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攙着萬氏嫫往後門跑去。
短促的松木箭一如既往地飛來,者龍山的腳下,散落着一片被寶劍砍斷的木屑。者龍山的手砍酸了,嘴裏呼呼喘着粗氣。“狗雜種,有膽量的出來和老子比,縮頭當烏龜幹啥嘛。”者龍山叫罵着,扭頭望望身後,身後一片空曠,一條小石路通往前門。者龍山邊罵邊擋,邊擋邊退。也許明白了者龍山的意圖,松樹林裏面的箭更加猛烈地出來,一支接着一支,帶着呼嘯的聲音。這種箭飛翔時,似乎還帶有一種金黃的尾光。者龍山舉過牛的胳膊實在太酸了,劍慢了下來。一個疏忽,一支木箭紮在了大腿上。幸好這時普艾古諾轉了回來,否則難以保證力大無窮的者龍山不會變成刺猬。普土司重新帶來的兵丁向松樹林發起還擊。松樹林立即悄無聲息了,就好象這裏從來沒發生過什麽事一樣。
普艾古諾氣憤地罵了一句連公牛聽了都會妒忌的創造語言。
因為有傷,者龍山沒有立即回玉弄山,而是暫住在了普府。他住的地方面對着花園,一打門便能看到那棵千年以上的老榕樹。這棵美麗的榕樹,樹葉濃密,透着亮得晃人眼睛的綠色,樹蔭幾乎是一個完整的圓形。房間裏的布置很樸素,一張寬寬的木板。上鋪着一張棕樹皮織成的墊子,這種墊子既軟和又防潮。被子是絲綢的,大紅的顏色,給人一種喜慶感。窗前擺放着一張無腿的櫃子,櫃子上是松油燈和一個擺滿了豐富食品和水果的盤子。別具匠心的是,窗臺的一個瓦灌裏,插着一朵盛開的百合花,使整個空間充滿盎然的生機。很明顯,這是女主人布置的,她是一個愛美的人。
這天吃過午飯,者龍山拖着傷腿來到花園裏。花是雲南最常見的一種植物,對打架感興趣的者龍山幾乎對此沒有什麽概念。而如今,花卻在他心中有了很深的觸動。花是天神送給人類多好的禮物呀,它們美麗端莊,散發着香氣,平衡着人們心中的貪欲和瘋狂。它讓人從焦慮歸複沉靜,從暗感受光明,從無助汲取力量,從醜惡享受美好。
在者龍山記憶的菜肴中,花也是最為多的。清晨摘幾朵菊花,用山泉水洗了,調進雞蛋羹裏,又滑又軟,香得如同碗裏注進來一陣裹着花香的風。黃的菊,黃的蛋,鮮花搖曵之中的夕照。一片玉荷花入口,悠然想起宋時張芸叟的詩:“石山紅花低照水,山頭翠筱細如煙。”芭蕉花開若蓮,骨相奇秀,楊萬裏說它是“骨相玲珑透八窗,花頭倒插荷花香。”而者龍山吃過的炒芭蕉花,脆如竹筍,有一種骨的質感。他還吃過臨安城的炒石榴花,還未吃,清香便化作一縷氣,由鼻入口,由口入心,慢慢化入肺腑,說不盡的滿足。吃在嘴裏,又是唇齒留香,清脆在口,別一番滋味。
想得入神,沒注意身後進來一個人。者龍山驀然轉身,才發現這座園子的花哪一朵也沒這個人美麗:她穿着紅玫瑰一樣的衣裳,臉像半透明的百合花,溢滿了微笑,像一朵盛開的菊花,身上充滿着玫瑰的香味。者龍山看得癡了,張着嘴,想說什麽卻沒說出來。
“者二爺,你在看花嗎?”萬氏嫫說,聲音細得像花朵綻放的聲音。
“是的,普夫人。”者龍山慌忙說,兩手下垂着,表現出一種敬畏。對于萬氏嫫,者龍山從第一眼望上去時就喜歡了,而且是一種敬畏着的喜歡,他把這種敬畏隐匿到難以捉摸的帶一絲憂郁的沉靜中。
“雲南的花真的很漂亮,怪不得人家說雲南是天堂呢。”萬氏嫫一臉沉迷的神情。
“夫人習慣雲南的生活嗎?這裏的花很好吃的。”他看着她沉醉的表情,仿佛一朵害羞的桅子花。
萬氏嫫微笑着點點頭,毫不拘束地掐下一朵月季,戴在自己的頭上。花,美人。美人,花。者龍山腦袋裏飛快地轉動着這兩個詞。以前真是太疏忽了,只顧了打架,其實男人的生活只有在女人身上才能得到升華。
者龍山大着膽子走過去,掐了一朵玫瑰遞給萬氏嫫說:“你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女人,夫人,你們江南的女人都很漂亮吧?普老爺真是很有福氣!”
“我算什麽漂亮,”她笑着說,“江南出美女,美女在江南,如果有機會,我一定給你介紹一個最漂亮的江南美女做婆娘。”
“真美……”者龍山吞吞吐吐地說,“像我們這樣的蠻夷之人,不懂什麽生活,只會撕殺、打鬥,在美女眼裏,就是一頭野獸。她們是不會跟我的。”
“野獸?”萬氏嫫重複着這個詞,大笑起來,笑聲中所挾帶的氣流直沖他的頭發。他站着就像一塊黑色的石頭,或者就是野獸。她大笑着,不慌不忙地觀察着他。
最近兩天的交往使者龍山精神大為振奮,尤其在鳌泉負傷後,萬氏嫫幾乎每天都會過來問候他。那些殺手是沖着普氏夫婦來的,顯然可恨。但卻成全了者龍山與萬氏嫫的交情,顯然又可愛了。者龍山突然意識到,普夫人也許要比他想象的脆弱,她顯然在掩飾什麽。
普艾古諾騎馬回來了,萬氏嫫微笑着與者龍山揮了揮手,走出花園,來到通往大廳的走廊上。這時天已經很黑了,但她還是顯得很虛弱。
24、騎馬走在前面的,是一個溫文爾雅的書生模樣的人臘月的時候,大西南的阿迷州下了一層薄薄的雪,阿迷城一片素裹,又好象是誰縫制的一件特大號的銀裝。這瑞雪十年難得一遇啊。阿迷百姓紛紛出城游耍,人與人之間洋溢着一種溫暖的和氣。很多的孩子,将雪捧在手裏,用舌尖一點一點地。萬氏嫫也出城來了。她今天沒有騎馬,只帶了一個丫頭,夾雜在人來人往的田野裏,踩着從小就踩過的晶瑩的薄雪。
這時候,南邊的驿道上,奔來一群人馬。騎馬走在前面的,是一個溫文爾雅的書生模樣的人。四十多歲的年紀,皮膚白白的,像是也裹了一層雪。緊随其後的是四個精壯的漢子,每人手裏握着一根高竿,竿稍上各挑着一面旗,分別為紅、黃、藍、粉四色旗,旗上寫着鬥大的一個“張”字。最後是一群牛、羊、馬,馬背上馱着用紅綢包裹的禮盒。這群人浩浩來到了阿迷城。
衆人交頭接耳,竊竊私語:“這是哪家的隊伍?”
“——這是廣西的吧”
“——大概又是來給普家送禮來的”
“——普家父子又得勢了,誰人不巴結啊?”
“——普家也真是歷害。單是姓萬的婆娘功夫就很了得了。據說千軍萬馬之中可取人首級,就像水缸裏拿王八,一拿一個準……”
萬氏嫫回到府裏時,白面書生正坐在堂上與普艾古諾老爺侃閑篇,談笑風生的樣子。堂上的火塘裏的劈柴噼裏叭啦地響,火焰吐着舌頭,着銅壺黑亮的身子。萬氏嫫的左眼突然跳了一下,心裏恍恍惚惚的,不知是該回內室,還是該到堂上去。
躊躇間,普艾古諾已看到了她,起身将夫人迎進堂上。白面書生鞠躬施禮,笑着問普艾古諾:“這位夫人莫非就是令明兵聞之喪膽的嫂夫人嗎?果然是英姿飒爽,聞名不如見面啊。”
萬氏嫫欠了欠身,道了個萬福,說:“先生見笑了。”
普艾古諾拉着白面書生的手,很親切的樣子,對夫人說:“這位就是我給你常提起的廣西知州張繼孟。張知州聰明過人,風度翩翩,人送外號‘小諸葛’呢。”
普艾古諾拉張繼孟坐下,滿眼裏綻開着羨慕之。張繼孟說:“普老爺的威名更是遠為廣播了,廣西府的百姓茶餘飯後談論的,莫不是普老爺如何如何殺敵,是真英雄啊。”
張繼孟的聲音很有磁,話裏含着飽滿的感。普艾古諾聽在心裏好象很慰貼,很開心。吃飯時,開心的普艾古諾又把酒幹多了,趴在上“嘔嘔”直吐,邊吐邊說:“張知州是……真朋友……好兄弟……”
外面的雪早化了,地上一片泥濘。在張繼孟送來的禮物中,有一只臨安碗窯産的“青花”,瓷瓶泛着幽幽的藍光,給游走在上面的萬氏嫫的手指一種很涼很滑的感覺。萬氏嫫把它拿到內室的櫃子上擺好,準備插上幾朵時鮮的花時,瓷瓶不知為什麽,突然一滑一下滾在地上,碎了。萬氏嫫的手抖了一下,吸了一口氣,吸進嘴裏的有熱氣也有涼氣。
正月裏的阿迷已吹起了徐徐的春風,在南面的哀牢山上,好象就住着了一個風神似的。冬天還沒過完,風神就鼓起嘴吹起了春風。桃花開了,梨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