纖月初上,寒光未滿,家家砧杵之聲漸起,鼓入層林注入流波,生出哀怨卻莫名溫暖的柔情。宋梨畫倚楹舉目,有點點星輝落入眼底,金螢遍野,白練橫空。
祁雲歸與她臨風并立,看她出神,側頭問道:“在想什麽?”
宋梨畫躊躇了片刻,略微恍惚地笑了一下:“我只是忽然覺得古代那麽多思婦搗衣之作,歷數一遍下來還是一句‘腰帶準疇昔,不知今是非’動人。連征夫如今的身量胖瘦都不确切了,還殷殷地比着舊時印象去制衣裳,就是不知送不送得過去——大人聽這些搗衣的女子,大抵都是這樣的吧?”
她目光閃爍,如有怯意,如有期盼。祁雲歸便低聲答她:“我倒覺得這雖辛苦卻不凄涼。今年這一件寒衣寄不出去,來年或許就可以了,只要她們還真切地記得昔人的音容期待着其歸鄉,這點希望便會随着砧石綿延下去,年年依舊,永無斷絕。”
宋梨畫動容點頭,剛待言語,便見月色微茫下有一人小跑而來,确是第一次來送信的那個家仆。她一顆心當即懸起,近了看見其滿面笑容,方才舒了一口氣。
那家仆又奉了封信來,脆聲道:“這次是長史大人親筆寫的,據說家中上下安康無恙,長史大人也傷愈回職,請大人安心……嗯,長史大人還說有件喜事要告知大人,請大人叫上其他人一起看……當然這就不是我能過問的啦,大人快去掌燈拆信吧。”
祁雲歸雖不知喜事為何,經他一渲染也不免神色怡然地接過,宋梨畫更是消解了所有的閑愁雀躍道:“好啊,那大人去請陳将軍和玉竹他們出來,我去叫天香和楚姐姐。”
于時還不到亥時,衆人皆未就寝,很快便集于一室,燭火搖曳,明如白晝。剛一坐下,宋梨畫便迫不及待地笑問:“人都到了大人還不快拆信?莫不是長史大人又得晉升,來請大人寫首詩以賀?”
“別亂猜。”祁雲歸慢慢取了信紙展開,無心玩笑反而莫名緊張——若真如她所說是升遷之事何必聚集衆人?若是家國之事,他自己豈會一無所知?念及這多日來反常的承平,熾熱的喜悅漸漸冷卻下來,融入清風積露,泬潦青空。
餘人便靜靜地含了期望等着,卻只見祁雲歸讀畢一言不發陡然站了起來。
“哎……大人什麽意思?”至此天香也沉不住氣展顏道,什麽喜事大人且直說啊,若依梨畫所言我們也要備些微薄賀禮的。”
“區區小事不值一提,抱歉無端惹大家失望了。都緣那僮仆不懂事亂報消息,我回去罰他便是。”他清淡答道,“大家且散了吧。”
他态度驟變無人可解,只覺如一脈雷光滲入空氣冷至極寒。陳韶猶自不察地勸他:“再是小事也是祁長史親筆,大人緣何不肯明言?”
他雖不答神色卻也極平靜,與前次的驚痛悲慨相去何啻千裏,因而誰也沒往壞的方向想。一直黏着陳韶的紀嫣若見他好奇,當下直接傾身去看那被祁雲歸半壓在桌面上的信紙,剛草草讀了幾行,便聽其輕聲道:“誰允許你看了?”
紀嫣若聞言茫然擡頭:“不是說要大家一起看嗎?”
于是下一刻衆便驚駭地看見祁雲歸狠狠将信紙攥作一團,方才的淡然毫無預兆地轉為震怒,他以前所未有幾乎駭人的暴怒神色厲聲道:“誰允許你看了?!”
峭風驟起,從半掩的窗戶斜斜滑入吹滅了一半燭火,所有人終于徹底地意識到出了事紛紛起身,陳韶強自鎮定道:“大人若有什麽事,我們一起想辦法解決便是,斷不會教大人一人背負。”複又看向被吓得淚盈于睫的紀嫣若柔聲道:“你先出去吧,我們談些公務。”
紀嫣若正自含淚猶疑,但停祁雲歸複平穩了聲線道:“不勞将軍費心,她不必出去,我走便是。你們且散了罷,不要多想,更別跟來,今日之事且當沒發生過。”
言罷他竟真的直接轉身走了甚至記得輕輕合了門,隔斷夜色風聲。
屋內剩下的沉默近于詭異,于是作為第一個仿佛打破了某種禁忌的人,一貫最□□最果決的天香也顫了聲音:“嫣若你剛剛……看見什麽了?”
紀嫣若惶然低頭:“我不敢說。”
“你快說……像這樣要拖延到什麽時候!”
“我看見……”她終于沒有辦法地擡起頭,卻沒有看她天天寸步不肯離的陳韶,沒有看急聲催問的天香,而是微微側過目光,遲疑地、凝重地、恐懼地看定了同樣一無所知的宋梨畫。
然後宋梨畫便清晰地感到自己的心髒飛快地墜落下去,發出劇烈的爆鳴般的巨響,震得她剩下的話什麽也聽不見了。
紀嫣若問:“宋姑娘……信裏提的那個宋懷,不會是十年前那個被聖上并夷三族的叛軍首領宋懷吧?”
她話音落下,其他人發出什麽聲響宋梨畫都沒有再去聽了。她只是久久閉上眼又睜開,黯淡的燭光将一張張面孔虛化交疊,變作無窮無盡的幻影,徐徐周轉,緩緩游移,将自以為堅不可摧的現實都消解殆盡。
是何人要害她?
她可以想象,在某個靜谧的夜晚或溫暖的黃昏,某個涼風滿袖的橋上或飛絮揚花的季春,或者随便那個沒有第三個人打攪的地方,她原本可以下定決心,細致地、坦誠地、從容不迫把自己所有怯于示人的身世,一字一句全數說給祁雲歸聽,他一定會理解的,他怎麽會不理解呢?就像方才,這般突兀的局面下,他不也一樣下意識地替她遮掩麽?
然而以這樣的方式揭開,這樣幹脆利落地當着所有人揭開……
真是絕好的離間之計。
她忽然意識到自己不能亦不敢再沉淪。有人疑她,她便要将自己的清正示與他看;有人欲害她,她更要主動将那人找出來……比如現在,祁大人留她一個人應對,她豈能讓他失望?
仿佛從一個長長的夢境中驟然蘇醒過來回到鮮明的現實,她整理好思緒想要應答,才發現走神太久早已跟不上狀況。
“紀嫣若你給我出去。”玉竹指了指門口道。
紀嫣若冷冷瞪他:“我憑什麽聽你的?”
“憑你本來就來路不明疑點重重,本來以為你只能礙事純粹是個拖累,以資談笑罷了,現在看來,簡直是個禍害。”他答得異常直白,非常非常不屑地補充了一句,“将軍仁心太過,怎麽就一時不察帶了你這麽個人回來。”
“你不識好歹!虧我還在千歆面前替你說過話!”鬥嘴這種事紀嫣然從來就沒輸過,此時還像模像樣地模仿着他的語氣頂道,“你以為你是誰?誰知道你當年用了見不得人的伎倆把将軍騙的心悅誠服,天天端一副清高态度,如今終于肯露真面目了?我看将軍帶你在身邊才真是不察之至!”
宋梨畫瞠目。這兩個人是怎麽吵到一起去的!
她轉向被兩個人一口一個不察批得莫名其妙一頭霧水的陳韶,擡起頭剝離了一切畏懼與膽怯,生生帶了一分光陰釀造的無關傷感的凄然:“将軍記得向黎村之事否?”
“我确實是宋懷之女,被夷三族的那個宋懷。但我父親雖非英雄亦不是賊子,也只是先年戰亂中不得溫飽負羽從軍的好男兒。在向黎村時确有人以我的身份邀我加入他們,而我當然并未遵從。蓋因當時尚不能盡釋心結,才請祁大人不要追問。當時得将軍理解,如今想來,我真的……不勝感激。”
陳韶驚疑看她,對上她倔強而近于蕭瑟的目光,如月曉風清下的哀愁而清貞的楚楚白蓮,他謹慎問她:“向黎村一事,究竟如何?”
“幽禁我的人是風離的女兒,在發現風離來幫我們之後便暗中殺了他……我對自己的生父雖有記憶,近年來聖朝一統,強行壓制遺忘下已不甚清晰,當時被她驟然全部掀開當真痛比錐心。”她面容平靜肅然,語調微揚,“但我沒聽她的,我真的沒聽她的——清者自清,将軍肯信我嗎?”
陳韶不語,慢慢垂下眼簾,掩去眸中萬千情緒,爾後輕緩卻很篤定地笑了:“我自然是信你的。”
緊繃孤絕的心緒一經松緩,她幾乎眨眼間便有了淚意,心間驟暖,卻在下一刻被紀嫣若明朗尖刻的聲音重新凍結:“可是祁長史何等清正明理之人,若非察覺端倪何必致信警醒?”
宋梨畫聞言黯然:“我不知道,但我們可以一起查,我相信早晚查得出的……”
“所以說你傻就是真傻。”猶疑的言辭被生生打斷,她再次意外地發現玉竹不知緣何一直刻意惹着紀嫣若,“宋姑娘此等隐秘家世必不為朝士所知,祁長史想是受了什麽奸人的撩撥才以其為奸細特來警示,這麽簡單的一個離間計只有你才看不明白——當然,你或許是故意看不明白的?或者,你正迫切盼着那人得逞?”
宋梨畫聽着只覺疑惑更深——他又幫她?
“你這個人想事情怎麽這麽奇怪——那你且說,朝堂上哪個奸人會這麽無聊去費盡心機地陷害一個小小的随行女官?”紀嫣然嗤笑,“如今白紙黑字,你不疑她卻無憑無據繞這麽大一圈來懷疑我,如此罔顧事實颠倒黑白,你又是何居心?”
似是沒料到她會如此發問,玉竹一時語塞,竟就這麽沉默下去,無複相争。
“那你憑什麽斷然相信她而不相信祁長史?還是混淆是非信口雌黃?”見他氣焰頓消,紀嫣若愈發咄咄逼人,言語也愈發沒有邊際,“還是說你與她本是同黨,怕事情敗露牽連自身才一味袒護?‘
宋梨畫心下寒涼地聽着,先前淡去的虛無感悉數回到周身,不為自己如何如何被懷疑,而是為她似乎漸漸看不透眼前這些人了。
紀嫣若向來毫無原則地附議陳韶,于這些事并不真的關心,如今為何偏要來指認她?玉竹又為何一反常态地非要同她争辯?更重要的,祁桢寄那一封石破天驚的信,究竟緣何?
她茫然環顧,滿座之人或激烈争執,或冷眼旁觀,或焦灼震動,或波瀾不驚。一個念頭便毫無預兆地升起,無可抑制,無可斷絕——如果真有奸細呢?會不會就在這些熟悉的面容中間?
“紀嫣若你有完沒完?無論朝廷中事還是我們幾人的事情,你都是最一無所知之人,我只當你是心性耿直言語無忌,對你向來不加深責,但你一再如此,到底想幹什麽?”天香終于也動了怒,撂下一句話當即轉向陳韶深深一揖,“将軍我也以為商議要事之時不宜讓此等搬弄是非之人介入,将軍實不應該以恻隐之心亂了大計。”
天香在蘇州子民間素積善名,紀嫣若憚她三分,怏怏住口未敢反駁,反是宋梨畫出乎所有人意料地淡淡回了一句:“天香你向來是多疑的人,方才衆人疑我你都不置一詞,現在怎地一牽涉到玉竹就變得這麽輕率?”
她一言将本已動搖的和諧擊得粉碎,天香大驚看她,難以置信道:“梨畫你……你想說什麽?”
宋梨畫亦覺心亂如麻,焦躁得仿佛有烈焰在胸口灼燒。她努力不去和天香對視,徑自道:“我被拘禁時聽風憐提及容清行一人,存了些許印象,是以那天聽祁大人談起時不慎說出。那麽——”她眸光微轉看向玉竹,聽上去非常平靜地緩緩問:“你那一日為何幫我圓場?你知道什麽?”
玉竹在短暫的震懾後神色浮現出一種奇異的哀憐,語調卻平靜更勝于她:“我什麽也不知道,宋姑娘多心。”
“還有依京城至此的距離推算,祁大人收到的第二封家書,大約是去征讨苌楚門的四五日後寄出的,而四五日的時間也足以将一封信從蘇州寄往洛陽——彼時大人和将軍剛走,若有人趁那時與歹人聯絡,是不是很容易?”
天香驀然想起她第一次去找玉竹時見他正伏案寫着什麽,事後她無意中也同宋梨畫談起過,未料她猜度太甚,當下急聲道:“梨畫确是你多心,若真有奸細理應趁祁長史獲罪落井下石,焉能使他官複原職?”
宋梨畫充耳不聞,咬牙定了定神,問完最後一個問題:“再者當時在船上,祁大人和楚姐姐都對風離極是好奇與之交談良久,我彼時不涉軍務,所以最終建議将軍泊船休整于向黎村的那個人,是你吧?”
玉竹沒有否認,似是不願置辯,許久才輕輕說了一句:“用人不疑。”
“你們一個清者自清,一個用人不疑,配合得竟是精妙。”方才因情況急轉而暫時沉默的紀嫣若此時徹底回神,斟酌片刻還是決定将矛頭直指宋梨畫,“你別以為将争議引向他就能保全自己,畢竟現下一切推測都是捕風捉影,唯有祁長史之信才是實證——宋懷之女的身份,豈是你三言兩語可以撇清的?”
“方才不是你一口咬定我為內奸,現下又以捕風捉影四字撇開?”原已黯然不語的玉竹又一次搶在宋梨畫面前道,“我方原本上下一心,只緣你在此搬弄是非才暫生嫌隙,若說有奸細也只能是你!”
明亮充沛的燭光早已燃至微弱纖薄,宛如業已消散的帝國榮光,宛如即将解體的人間信任,明明滅滅,閃閃搖搖。
宋梨畫痛苦地聽着,但覺剛才的清醒堅定再次土崩瓦解——她寧願他厲聲反抗言之有據把自己駁得啞口無言,可是他為何依然為她辯駁?為何他在餘人面前都還是一如既往的清淡平和,所有激烈言辭都只向紀嫣若一人?
這是城府深到無可揣測,還是善良得真正大公無私?
坐在末位自始至終不置一詞的楚墨昔沉思許久大致了然,起身道:“還請諸位先聽我一言。”
她向來清簡寡言有種旁人莫及的清醒,是以衆人皆壓下胸中波瀾細聽她說道:“梨畫是祁大人自小親善之人,本身亦極聰慧熱切,摒除家世之嫌一心為國決無異心。玉竹以幼弱之軀慷慨自請赴險扶危,又是随陳将軍早年即委以重任的智計之才,複何可疑?至于嫣若率直了些,到底也是心地單純的,将軍、祁大人和天香更是青年才俊百不得一——我們原本有這麽豐富的人才,何故因祁長史一封信便相互猜忌至此?”
見衆人各自沉思,她自知這聽上去不過像是勸人講和的陳言套語,遂悄然嘆息一聲更認真地看向紀嫣若:“你口口聲聲講證據,自己也要先拿出證據來是也不是?祁長史就算是探得梨畫的身份寫信以示警,但祁長史與梨畫素不相識,得知此事而生疑也是人之常情對不對?如今梨畫既然肯自己承認,她歷來所為我們皆有目共睹,此事就算過去了,以後不要再提。”
宋梨畫低頭,雙頰灼燙,心底卻蕪雜難言。她何嘗不知此言在理?反省之下又何嘗不知自己适才沖動?只是似乎有什麽細小的裂縫蔓延成難以逾越的溝壑,無可彌補無可挽回。
“再者若這本就是朝中奸人脅迫祁長史離間我們,我方這般猜忌,豈非親者痛仇者快?”楚墨昔見無人再言,複和緩提議道:“祁長史此舉疑點既多,我們才更當齊心以應。不如現下各位且早些歇息,明日神志清明時再與祁大人一起商議?”
她目光清澈,湛湛流光,仿佛覆壓熾焰的薄冰。陳韶贊許看她:“平日但知楚醫官謙恭,未料清透若此。”複又轉向餘人音調一沉,“岌岌時事,濟濟英才,本當傾力齊心,如此情狀豈非可笑?且各回房,休得再論。”
宋梨畫怔忡一瞬,略略安下心,想來想去到底是尚有不甘,輕聲道:“楚姐姐冷靜我等殊是不及,便先回去了。”言罷轉身欲行,又驀然仰頭看向陳韶,目光如隐隐寒星,一字一頓道:“只是但願将軍自己也真能‘用人不疑‘才好。”
餘人的神色她也不想再看,當下推門而出,身後的燭火在激風間瘋狂躍動起來。皎皎月色,飒飒秋聲,所有被壓抑鈍化的感官瞬間全部鮮活起來。她并不回頭地一直走,踏過白霧清霜,枯柯纖梗,踏過寒蛩夜泣,碎火飄螢。砧聲斷續而未止息,在千家夜色裏蕩開,将之前的閑愁染作真切的凄涼。滲入四肢百骸,悲苦近于恐懼。
——若這只是個開始呢?
纨素既已成,君子行未歸……盈箧自餘手,幽緘俟君開。腰帶準疇昔,不知今是非?
不知今是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