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是将門之後,明豔不可方物,心地也柔善,向來很得老太太歡心,即便當年老太太着急子嗣為家主納妾,也從不曾虧待過夫人。
大公子聰慧無雙,學問極其出色,連國子監祭酒都曾稱其是狀元之才,小小年紀就已名噪蘇州城。
大公子死的那年十三歲,正是俊朗小少年模樣,噩耗傳來,老太太昏厥了好幾次,夫人大公子送回來時,老夫人拉着夫人的手泣不成聲,又抱着面目全非的大公子不肯放,後六姑娘昏迷不醒,老太太才從病榻上強撐着起來陪在六姑娘身邊。
時至今日,老太太屋裏都留着夫人與大公子的舊物,除了王媽媽,誰也碰不得。
開門的咯吱聲拉回了周氏的思緒,她擡眸望去,便見王媽媽正笑着請六姑娘進屋。
周氏眉眼微垂,若夫人大公子還在世,六姑娘沒有離家五年,或是回來後同老太太親近,那一碗水怕是無論如何也端不平的。
姜滢走至老太太跟前,中規中矩的行了一禮:“祖母。”
老太太壓了壓眼底的熱切,溫聲道:“入秋晨間愈發涼,滢丫頭怎麽過來了。”
姜滢擡眸輕輕一笑,恭敬道:“許久不來向祖母請安,是孫女的不是…咳,咳咳…”
一句話未完,姜滢便不了可抑的咳了幾聲。
老太太身子不由往前一傾,眼裏盛着幾絲憂色,待姜滢歸于平靜才招了招手:“快到祖母跟前來。”
姜滢依言走過去,王媽媽适時端來一個矮凳,姜滢剛捏着帕子坐下,手便被老太太握住:“手這麽涼,過來的路上受風了吧,晚些來也是使得的。”
姜滢溫柔的朝老太太一笑,內疚道:“讓祖母擔憂了。”
“這身子養了這麽多年也不見好。”老太太輕嘆了聲:“近日天愈發涼,定要仔細着些。”
“多些祖母關愛,祖母也要保重身子。”
姜滢細聲道。
老太太眼底的笑深了幾分,拍了拍她的手,慈愛道:“上次見滢丫頭還是小年,如今瞧着像是瘦了些。”
“祖母瞧着倒是又年輕了些。”
“你這丫頭,慣會哄人。”
老太太樂呵呵的笑道。
王媽媽不動聲色的看了眼青袅,後者會意輕輕颔首,與王媽媽一同悄無聲息的退了出去,将空間留給了祖孫二人。
祖孫倆說了些體己話,姜滢才道出此行目的:“祖母,入了秋晨間夜裏格外寒涼些,祠堂更是不能久待,祖母可容孫女替家中兄弟姊妹求個情。”
老太太自是知道她來這一趟是為何,卻還是斂了笑容,語氣也帶着幾分淩厲:“這幾個潑猴一個比一個大膽,往年不過推搡幾下,如今竟還動了真格,若不罰狠些将來還得了!”
姜滢抿唇擔憂道:“可是孫女聽說,八妹妹,九妹妹都挂了彩,若不好生将養,姑娘家身上留了疤可就是大事了。”
“滢丫頭不必擔心,叫人去瞧過了,也上了藥,沒有大礙。”
老太太似是心意已決,不肯輕饒。
姜滢默默垂首,頓了頓才又擡頭看向老太太:“祖母,三姐姐性子雖急些,但孫女認為三姐姐還是有些分寸的,斷不至于昨日在珠翠閣與五妹妹動手,不過祖母放心,昨日鋪子裏沒有客人,何掌櫃行事周密,此事不會傳出去一丁半點。”
老太太眼底劃過一絲複雜,半晌才道:“你母親的人做事向來有章程,我放心,否則便不只是罰跪祠堂,必要請家法!”
“但要說三丫頭有旁的理由,我是不信的,三丫頭如今正議着親,在這緊要關頭有什麽事……”
老太太的話驀地頓住,微訝的看着姜滢。
姜滢欲言又止,正不知該如何開口,便聽老太太壓着聲音道:“滢丫頭是說,三丫頭不滿意這樁親事?”
那可是蘇州知府的嫡長公子,三丫頭如何還不滿意。
雖是做妾,但那嫡長公子已考取功名,京中還有同宗幫襯,前途不可限量,以三丫頭長史府庶女的身份已是高攀了。
姜滢眸光閃了閃,輕輕握住老太太的手,低聲道:“祖母,孫女雖與三姐姐相處不多,但孫女覺得,三姐姐所求并非高門妾。”
她雖足不出戶,但不代表對府中的事一無所知。
三姐姐這門親是知府那邊提的,羅姨娘很是滿意,婚事向來是父母之命,三姐姐無法阻止,只能用自己的方式發洩。
這門親雖說按身份論是三姐姐高攀,可各人各有所求,對于三姐姐來說,怕是寧嫁低門為妻,也不願做高門妾。
老太太聞言愣了一愣,在她的認知裏三丫頭慣愛招搖,比羅姨娘心氣兒還高,怎會不願入知州府。
“可羅姨娘說三丫頭點了頭的。”
姜滢眼簾微垂,細聲道:“三姐姐孝順,怕是…..”
話雖未盡,老太太卻明白她的意思,沉疑半晌後道:“就算如此她也不該這樣鬧,萬一傳揚出去,府中故娘還要不要做人!”
姜滢忙勸道:“三姐姐是曉得何掌櫃關了店門且又在包房,不會叫外人知道,才敢如此,祖母,祠堂夜裏實在寒涼,祖母便饒恕這一回可好?”
老太太哼了聲,不作答。
姜滢遂往老太太身邊靠了靠,道:“孫女有些想念王媽媽做的紅燒魚,還有燴幹筍,蓮子湯了。”
難得見她露女兒嬌态,老太太面色稍霁。
姜滢又握着老太太的手輕輕晃了晃:“孫女身子向來不好,今兒難得精神些,想一家人一起吃頓飯,祖母,好不好嘛。”
老太太盯着手腕上那雙白嫩纖細的手,眼眶不由一紅,她已記不清滢丫頭上次朝她撒嬌是何時了。
好一會兒後,老太太咽下哽咽,柔聲道:
“好,那就一起吃頓飯。”
姜滢聽出了老太太聲音裏的沙啞,身子微微一僵,但很快她便起身恭敬道:“多謝祖母,孫女這就去祠堂。”
老太太盯着那道身影許久都未動,直到王媽媽進來,她才嘆了口氣,道:“這孩子心裏藏着事。”
王媽媽一愣,正想詢問便瞥見老太太微紅的眼眶,連忙止住話頭開始勸慰。
而出了壽寧堂的姜滢,眼中飛快落下一滴淚。
青袅吓了一跳,忙問:“姑娘這是怎麽了?”
姜滢搖了搖頭:“無事,風大了些。”
她放不下仇恨,可這條路太難走,随時有可能喪命,此時疏遠些,将來她若有個萬一,祖母也不至于再像十年前那般痛苦。
姜滢調整好狀态,去祠堂傳老太太的話,青袅沒有跟進去,而是去喚醒祠堂外打瞌睡的婆子,和各房的貼身丫鬟小厮。
而姜滢卻在看清祠堂裏的情境時,微微一怔。
姜笙靠在姜澈的背上睡得正酣,旁邊的姜蔓則蜷縮在軟墊上,身上蓋着姜澈的外裳。
姜彤頭枕在兄長姜豐的一條腿上,姜豐的外裳從她的肩頭滑落,松松搭在背上。
姜葶披着姜铮的外裳靠在他的肩頭。
這一幕雖然瞧着狼狽,但卻叫姜滢看出幾分溫馨和睦之意。
若是兄長也在……
姜滢眼神一閃,垂眸斂住心神,她先是去仔細瞧了眼幾位姑娘,雖說都挂了彩,但确實無傷大雅,只是形容稍顯狼狽,而幾位公子則有些慘不忍睹。
姜豐眼角與嘴邊都有很大一塊烏青,臉上有好幾道抓痕,胳膊上纏着細布,四仰八叉躺在地上,時而傳來鼾聲。
姜铮額頭有一道砸傷,脖頸上纏着的細布還隐約見紅,許是想要靠在他肩上的姜葶睡得舒服些,他連睡着都是跪坐着,只朝一側垂着腦袋。
姜澈與胞妹姜笙背靠着,睡着時少了些平日的老成,加上嘴角破了塊皮,頭發也不如平日那般整齊,竟能瞧出幾分不羁和倔強。
姜滢一言難盡的嘆了口氣,撇開目光看了眼旁邊的幾張書案上。
堆積的紙山有高有低,字也是…各有千秋。
其他的尚且能看,唯有其中兩沓實在有些不堪入目,姜滢不用細看便知分別出自二哥哥,三姐姐之手。
那樣"龍鳳鳳舞"的字她前兩年都見過。
若要再從這兩人的字跡上分個高低,原諒她真的分不出來。
姜滢熟練的伸手将它們反過來蓋上,才去喚醒沉睡的公子姑娘們。
青袅也在姜滢的授意下,領着各房的下人進來伺候。
主子們各自狼狽,沒有誰比誰有臉面,也就沒有了平日見面的針鋒相對,丫鬟小厮們安安靜靜的替自己主子整理形容。
“快些快些。”
“頭發可還亂。”
“瞧瞧還有哪裏不妥,別叫六妹妹看了笑話。”
“……”
等候在外頭的姜滢聽的裏頭時而傳來的聲音,微微垂眸,片刻後她朝青袅道:“你留在這裏,待公子姑娘們出來,替我傳達祖母的意思,再代我請父親母親,叔父,叔母今晚去壽寧堂用飯,就說…是祖母的意思。”
青袅聞言一愣,神色複雜的看着姜滢,前兩年這個時候都是姑娘親去請的,今年怎麽……
但觀姜滢神色淡漠,她也不敢多問,只恭敬應下:“是。”
姜蔓最先跑出來,正好瞧見姜滢的身影消失在轉角處,她眼底的光頓時暗了不少,随後便重重一哼,道:“裝什麽好人!”
“誰稀罕她求情!”
姜蔓說罷便氣沖沖離開了,随後出來的姜笙望着轉角處怔愣好一會兒才收回目光,朝丫鬟溫聲道:“回吧。”
“是。”
六姐姐待她們是愈發疏遠了。
姜澈幾人而陸續出了祠堂,踏出門口時都下意識望了眼周圍,瞧見只有青袅時神色各有不一。
作者有話說:
男主下章就出來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