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信(一更)
紅魚這一覺睡得出乎意料地沉。
自嘉城十四年陳袅娘和青溪相繼去世之後, 她便再沒有睡得這樣沉過。
沒有忽然驚醒,亦沒有做噩夢,就這樣一覺睡到大天亮, 以至于等聽見有人叫她時,腦袋有些昏昏沉沉。
“傻孩子, 什麽時辰了還睡, 起床了, 今日你阿爹好容易休沐,還不起來去尋你阿爹說話,否則他又要成天抱怨, 說閨女大了不理會他了。”
紅魚睜開眼,瞧見坐在床邊同自己說話的婦人, 有些發愣:
“……阿娘?”
神采飛揚,渾身透着幸福的陳袅娘聞言眉頭一挑, 摸了摸紅魚的臉:
“除了我還能是誰, 你屋裏那些婢女怎麽叫都叫不醒你, 自然還需你阿娘我出馬,身上怎麽有些發熱,可是昨日出去踏春着了涼?可不能叫你阿爹知道,否則你中意那小子往後怕是再不能登咱們家的門——怎麽了?”
紅魚忽然起身,一把抱住她。
陳袅娘摸了摸她的臉,竟摸到一手的淚,唬了一跳:
“阿魚?怎麽哭了?是身子不舒服還是昨日那小子給你氣受了, 嗯?你告訴阿娘,阿娘幫你出氣。”
紅魚只是搖頭, 更加用力地抱緊她。
活的阿娘,活的。
紅魚只覺得整個人被巨大的幸福圍繞, 再不願醒來。
等她再睜眼時,她已經穿好衣裳,坐在梳妝臺前,由着陳袅娘為她梳妝。
外頭響起腳步聲,紅魚一擡眼,竟是年輕摸樣的關柏進來,見着她,三步并兩步過來,彎腰問:
“阿魚不舒服?放心,大夫一會兒就到,爹爹請的是咱們這裏最出名的大夫,保管你藥到病除,只是藥可能苦了些,待會兒你可不要哭鼻子。”
陳袅娘無奈睨他一眼,手中不停給紅魚編着長生辮,“阿魚都多大了,如何會因為怕藥苦哭鼻子?你以為人人都像你一般,吃個藥還抹眼淚要人哄。”
“咳咳。”關柏用眼神懇求陳袅娘,“孩子面前,娘子這些事就不必往外說了吧。
陳袅娘不理他。
紅魚看着這一幕,眼眶發熱,吃吃笑起來。
“魚姑娘。”不知從哪裏傳來一聲熟悉的喊叫,紅魚頭發也編了,猝然站起來,沖着房門跑去。
“哎——阿魚,頭發還沒梳好呢!”
“那小子又來了,阿魚生病也多半是因為他的緣故,等我出去教訓他。”
陳袅娘和關柏的聲音逐漸在紅魚身後變得模糊。
一身紅衣、頭墜百索子的少年郎,正在屋外廊下背對紅魚站着,聽見‘咚咚’跑過來的腳步聲響,驀然回首,一雙琥珀色的眼睛燦若流星,沖來人展開雙臂。
“青溪——!”
紅魚跳進他懷中,整個人扒在他身上,感受着他胸腔內跳動的心髒,整個人好似重新活了過來,渾身因為激動而打起顫來。
“魚姑娘,你怎麽了。”
“青溪……青溪。”紅魚将臉深深埋進他脖頸裏,“我,我做了一個噩夢,夢見你和阿爹阿娘都死了,我很害怕,太吓人了。”
抱着她的少年只是不吭聲。
紅魚覺得疑惑,擡頭,只見少年眼睛一直盯着她身後的方向,對她說:“你瞧,你後面是什麽?”
紅魚回頭。
方才的屋子已經消失不見,只有無盡的黑暗與空曠,而在那空曠之中,一男一女兩具白骨正挨在一起,靜靜望着他們。
紅魚只覺得脊背一僵,慢慢轉過頭來。
少年的臉慢慢腐爛得沒了形狀,然後在那爛肉裏,生生長出了一張全新的臉。
他一雙異瞳,嘴角微沉,神情冷漠。
這張臉開了口:“惡心,從朕身上下去。”
蕭既笙。
紅魚如豁然沉入深水之中,猛地睜眼,醒了過來。
榻前一個小宮女正盯着她看,被她吓了一跳,“娘,娘娘……您醒了。”
雕梁畫棟,紅燭喜榻,還有梳着鬏髻,穿沉香襖子、綠白相間馬面裙的小宮女……紅魚胸腔不斷起伏,花了好一會兒功夫才從方才的情景中抽離出來。
原來是做夢。
想到方才夢中那張臉從青溪變成蕭既笙的畫面,紅魚忍不住捂住臉。
太真實了,真實到好似當真發生過一般。
蕭既笙,蕭既笙……
紅魚一只手摸上自己的嘴唇,昨夜被他咬破的痕跡還在,一碰,微微的刺痛感便迅速麻痹全身。
她歪頭,瞧見昨夜他遞給自己的那只杯子還靜靜在紫檀木桌上放着,日光透過菱花窗打進來,給它度上一層昏黃的光暈。
看她一直躺在榻上,只盯着那杯子不動,小宮女便以為她是在傷心,心中不免有些同情,安慰道:
“陛下只是去忙公務,等忙完了,自然要回來陪娘娘的。”
昨夜本是陛下和眼前這位啞巴貴妃娘娘的洞房花燭之夜,可是陛下剛進栖霞殿不過兩盞茶的功夫,便被叫走了,聽聞是因為周娘子在外摔着了的緣故。
瞧眼前這情景,貴妃雖衣衫淩亂,但身上并沒有行房的痕跡,殿內也沒有奇怪的味道,便知道,陛下與貴妃昨日自然是沒成的了。
這事要傳出去,貴妃只怕是更沒什麽臉面了,也難怪她要傷心。
不過,究其根本,也怨不得旁人,明知陛下鐘愛周娘子還嫁進來,也算是自讨苦吃。
小宮女這邊還在感慨可憐紅魚,想要再安慰她幾句,紅魚卻已然起身,指了指自己嘴巴,表示要用膳,小宮女那句安慰的話便立時被噎在嗓子眼。
紅魚不喜人伺候,自己洗漱穿衣,待用罷飯後,她便走到書桌前開始寫信。
給青溪寫信。
“青溪,見字如晤,我甚是思念你,你在地下可好?若好,盼還到夢裏來看我,叫我安心。
我近日過得很好,吃穿不愁,還長胖了些許,你亦可安心,只是有一事要告知于你。
我嫁了人,那人面冷心黑,甚為人不喜,可我卻總能在他身上瞧見你的影子,因此嫁之。
大抵是因我太過想你,便想親近那人一二,望你知曉,莫要生氣。
還有一事……”
寫到這裏,手臂頓了頓,半晌,才繼續寫下去。
“若他果真是你,萬望到夢裏告知于我,免叫我傷心,切記,切記,你的魚姑娘。”
寫完看了半晌,紅魚取來一個空匣子,将信疊好,放了進去。
摸着匣子上的杜鵑花紋,紅魚斂神垂目。
她得想個法子,來驗證心中所想。
就在這時,身後忽然傳來一聲尖銳的嗓音,“貴妃娘娘,多日不見,奴婢來給您請安。”
紅魚轉頭瞧見來人,微微蹙起眉頭。
王真?
–
此時的王濂寧府內,皇帝正同周芸書說話,因腳腕紅腫,周芸書說話間不斷蹙起秀眉,顯得極其痛苦。
蕭既笙問:“怎麽這樣不小心,伺候你的那些人也不看着些。”
彩鹮帶着小丫頭們‘嘩啦啦’跪下。
周芸書搖頭,“不怪她們,是妾身自己想事情沒注意。”
想事情,想什麽事情?
蕭既笙知道她的意思,沉默片刻,道:“是朕對不住你。”
周芸書要的就是他這句話,微微紅了眼眶,努力将眼淚憋回去,“不怪陛下,貴妃原是郡主,身份尊貴,婢妾……”
她搖頭,“怎能與之相比,朝臣們推崇她,是應當的,更何況,陛下只是封她為貴妃,因此陛下并未失信于我,談何對不住?”
她這樣識大體,又柔弱可憐的樣子,本該是最惹人心疼的,可蕭既笙看着她,心裏卻是一片平靜,什麽都沒有。
那些曾經同眼前女子相識相戀的畫面就在他眼前,那些刻骨銘心,那些歡聲笑語,始終不曾在他腦海中淡去,可他的心就是這樣的無動于衷。
或許當真是太累了的緣故。
朝堂上的事情太多,叫他已經沒有精力去應付旁的事。
見他只是靜靜坐着不吭聲,周芸書心頭不禁提起一根弦。
她試探道:“聽聞昨夜是您跟貴妃……”
剩下的話,她沒說下去。
蕭既笙‘嗯’一聲,也不滿她,“沒成,你不必擔心。”
閨房秘事,他竟這樣坦蕩告知于自己,周芸書心頭那點思慮瞬間消失殆盡,其實身為帝王,他是否寵幸自己的妃子何須向旁人交代?
她鑽進他懷裏:“陛下待我好,妾身從不擔心,只是怕擾了陛下清淨。”
“沒有,你不要多想。”
屋內炭火燒得極旺,窗前放一盆未開的牡丹,床邊矮桌上是新折的梅花,散發着淡淡香氣。
溫香軟玉入懷,在這樣的冬日裏,原本是極得意的事,可手下嬌娘身上陣陣暖意傳來,蕭既笙卻不合時宜地想起了另外一個人。
那個極有野心,心機深沉的貴妃。
她不像周芸書一般帶着陣陣暖意,相反的,她的身子很涼,像是外頭樹枝上‘撲簌簌’落下的雪,落到皮膚上,只是陣陣冰冷。
連她的唇也是冷的。
無盡的雪水一般,添不幹,允不淨。
她瞧起來那樣生機勃勃,可卻這樣冷,好似整個人被凍在冰天雪地裏,身上只剩下無盡的悲傷與痛苦。
他推開了周芸書。
“我先好生歇着,我到外間處理些事。”
周芸書疑惑的目光漸漸淡下去,點頭:“是,陛下自去忙,不必牽挂妾身。”
蕭既笙起身,周芸書看着他遠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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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宋淳一為蕭既笙遞上手爐,道:“方才馬大人差人去尋王真,不多久王真便去了栖霞殿,給貴妃娘娘送去一箱金銀珠寶。”
蕭既笙看着光禿禿的槐樹枝,折了一根在手心,不知在想什麽,半晌,問道:
“她可收下?”
宋淳一一愣,像是沒料到蕭既笙問這個,回道:
“貴妃娘娘…..收下了。”
蕭既笙手中那根槐樹枝‘啪嗒’一聲,斷得利落幹淨。
宋淳一嘆口氣,貴妃瞧着挺聰明一個人,怎麽就不知陛下的逆鱗在哪兒?
本就是陛下被迫納進宮的,不曉得讨陛下歡心,偏要同那些朝臣們往來,難道她不知陛下并不似傳言中那樣厭惡她嗎,若是真厭惡,昨日大可不必去見她,納進宮沒被帝王寵幸過,連君王的面都見不到的人也不是沒有。
蕭既笙将那槐樹枝随意丢在腳下,“她答應了什麽?”
收人錢財,自然要替.人.消.災。
宋淳一道:“替馬大人的表侄子尋一個佐領的位子。”
瞧見皇帝臉上浮現的冷意,他又道,“娘娘還向王真打聽了幾件事。”
蕭既笙已經不沒耐心聽了,随口問:“何事?”
“她問宮裏何時辦宴會,還有,”宋淳頓了頓,接着道:“問陛下能不能飲酒。”
酒?
蕭既笙沉默半晌,忽然冷哼一聲,淡淡道:
“淳一,今年的除夕宴,叫前朝後宮的人都去,讓他們瞧瞧,咱們這位貴妃娘娘,到底要演什麽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