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0章 第二十五朵雪花(十五)
面對這個完全陌生的詹明德, 岳風毫無保留地向她敞開了心扉。
原因很簡單,她相信自己認識的那個詹明德,與她相處了一年, 有着過命交情, 同樣桀骜不馴的詹明德告訴過她, 如果有朝一日她忽然變了個人,希望岳風能夠繼續信任下去。
岳風信守了承諾。
但她也不是百分百有信心, 藏在袖中的手甚至悄悄捏緊了一枚刀片,垂下的目光在期盼中夾帶着冰冷。
假如這個詹明德……令她失望,那麽為了自己的将來, 她不得不在這裏将她處理掉。
因為岳風太清楚自己所生活的環境中, 多數女人是什麽模樣,她們有顆詭異的麻木的奉獻之心,母女姐妹永遠比不過父女妻夫, 岳風所見過的源國貴女們很好地證明了這一點。
除了詹明德外,她并不是完全沒有交到過朋友,那是在她還沒進京之前, 每次去鎮上賣獵物,岳風都會去那家有個女兒的飯館, 飯館男老板有些奸猾,常常缺斤少兩,但老板的女兒很溫柔, 對岳風很好, 還給她打獵時弄傷了的手上藥。
漸漸熟悉起來之後, 她們便常常見面, 有時還會一起在鎮子裏閑逛。姑娘做得一手好菜,有了她的教導, 岳風在山上的房子裏也多了好些以前從來不用的調料……她們的關系真的很好,男老板想殺熟時,姑娘還會制止父親,要求父親按市價付岳風銀子,再偷偷給岳風塞一些自己親手做的小食。
岳風也會送她厚實的毛皮,逮到了小兔子還會特意下山送給姑娘來養。
她們會對彼此吐露心裏話,有什麽不好的情緒,只要看見對方就會感覺到放松,如果繼續這樣相處下去,她麽一定會成為最要好的朋友,但世間之事,往往無常。
姑娘到了成婚的年紀,經母父之命媒妁之言,要嫁給門當戶對的糧鋪掌櫃家的長男,長男将來會接過糧鋪衣缽,姑娘嫁過去便不愁吃穿,在小鎮上算是人人羨慕的好親事了。
可姑娘跟岳風說她害怕,害怕和一個陌生人成親,害怕離開家,害怕自己的未來不知會變成什麽模樣。
岳風說:“那你跟我走吧,我們去山上生活。”
她怕朋友不信,還認真道:“我已經攢了一百多兩銀子,還開了一片荒地,我們可以自給自足,不用怕任何人來打擾。”
姑娘卻拒絕了她,那是岳風第一次感覺到,也許從前的心心相印只是一種情感上的錯覺,友情在姑娘心中并不是最重要的,她有很多割舍不掉的東西,最重要的是,她沒有與世俗對抗的勇氣。
她只是與岳風說一說心裏的忐忑,她依舊會嫁。
岳風沒有說什麽,還給姑娘添了妝,姑娘婚後兩人來往少了些,但并未斷了聯系,岳風還是那個岳風,但姑娘不再是那個姑娘。
她很快有了身孕,還要伺候夫君與婆婆,數不盡的瑣事,姑娘都用夫君待我很好來阻止想帶她走的岳風,她大抵是真的感覺幸福,甚至反過來勸岳風不要太過偏執,如今岳風年輕力壯又有本事,可幾十年後老了,又有誰去照顧她呢?
偶爾再會,姑娘也總是在說她的夫君她的孩子她的婆婆,有分享有喜悅也有抱怨,有時還會跟岳風說:好懷念沒嫁人前,我們一起溜出去玩的時候啊。
但如果岳風跟她說現在也可以,她卻又有很多顧慮。她怕婆婆挑刺,怕夫君不滿,怕旁人照顧不好孩子,她舍不得,也離不開,像紮了根的樹,牢牢地被土壤占據。
有時候意識到一個熟悉的人其實很陌生,不過一瞬間的事,岳風從那之後便再沒去找過姑娘,也不再去姑娘家的飯館賣山貨。
她發覺自己才是俗世中的異類,從前的朋友如此,如今的詹明德,更是出身極好,又曾有個好前程,焉知她不會停留在舒适圈,按部就班的去擁抱幸福人生?
但岳風與一號牽扯太深,如果詹明德不能站在她這邊,她便不能放她離去。
她願意付出信任,前提是詹明德不會辜負。
短短一息之間,詹明德并不知曉岳風在想什麽,也不知自己的生死便在一念間,她沖岳風露出笑容:“我在大曜見了許多有趣的事,也學到了好些厲害的東西,若你不嫌棄,從今日起,便讓我慢慢講給你聽。”
兩人四目相對,片刻後,不約而同伸出手掌對擊,岳風冷不丁開口道:“我可以再點一桌菜嗎?”
以她的飯量來說,剛剛下肚的那些頂多算個半飽。
詹明德慷慨道:“這是自然。”
她生母雖早逝,卻給她留下了一筆驚人的嫁妝,詹明德生財有道,手中能動的錢恐怕比整個詹家都要富足,區區兩桌八珍樓的菜算什麽。
于是岳風一邊大快朵頤,一邊跟詹明德講了自己是如何在岳家站穩腳跟,還得到父親重點培養的。
一號深知源國女子處境艱辛,稍有不慎便滿盤皆輸,所以跟岳将軍講情分?岳風都沒在他身邊長大,更不是他所生,他不曾懷胎十月體驗生産之苦,亦不曾喂養她教導她,父女間的情分能有多少?
講道理?更是無稽之談,岳将軍一心要做個忠君的孤臣,他疼愛女兒不假,但他一直想要個嬌軟乖巧的可愛女兒,不可能将好不容易尋回來的女兒當作男兒糙養。
你跟他講女男平等,他只會說男主外女主內是亘古傳下來的規矩,你說你想學武想從軍,他會覺着你得了失心瘋,因為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先例。
所以一號根本不在這上面浪費時間,打蛇打七寸,擒賊先擒王,岳将軍如此忠君,除卻一片碧血丹心外,圖的是什麽?
還不是圖岳家能夠全身而退,不至于被皇帝清算,能子嗣延綿?
“……她親自制作了一些證據,由我放進了府中。”
岳風說得很委婉,以防隔牆有耳,詹明德也聽懂了,她竟一點不覺得意外,因為這的确是一號會幹的事。
她問:“恐怕不止這樣簡單吧?”
詹明德何等聰明之人,岳風稍微一提,她便如同與一號同心同體,不等岳風回答,就笑着說:“未來皇後的身份,足夠她下套了,若我猜得不錯,岳家其它男兒,尤其是為你父親所看重的男兒,一定私下與皇室有所接觸。”
岳風早聽一號說過,源國的詹明德才智不下于她,之前岳風是不信的,她覺得一號才是天底下最聰明的人,如今詹明德明明沒有參與過她們的計劃,卻如同親眼所見般一一道來,這才信服并點頭:“正是。”
在這個過程中,岳風完全置身事外,這也是一號要求的。身為未來的一國之母,一號還算自由,不會有太多人拘束着她,她利用詹明德身份上的便利,成功讓岳家長男及岳将軍的二弟同皇帝的兩位叔父接上線——岳家不需要真的站隊,只要有所聯系,岳将軍就別想逃掉。
他手中的兵權皇帝可是饞了很久,巴不得早日抓住他的把柄好順理成章的抄家滅族。
岳将軍最器重長男,将其視為繼承人,與他感情深厚的便是岳家二叔,兄弟倆自幼相依為命,手足情深非同一般。
他能割舍掉妻子女兒甚至是其它男兒,惟獨這兩人是他的心肝肉,寧可自己被五馬分屍,也要保住他們。
再然後,岳風“無意中”發現藏在府裏的一些書信及信物,這些東西一旦落入皇帝之手,岳家必定要被夷滅九族!
一號計謀雖狠,卻與岳風開誠布公,施行前便與她說了個清楚,以免日後造成隔閡,中間也不能保證百分百的成功,無疑是要岳風去賭。
岳風賭了。
也成功了。
如今她那位長兄及二叔,已被岳将軍灌了藥弄得終日昏睡,送去郊外莊子養病呢,就怕他們身子有所好轉,與其搭線的王爺前來繼續蠱惑。
岳風在這樁禍事中表現出的沉着、冷靜以及過人的身手,以及她與未來皇後的交好,令岳将軍終于做了決定。
他不交兵權,并非不忠不孝,而是清楚一旦交出去,岳家怕是就要災難滅頂,但兵權無論交給哪個男兒,只要是姓岳的男人,皇帝就不會滿意。
岳風按照一號的囑咐,在岳将軍情緒最為脆弱、情感最為無助之際,不僅默默陪伴在他身邊,還問了一句振聾發聩的話:“若是交給姓岳的女人呢?”
岳風恰恰沒有在岳家長大,且在武學上頗有天賦,即便是岳将軍也曾暗暗感慨,可惜風兒不是男兒!
現在有一條康莊大道擺在岳将軍跟前,他可以做出選擇,是他心目中的乖乖女重要,還是岳家上上下下數百條人命更金貴?
岳将軍不是蠢人,當天平的一端開始往下墜,另一端關于男主外女主內的堅持也就不重要了。
“沒人相信我能做出一番事業,父親即便選擇了我,肯定我的能力,也會憂愁于我太強勢尋不到好的夫家。”
岳風說着,嘆了口氣:“若當真手握百萬重兵,權勢傍身,誰還會考慮那種無關緊要的小事呢。”
詹明德思索片刻道:“岳将軍回京已有一年,你打算何時啓程?”
邊關不能無人鎮守,但皇帝遲遲不放人,未嘗沒有逼迫岳将軍的意思。
岳風略帶促狹地聳肩:“那就要看你跟皇帝談得如何了。不過,既然你與皇帝的婚約以如此和平的方式解除,想必皇帝也考慮妥當了。”
一號很讨厭男皇帝,詹明德又條件優越,她認為詹明德完全不需要入宮為後來謀取前程,只要岳風拿到兵權,再在軍中站穩腳跟,她有的是法子如願以償。
可惜她效仿姚皇的美夢終究是要熄滅了,因為大業将将開始,兩人便換了回來,此時一號正趴在書桌上趕作業呢。
她助岳風拿下岳家,岳風反過來也能成為她和皇帝讨價還價的籌碼。
一號不想留在處處掣肘的京城,她學史時,對神武大将軍劉敬諾,及著名能臣劉棠這對母女的故事知之甚深,她想将邊關變成她與岳風的大本營,她有這個信心。
具體一號跟皇帝的談話細節,岳風并不清楚,兩人今兒見了面,将之前和未來的信息互相溝通梳理一番,再确定接下來的行動步驟,詹明德知道一號想做什麽。
源國如今還沒有棉花,邊關氣候溫差大,但并不像大曜的西北那樣苦寒幹旱,反倒土地頗為肥沃,日照時間充足,很适合種植玉米棉花及果樹。
這一點,詹明德在大曜時便考慮過。
她搜集了一些種子,分門別類的儲存起來,放在唾手可得處,想的就是有朝一日換回來,自己說不定能将這些珍貴的種子帶回源國。
可惜不能。
當然,帶不回來這一點也在詹明德的考量中,所以她還查過這些作物傳入大曜的源頭,基本都在海外國家,然而以她和岳風目前的情況,并不能重現大曜當年悄悄出海的使團船隊,她們沒有上層支持,只怕到時懷璧其罪,難得善終。
與岳風分別後,詹明德心情一時明媚一時沉重,明媚于自己當真不必再入宮,沉重于未來的路恐怕會很艱難,但無論如何結果總是好的,一號也不是啥都沒給她留下,旁的不說,至少炸藥是足夠詹明德把皇帝寝宮給炸上個十次八次的了。
有了這樣威力的武器,岳風可以更快抓緊兵權。
回到府上後,還在為以後謀劃的詹明德就得到了個巨大的好消息!
詹知理歡天喜地的來找她,“姐姐姐姐,你看我給你帶來了什麽!”
詹明德原本沒抱什麽希望,但妹妹一片真心不能辜負,就在她按下內心思緒,揚起笑容準備誇誇時,一眼瞧見了詹知理手中捧着的小布包,不過重點不是小布包,而是小布包裏頭黃燦燦顆粒分明,呈扁圓形的種子!
是玉米!
詹明德噌一下站起身,激動地抓住妹妹雙手,生怕把這珍貴的玉米種子弄掉,她盯着種子看,還在心裏告誡自己不要太興奮,萬一不能做種呢?
但她在大曜查過作物種子的資料,大曜的農業叢書非常豐富,而且圖文并茂,上面很詳細地羅列着各種種子的特征以及種植方式,詹明德經過再三觀察,确認妹妹手裏的這捧種子具備胚乳和胚芽,的的确确能夠種植後,一把将妹妹摟入懷裏!
情緒激動處,甚至捧住妹妹的臉,在她腦門上狠狠親了一口。
詹知理徹底傻了,她長到這樣大,連最疼她的娘都沒如此親昵過,一張臉紅成了猴子屁股,手足無措,想跑又怕把小布包裏的東西弄灑,只好跺腳抱怨:“姐,你、你做什麽啦!不成體統,太不成體統了!”
詹明德也是一時激動,主要還是在大曜待久了,身邊的人好像都很擅長表達情感,尤其詹雌,常常一口一個乖寶貝然後摟着她親她臉一下,詹明德每次都躲每次都嫌棄,結果回了源國,自己先這樣對了妹妹。
好在沒人知道她的雙标,詹明德小心接過布包,鄭重其事地對詹知理說:“知理,謝謝你,你真的做了一件非常非常厲害的事。”
詹知理啊了一聲,不好意思地用手指頭撓撓臉蛋:“沒有那麽偉大啦……這不是姐姐你讓我做的嘛。”
一號并沒有跟詹明德說起這件事,所以詹明德并不知曉,一號竟早早畫出了好些種作物的圖片,并讓詹知理去尋。
源國與大曜不同,大曜在姚皇登基後,基本沒有人敢在老虎頭上動土,人人遵紀守法,生怕被帝王記恨,也就天高皇帝遠的晴水府那群不怕死的,敢無視海禁走私商品。
源國就不一樣了,雖也施行海禁,但皇帝政權不穩,又過于年輕,還沒個子嗣,幾位王爺正處于壯年,哪個願意屈居其下?而養兵買馬通通需要錢,所以在皇帝不知道的地方走私成風。
這些人十分聰明,不僅将源國的東西帶出去,還會買回外物在源國轉手再賣天價,為了避免被皇帝察覺,做出海生意的王爺們招攬了一群胡商,在京城販賣海外之物。
像這些種子之類,向來不值錢,也無人在意,不如香料金貴。
一號在摸清楚京城的狀況後,覺得這件事自己沒有多餘的時間去做,因此便着重培養詹知理,自己出錢,讓詹知理出去“集圖鑒”。
她把想要的,可能會有的東西畫出來裝訂成冊,讓詹知理去找,每找到一個,就給冊子上的圖片上色,直到把整本冊子集滿。
這是她們姐妹倆的小秘密,詹知理年紀不大,口風卻很緊,答應的事情就一定能做到,所以直到現在,除了她們兩人外,再無第三人知曉,連岳風都不知道。
不過這些東西不賺錢,人家胡商也不會賣,頂多就是無意中帶了點,冊子上連咖啡豆都是上了色的。
詹明德誇道:“你真是太厲害了,做事仔細謹慎又有耐心,真不愧是我的妹妹,能做知理的姐姐真是太好了,太榮幸了。”
詹知理真是被誇暈了,她暈暈乎乎道:“我、我會繼續努力的,而且我花的都是姐姐你的錢呢……”
詹明德柔聲說:“知理,你真的好生厲害,以後一定是個能做大事的人!”
詹知理繼續犯暈:“我不會辜負姐姐的期望,一定不會!”
詹明德小心翼翼地将收集到的種子保存起來,此時此刻,她真的無比感謝一號,因為和一號比起來,自己并沒有做到太多,可一號幾乎為她掃清了前期的所有障礙。
過了幾日,宮中忽地傳來消息,說是太後病了,欲召詹明德前去侍疾。
此前詹明德與皇帝婚約作罷,不乏人傳言說她惹了宮中主子厭煩,但太後這一道懿旨,立時便讓流言成空。
詹明德猜測,想見自己的恐怕不是太後。
她很小的時候便得太後喜歡,因為詹明德打小便懂事貼心,成年後更是美名遠揚,太後屬意她當皇後便是為皇帝考慮,她不在意皇帝納妃的喜好,但認為皇後必定要賢淑端莊母儀天下,蓋因她們母男兩人吃足了先皇後的苦頭。
總之,太後是有意識将詹明德朝她理想中皇後的方向去培養的,詹明德也不負衆望,誰曾想及笄之前竟與異世之人交換神魂,得此奇遇,詹明德自然難以甘心平淡,自此留在宮中做個孤魂。
是的,孤魂。
哪怕是太後,在詹明德看來也不過是被困住的孤魂。
富貴困着她,母愛困着她,執念困着她,世界困着她,她自己也困着她。
詹明德若在這樣的環境中生活個幾十年,恐怕一樣會如此。
雖說婚約沒了,太後卻仍舊對詹明德十分親切,詹明德見她态度與以往并無不同,便猜測皇帝沒有跟太後說出她們解除婚約的真實原因。
這也不奇怪,這對天底下最尊貴的母親與孩子,已随着時間産生分歧,漸行漸遠,因為誰都不肯先低頭,誰都被權勢養出了驕傲。
這對詹明德來說是好事,她可不希望太後與皇帝擰成一股繩,勁兒往一處使,那不是給自己找倒黴麽。
太後感嘆她們沒有婆媳緣分,又說起詹明德小時的事,說到動情之處,淚水漣漣,詹明德連忙安撫,一陣撒嬌賣癡,做足小兒情态,才哄得太後眉開眼笑。
結果還有意外之喜,當皇帝前來探望太後時,太後竟抓着詹明德的手,對皇帝說:“哀家這輩子,除了你,最喜歡的,最看重的也就是明德,好好的一樁姻緣你偏要拆,你可知外頭是如何說明德的?”
“哀家不管,哀家要認明德做義女,皇帝以為如何?”
詹明德跟皇帝齊齊一愣,詹明德是沒想到還有這好事兒,皇帝卻是心情複雜。縱然他與詹明德之間并無情愛,但她才貌雙全又行事妥帖,正是他想象中的皇後模樣。眼見她将及笄,想跟未來皇後培養一下感情,結果見一次面被雷劈一次,這不是上天在示警,又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