化學。
一叢翠葉素莖的白色花朵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因為這片花長得與其它地方不大一樣,它們似乎沒有經過精心修剪打理,生長得自由自在。
看見聖女招手的園丁一路小跑過來,他也看見了這叢花,生怕被聖女大人認為是自己不夠敬業,連忙解釋道:“不知是誰在這裏灑下了晚香玉的種子,後來漸漸生長成花,之前的聖女大人憐惜它們,便讓我們不要管它,開辟出了這麽個小花圃任由它長。不過它們長得很慢,這麽多年了,也就只有這麽十幾株。”
除卻精致的花圃外,花園中的确還有一些頗具野趣的小花圃。
無論聖女究竟是怎樣的一種存在,至少在平民們,與教衆心中,她是聖潔無暇,需要尊重的。
因此哪怕是某一任聖女随口說的一句話,園丁們也會奉為圭臬,并未嘗試将這些長得不算燦爛的晚香玉拔除,畢竟花園這樣大,容得下這麽一個小小花圃。
了了問:“我可以移植一株到我的房間嗎?”
園丁自然不可能反對:“當然可以。只要是聖女大人喜歡的。”
了了彎下腰撫摸着晚香玉的花瓣,侍女已經抱來了一個花盆,了了親自卷起袖子,用小鏟子挖出根部,放入花盆中,然後自己抱着花盆返回房間。
期間她肩膀上的鴿子睜開了一下綠豆眼,看見是花還試圖啄一下,不過很快就又睡着了。
聖女移植了一株晚香玉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誰會不喜歡如此動人的花呢?
了了沒有什麽別的意思,她在花園裏走了一圈,除了小花圃的這幾株晚香玉,沒有其它花卉入眼。之所以會提出移植花朵,是因為在靠近這個小花圃時,她有一種說不出的特殊感覺。
這不是屬于她的,是屬于“聖女”的。就像斯卡蒂跪在神像下進行祈禱,淨化神力供主教們吸收那樣,小花圃裏的晚香玉讓了了有種莫名的感覺,好像它們并不是單純的植物,它們似乎有什麽話想要說。
夜間她繼續在圖書室翻閱書籍,帝國能夠統治世界,并始終維持着王室與貴族至高無上的地位,并非是憑借兵力,而是諸神黃昏後,在光明與黑暗交織的巨大峽谷中,遺留下的七把神聖之劍。
每一把神聖之劍都由一位大公支配,像大主教傑茲拉格,便掌管了其中一把神聖之劍。
本世界由五塊大陸與連接大陸的海洋組成,東南西北四塊大陸,各有一位大公統治,教會的大主教是特殊的存在,七位大公究竟負責什麽,了了還不得而知,她所能獲取到的信息太少了。
唯一能夠确定的是,大公們即便與王室沒有血緣,也擁有繼承王位的資格。
深夜仍未入睡的了了還在看書,她在快速翻了一本看起來平平無奇的食譜後,忽地出神片刻,然後又将那本食譜取了出來。
為了保證聖女的純潔,她們的食物都有極為嚴苛的标準,了了捧着這本看不出任何異樣的食譜,從左到右快速翻了一遍。
這本書太不起眼了,恐怕都不會有人在這茫茫書海中注意到,了了會拿出來,也是因為需求先看的圖鑒書架。
文字與頁碼在快速翻書時形成了一朵花的形狀,這花了了很熟悉了,正是她移植回來的晚香玉。
她停下動作,一頁一頁找過去,将使用到的文字與頁碼用筆記錄下來,得到了一個奇怪的信息。
食譜被放回原處,了了走出圖書室,捧過窗臺上的晚香玉,用鋒利的書頁割開手掌,讓鮮血滴到花蕊之中。
盛放的晚香玉貪婪地吞食着聖女的血液,并且開得更加鮮豔。
現在了了知道為什麽自己會覺得那個小花圃有點特殊了,甚至于她知道了為什麽沒有遇見斯卡蒂的靈魂——因為每一株晚香玉,都是一名聖女留在人間最後的聲音。
她們像了了一樣,在寂靜的深夜,欺瞞教會與光明神,用自己的鮮血澆灌着晚香玉花。一共十七株晚香玉,每一株都是一名聖女自願獻出的靈魂。
只有同為聖女才能感應到晚香玉的特殊,這十七名聖女都曾嘗試過反抗或逃脫,但最終都以失敗告終。
因為她們只是神力的媒介,無法成為支配者,甚至于在年滿十八便要迎來一次“偉大的獻身”,所以寧可用鮮血澆灌出靈魂之花,也不願意成為被支配的行屍走肉。
晚香玉的話語是危險的歡愉。
成功跨越的階級,萬衆矚目的崇拜,肢體交纏的肉欲……這些會令聖女們迷失的快樂是致命的。
晚香玉花是十七名聖女靈魂的化身,她們沒有像其她聖女那樣服從教會安排,即便力量弱小,依舊保持着自己的人格,不願意向王室貴族低頭,寧要玉碎。
每一株晚香玉都存放着聖女的記憶,這些記憶并不美好,甚至充滿自我懷疑的痛苦與吶喊。
第二天,了了便帶着侍女再次前往花園,這一次,她将剩餘的十六株晚香玉盡數采下,告訴園丁自己要制作一款新的香膏,因為她覺得晚香玉的氣味很清新。
晚香玉本來便可作為香辛料的原材料,園丁并不感到奇怪,侍女們也按照了了的吩咐,将花瓣、枝葉、莖稈、根部分離開來。
聖女的小動作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因為她實在是太渺小了,她的價值只有短短三年,如果在三年中出現意外,那麽很快便有替補聖女補齊她的位置,她并不是無可替代的。
不同元素的支配者彼此之間無法進行掠奪,但聖女本身并非支配者,她們是淨化的容器,淨化本身會為聖女帶來不可逆轉的副作用,她們的淨化,其實便是憑借特殊的體質,将神力中的雜質剝離,經年累月下來,三年便是極限。
神力的雜質只是針對主教們而言,本質上仍然是元素。十八歲的聖女基本便無法再承擔淨化工作,堆積在體內的雜質元素會通過她們的特殊體質滋養王室貴族,但當元素耗盡,聖女們的生命也将畫上句號。
她們無法懷孕,也并不長壽,是源源不斷的消耗品。
了了将十七株晚香玉不同部位處理而來的成品加入魔藥進行了調配,既然同元素可以通過掠奪來壯大,那麽聖女的淨化體質也可以。
一張白紙很脆弱,很容易穿透,十張、一百張、一千張呢?淨化體質不停疊加,最終又會得到什麽結果?
聖書上說,七把神聖之劍出現在光明與黑暗交織的巨大峽谷之中,而大教堂主殿的光明神像連接着東南西北四塊大陸上的分教會,八位主教在捕捉反叛者并剝奪他們的神力後,神力會通過各自教會的神像彙聚于總教會。
距離上一次祈禱剛過去兩天,也就是說,二十八天之後,便是神像神力最為充沛的時候。
聖女淨化體質的特殊之處,與生病狀态的白空空頗為相似,白空空生來帶疾,無法練武,因為真氣在筋脈中只能流動卻不能儲存,所以她輕身功夫天下第一,身手卻連二流都排不上。
聖女的身體也是類似的問題。如果說支配者的身體是厚實的泥土,聖女的身體便是網兜,她們會兜住雜質,卻讓純淨的元素從體內離開。
既然這樣,堵住就可以了。
了了考慮過其中的風險,那就是聖女的網兜體質一旦堵住,很可能造成元素過猛,在身體裏膨脹甚至炸裂的情況。
但比起躺平任人魚肉,了了寧可做一次危險嘗試,成功了,她便不再受制于人,失敗了是死亡不假,可堵在聖女身體裏的神力一旦爆炸開來,至少能讓整個教會的人一同陪葬。
更何況她只是繼承了斯卡蒂的身體數據,本質上還是冰雪之軀,上限依舊很高。
正在了了思考這些時,她突然發現身邊的侍女一動不動,僵硬地仿佛變成了木頭人。
沒有動作沒有呼吸,連嘴角微微揚起的弧度都從始至終不曾改變。
牆上滴答滴答行走的時鐘不知何時忽然停止,整個世界變得無比安靜,連了了肩頭一直在睡覺的鴿子翅膀上炸起的一根羽毛都維持着最初的造型。
聲音與光線,似乎被按下了暫停鍵。
一股危險的氣息傳來,敏銳的第六感令了了猛然轉頭,果然,身披白金色長袍,金發碧眼的大主教傑茲拉格不知何時竟出現在了她的房間,而她從頭到尾都沒能察覺。
這不可能。
了了并不會因為安逸的環境失去敏感度,這說明大主教并非早已到來,而是在她“看”到他的一瞬間,他才出現在這裏。
聯想到兩天前,他不知做了什麽,自己便被定在遠處動彈不得,連風吹起的頭發絲都不再動彈,了了猜測這應當是大主教的支配能力。
她可不會因為他總是眉眼含笑,或是語氣溫柔地稱呼她為親愛的孩子,便對他喪失戒心,又或者相信他真的是個仁慈的好人。
周圍所有的東西都被暫停了,其中一名侍女正在為了了泡茶,連從熱水壺中傾倒的開水,都停在半空中,熱氣一動不動。
只有了了的時間還在流動,當然,大主教也一樣。
他沖她展開雙臂:“過來,我的孩子。”
了了冷冷地看着他,大主教微微一笑:“聽說你這兩天在做一種新品種的香膏,我很想聞一聞,看看它的氣味是否如你一樣迷人。”
了了不向他靠近,他便主動朝她走來,像在逗弄頑皮的小貓小狗,大主教看着桌上的物品,杯子、水壺、碗、湯匙、筷子……完全是日常生活中會用到的東西,任誰看了都不會想到,看似在調配香膏,烹煮茶水的聖女,其實在魔藥調配上頗有天賦。
“夜晚的圖書室,會令你靜下來沉浸在閱讀之中麽?”
兩米多高的大主教又一次彎下腰與聖女對視,語氣溫柔親昵,甚至将雙手搭在了了肩頭。“還是澆灌了鮮血的晚香玉,能讓你産生一些不切實際的希望呢?”
了了并沒有說話,她一直盯着大主教看,然後猛地伸手去捉他手腕,結果異樣的一幕出現了。
——他明明握着她的肩膀,她卻不能觸碰到他的實體。
“聰明的孩子。”
大主教用贊賞的語氣誇獎了了。“但負隅頑抗是最愚蠢的行為。”
他松開握着了了肩膀的雙手,剎那間一切聲音重新出現,侍女在繼續倒着熱水,熱氣開始繼續盤旋升起,靜止的時鐘也再一次響起滴答聲——它并沒有壞,只是時間讓它停在此刻。
大主教是時間的支配者,他能夠自由掌控時間,連方才出現在這裏,了了觸碰不到的他,都并不是此刻的他。
這是過去某個時間段,曾經出現在聖女房間裏的大主教,而真正的大主教随意使用着時間,也就是說,只要他想,他能制造出無數個自己。
“聖女大人?”
侍女發現了了一直不接茶,便出聲喚了她一遍。
了了将茶水接過,聖女當然是不被允許成為魔藥師的,魔藥師會接觸到許多危險草藥,其中任意一種都可能摧毀掉珍貴的淨化體質,所以了了得不到任何化學道具,只能用茶杯水壺來做基礎調配。
她的一舉一動,大主教都知道。
因為他可以随意檢查她所存在的時間曾經發生過什麽,那麽之前的十七名聖女,她們用鮮血澆灌出的靈魂之花,是不是也是在傑茲拉格的默許下,才沒有被鏟除的呢?
——你會在乎一只螞蟻的不甘心嗎?
你抛給它一片小小的面包屑,它費勁千辛萬苦想要運回洞穴,在這時,你輕而易舉地将其收走,螞蟻恨你,怨你,你會在意它嗎?
即便螞蟻沒有單打獨鬥,但一只螞蟻和十七只螞蟻,或是十八只螞蟻,對你來說,有什麽不同嗎?
了了就是第十八只螞蟻。
她的所有行為在支配時間的大主教眼中都無所遁形,他甚至沒有收走她用晚香玉花煉出的魔藥,以他對時間的掌控能力來看,了了有足夠的理由相信,大主教不僅能夠查看過去,還能窺探未來。
也許他已經看見了某個時間點中,試圖以脆弱的身軀對抗命運的無知聖女。
不阻止她,是因為他覺得很有趣。
了了并沒有因此氣餒,大主教展示出來的支配能力不過是冰山一角,人一旦開始對未知的力量感到恐懼,就是退化的開始。
恐懼不會給你帶來任何收益,只會令你的處境更加危險。
傑茲拉格的行為在別人看來,興許是一種恐怖的警告,他在說:我在看着你,無論你在做什麽,想做什麽,将要做什麽。
對她來說未知的命運,卻是大主教手中已經寫好的聖書,他垂首随意閱讀,便可以宣判她的未來。
了了卻從其中看見了生機。
傑茲拉格沒有立刻處死她,将會是他一生之中最為悔恨的事情。他看到的過去與未來都屬于“斯卡蒂”,可他的支配能力僅存在于本世界,了了有絕對的自信,認為自己淩駕于大主教之上。
大主教并不知道她不是真正的斯卡蒂,他眼中的未來,很可能因為神力太過膨脹而死亡的斯卡蒂,并不一定就是了了。
“我想要一套量杯。”
侍女愣了一下:“聖女大人,剛才是您在說話麽?”
了了又重複了一遍自己的需求:“我想要一套量杯。”
侍女露出了為難的神色,這種東西不是聖女大人生活清單上的存在,她要去哪裏給她弄一套量杯呢?
了了:“去告訴你的上司,他會知道怎麽做的。”
侍女猶豫地看着了了,最終相信了她的話。
果然,沒過多久,聖騎士便帶來了一套量杯,甚至還有一些了了沒開口要,便已準備好的化學儀器。
看樣子大主教是真的很看不起她,認為她掀不起什麽風浪,會像之前的十七只螞蟻一樣自取滅亡。
聖女的命運便是如此,任何試圖跳脫出框架的人都會得到懲罰,了了也一樣,每一個斯卡蒂都是如此。
用晚香玉花煉制出的魔藥,顏色是神奇的黑色,與花朵本身的潔白毫不相幹。侍女在邊上看着這新鮮出爐的“香膏”,不敢置信地偷觑了了的臉色,心想聖女大人制作出這樣的“香膏”,身為侍女的自己究竟是該質疑呢,還是先贊美?
這種東西抹在身上,會死人的吧?哪裏會有什麽香味?女巫的草藥湯也不過如此了。
但了了随即拿起魔藥,對着太陽光,她看見透明試管內的魔藥似乎蕩漾着一些古怪的小氣泡,仿佛喝下去就會腸穿肚爛,說是毒藥都不為過。
因為侍女以為是香膏,所以根本沒來得及阻止了了将魔藥飲下,她瞪大眼睛,慌忙撲過去:“聖女大人,聖女大人!聖女大人!”
了了及時避開了侍女的靠近,眉頭幾不可見地蹙了蹙,不知道是流程出了問題,還是本世界的化學反應與她腦海中的知識互相違背,因為這最終的味道……非常一言難盡。
該說是能喝,還是不能喝呢?像在喝稻草味道的汽油,又或者是在幹啃汽油味道的稻草,總之已經完全沒有晚香玉花的痕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