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萬氏嫫說:“我們并沒有露出來歷,只說是獵戶人家而已。”
普艾古諾笑說:“者龍山何許人也。他來參加過咱們的婚禮。必然是一眼認出了你。”
立即,那鷹一樣的雙眼、恐怖的笑聲,又一一浮現于萬氏嫫的腦際。
按照計劃,普艾古諾親自帶着一箱子黃金趕到玉弄山,拜訪土司者龍雲。臨出發時,萬氏嫫堅持要跟來。她的理由是:上次者家救了她,她還沒謝人家呢。這是理之中的事,普艾古諾佩服講義氣的人。他點點頭,默許了她。
萬氏嫫表現出一種少有的興奮和熱,普艾古諾也是一樣,他對這次拜訪非常重視。雖然者家兵大不如以前了,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何況者家尚有一個野心勃勃的者龍山。在滇南,者龍山從小以打架聞名,他打的架要超出常人的兩倍多。他所有的歡樂、憤怒、希望似乎都表現在他的打架中,連當地那些最大、最壯的人都望塵莫及。這些東西在他優越的身體條件下,與他整個人緊密地聯系在了一起。他有着出色的腦袋和邪惡、頑強的意志。
年輕人望見他,總會遠遠地躲開。因為他的挑釁也是很有名的。普艾古諾親眼目睹過他與紅河頭人的一次打鬥。那是在一次鬥牛會上,紅河頭人赤腳站在地上,雙手将一頭牛舉過頭頂。這本來是一個表演項目,沒有隐含任何不可告人的含義。但坐在觀衆席上的者龍山卻大感臉面受損,十分懊惱。“蹭蹭”幾步竄到鬥牛場上。“混蛋!”者龍山說:“你的力氣大是不是?誰讓你舉牛來着?”
紅河頭人哭笑不得地說:“者二爺,我舉牛沒礙你什麽吧。我們紅河人的事用不着你管。”
者龍山說:“你舉牛就算了,還一個勁兒往牛身上運氣,這算什麽?”
紅河頭人說:“我哪是運氣?那是累得我喘粗氣。”
者龍山一副無賴的嘴臉,說:“我不管,你舉牛,我舉你。”
紅河頭人剎時明白了,這是者龍山故意在找茬。紅河頭人知道,衆目睽睽之下,他是不能退縮的。否則,紅河人的臉面何在?打鬥一觸而發,者龍山在左手骨折、肋骨破裂的情況下仍然繼續戰鬥,直打得紅河頭人血肉模糊,昏死過去。在衆土司的勸說下,才不得不抑制住自己,沒有去踢那昏倒的人。紅河人為此事與玉弄山結下了仇怨,雙方幾次械鬥,死傷無數。後來雲南巡撫出面,才暫時平息了争鬥。
據說,者龍山後來手臂一治愈,肋骨的繃帶一解掉,他就跑到集市上當衆舉起一頭牛來。以此表明,并非紅河頭人一個人可以舉牛,他者龍山也可以。
者龍山的野,倒還并不可懼。可懼的是者龍山長了一副狡猾的腸子和一顆狂妄的野心。普艾古諾屢次聽人說過,者龍山在暗地裏招兵買馬,并建立了秘密的訓練營地。
……
想到這裏,普艾古諾慨嘆一聲,心中浮起一絲淡淡的憂慮。因為他深知,如果任由者家兵成長壯大,勢必成為他統一滇南的一大障礙。但看眼下的情勢,也只好先行拉攏,爾後除之。想到這,普艾古諾精神一振,他騎着馬,以毫無顧忌的速度向前猛沖。裝着黃金的馬車在他們的身後嘎紮嘎紮地滾動着,穿過棕榈樹和又密又矮的叢林。叢林後面,是一片眼花缭亂的梯田。
“多美!”萬氏嫫勒住馬,興沖沖地說。
萬氏嫫的眼睛落在依山蜿蜓的梯田。這梯田經山不絕,大則如廣場,小則如卧牛地。長則如綿延的山的飄帶,短則如簸箕。一層層,一片片,聚在一起,構成大山一樣的品質,長河一樣的氣勢。萬氏嫫的眼睛莫名其妙地湧出了淚水。淚眼模糊中,她仿佛看到,嘯嘯風雨中,迷茫的梯田裏,成千上萬的人聚集着,以最簡約的工具,向着哀牢山的黑岸紅土撞擊。山體的每一道縫隙,每道縫隙裏的每把紅土,無聲地吸納着山裏人的血和汗水。她仿佛聽到來自遙遠的呼喚和一次又一次不懈的重疊撞擊聲,人們以灰飛煙滅和單調執著的精神方式,譜寫了一曲大雅之樂。她清楚地記起,農學家徐光啓在《農政全書》曾這樣深情地寫道:大山的民族創了一種新的田制。
騎在前頭的普艾古諾這時拉住馬僵繩,望着眼睛紅紅的嬌美女人問:“你怎麽啦?”
萬氏嫫急忙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掩飾說:“沒什麽,沒什麽。”
14、他的話意味深長,萬氏嫫體會出了其中的意思,臉上浮起兩片紅雲他們已急駛在另一條路上,路兩邊是變幻莫測、形态萬千的彩色的土林,形成多樣自然奇觀,有牛馬人物,有松菊盆景。最奇特的景觀是那匹在當地傳說久遠的白馬。它揚蹄欲奔,昂首嘶鳴,似要追趕天邊的雲彩。
漸漸進入玉弄山境地,視野變得更加開闊起來。一幢木質的、有着幽深的過道的房子裏,走出兩個身披青色鬥蓬的年輕男子。他們立在路的一旁,鞠躬向普艾古諾、萬氏嫫施禮。他們步行的動作、鞠躬的動作,幹淨而利索,顯得訓練有素而又彬彬有禮。普艾古諾感慨地點點頭。者家兵的素質果然不是瞎吹出來的。
接近黃昏的時候,普艾古諾、萬氏嫫的馬隊精神抖擻地立在了玉弄山者家大寨的寨門口。裏面傳來一陣急促的咳嗽聲,接着閃出兩個人來。萬氏嫫立即從來人中認出了放她走的那人。他扶着身材矮胖、氣喘如牛的顯然是被稱為者龍雲的男子的手臂,微笑着望着阿迷的來客。他的眼睛依然是那樣深遂,似乎連臉上漾起的微笑都帶着一種洞悉一切的意味。他頭發烏黑,臉龐具有外族人的風味,厚厚的嘴唇和闊闊的鼻子,不是一般家族的特征。萬氏嫫的臉微微紅了。而此時,夕陽如血,汩汩地升騰着一種欲望向西山滾下,山坡下開遍紫色花朵的草地上,一種溫暖的感動無聲無息地撲上來。
迎賓的過山號吹響了,12個黑衣人組成的火槍隊站成一排,整齊劃一地依次扣響了板機。珠沙呼嘯着飛向天空,形成一小團一小團灰白色的霧。牛皮大鼓也敲響了,40個精壯男子赤着上身,裹着獸皮和棕葉,齊刷刷勁抖抖地将手中的鼓槌舞成一團盛開的鮮花,他們圍着大鼓團團旋轉着,但聞金铓擊節,皮鼓奏響,起落有序。萬氏嫫感到,這種雄壯的聲音只有在驚雷炸響時聽過,飙風平起時聽過,瀑布從天上來時聽過。她感到一種掀起龍卷風的能量将自己淹沒了……
他們被迎進山寨,坐在了者龍雲接待貴賓的客房。這房子像所有壯族人家的房子一樣是木頭建造的,有三層樓高,房子周圍到處長着金銀花。者龍雲早知道了普艾古諾的來意,當他把一箱子黃金擡出來時,者龍雲胖胖的臉立即綻放出幾朵虛弱的花瓣,似乎一吹就要落地一樣。者龍山站在一旁微笑着,他一句話沒說,除了微笑外,眼睛裏延伸出一只溫柔的鈎子,不時落在萬氏嫫的臉上、身上及腳下好看的紅繡鞋上。
一個侍者走了過來,點頭哈腰地端上兩杯碧螺茶。這裏的裝飾同樣具有一種外族人的風格,堂屋中間是熊熊不熄的火塘,巨大的條幾上鋪着雪白的錦絲布,擺在上面的幾個小玩意很有分量,一定是銀制。這幾個小玩意是一支鳥籠、一把扇子、一個喝水的杯子。人家說者家的大當家是好玩的人,由此看來所言不虛。這裏面的一切都潔淨得一塵不染,而且每個侍者都直挺挺地立着,連眼睛也不眨一下,顯得幹練有素。
普艾古諾正喝着一口茶時,者龍雲喘息着突然說了一句:“你當真要反朝庭?”
普艾古諾差點嗆着了:“這話從何說起?實在太冤枉我們普家了。普家世受皇恩,定當是知恩圖報。我前幾次出生入死,率兵平叛,這也是有目共睹的替皇上分憂之舉。只不過樹大招風,引起了小人的猜忌,才編造我反朝庭的理由,其目的是想削弱我們這些土司的勢力啊。”
普艾古諾這段話說得語重心長,者龍雲不由嘆服,其實,普家的野心他早已了然了,能将假話說得如此滴水不漏,看來普艾古諾的确是個不簡單的人物。
者龍雲沉下臉來,說:“普兄,這可不是說笑啊。整不好可是要掉腦袋的,所以我們要真誠相待才行啊。”
者龍雲說着,身子向前一傾,兩手緊緊扶着條幾的邊緣。
者龍山這時清了一下嗓子,說道:“大哥,我看普老爺不是那滿嘴跑車的人,倒是巡撫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