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湛江水之上,有一葉扁舟乘飄風順清流而下,舟中閑坐者只有二人,遠望不過江心一芥,沉浮在水天一色的浩蕩迷蒙間。
“客從遠方來,遺我一端绮。相去萬餘裏……”男子吟詩的語調輕緩且溫潤,如熏爐間袅袅蒸騰的溫軟香氣,經風一吹便揚起三分漣漪,“下一句是什麽?”
“……”少女張了張嘴,沮喪地表示胸中查無此詩,蘇晉便無奈地淺笑着自問自答道,“相去萬餘裏,故人心尚爾。泠兒,将來你若與心愛之人有所間隔,便可吟這句詩以慰相思。”
泠兒點頭若有所悟,片刻後卻又蹙眉不悅道:“先生能不能教我些有用的東西!文章本就是童子雕蟲篆刻壯夫不為之事,何況還是……還是這些沒什麽用的情詩……”
“可你只是個小女子不是壯夫!”蘇晉當即拿書卷敲着她的頭,之後才放下書認真地盯着她看,“那你且說,什麽是有用的東西?”
“兵法啊!主上最喜歡懂兵法的人了,就像姐姐就像先生你……”泠兒雙目一亮複一黯,輕聲道,“懂得太少,無論怎麽模仿姐姐,就是學不像。”
蘇晉聞言目光不自覺地轉向霧氣蒼茫的江面,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木落雁南渡,北風江上寒。那些熟悉至吟詠起來不複新鮮的意境,此時卻給了他絕佳的自欺的借口,以至于那望向水面的悠遠目光平靜舒緩,沒有任何纰漏和可供指摘的端倪。他就在這平靜間猶自笑言:“小姑娘家學什麽兵法,且先跟我回江南買幾件蜀錦的衣裳挑些胭脂珠花,你若是想,我再帶你多游些山水多念幾首坊間歌謠,保你不再胡思亂想。”
“主上分明留了先生在京城,先生卻偏要回來還帶上我,我本可以在主上身邊待很久的……”她完全沒抓住重點神色落寞地小聲抱怨,接着又重新神采奕奕地開口,“那先生必須要告訴我你做的那件有關朝堂的‘大事’是什麽?主上為什麽那麽開心地誇獎你?”
“你看我把你慣得說氣話來多沒規矩,和主上在一起的時候說起話來,可是字斟句酌謹小慎微得很啊——所以說還是跟着我自在吧?”他輕佻說着,自知會得到怎樣的答複,是以依然目不轉睛地望着江水沒有看她,到底是軟了語氣道,“泠兒你知道我到南疆前是做什麽的呢?”
泠兒很認真回想着,努力将很久之前大漠烈日下落魄瀕死卻執拗剛直的少年與眼前清雅萬端鋒芒內斂的謀士聯系起來,猶豫着道:“主上好像說先生做過官……”
“是,做官是要考科舉的,我當時中的是進士。”他亦微笑着露出神思遐想的神色,仿佛是在懷想什麽很平淡的往昔,對上泠兒疑惑的目光方才肅然且簡明地道,“他和我是同年進士,長我三歲,先授的秘書郎,不久前剛遷的禦史。”
泠兒疑惑之色淡去,似是明白了什麽地眸色轉深,只聽蘇晉不緊不慢地繼續:“他本是性情剛正之人,先前因官位低微常有不遇之慨,如今新任監察之職自是不畏權貴秉筆直書。祁桢一案趙定原壓制了朝中各大勢力自以為高枕無憂,不過是自信這些新任小官無從得知罷了。”他停了一會兒悠悠道,“至于我,我也沒做什麽,我只是致了他一封信,裏面除了陳述整個案情外,還加了好多他看了一定會慷慨激憤的言辭。果然他回去救集結了一幫人聯名上書,彈劾趙定原殘害忠良。”
“可是先生為什麽要……”泠兒問到一半忽然頓住,然後恍然大悟地眼中溢滿了光彩,語速極快宛如連珠,“這樣蘇州那些‘奉旨讨逆’的人就會更加放松警惕耽于享樂,再做不出深入苌楚門那種精深籌劃之事!”
“泠兒聰明。然而若只是為了讓那個知州驚喜之下安心——”他順勢誇她一句,爾後面上浮出一絲淡漠且輕蔑的神色,最後幾字幾乎折金斷玉,“是不值得的。”
“權臣專擅朝政百姓罹難不算什麽,百官翻覆零落連穩固格局都形不成我們才真的有機會。如散騎常侍這三品大員半年三替,實在是妙極……”他自顧自地說着,無視少女一臉的專注,驀然停下拿起剛才的書卷搖頭笑道,“我與你說這些做什麽,來,我們把這詩念完。”
泠兒正聽得出神,此刻只得悵然若失地收了心思重新看向那一篇情致熾熱的《客從遠方來》,聽他念得溫和風雅音韻綿長:“文彩雙鴛鴦,裁為合歡被。着以長相思,緣以結不解。以膠投漆中,誰能別離此?”
任是多麽努力地集中精力她還是走了神,茫然看着蘇晉如天真書生的面孔,恬靜中似乎藏了她永遠看不透的玄機,正如她不知道自己于他是怎樣足以颠覆生命的存在,正如她不知道,有朝一日這索然無味的詩句會怎樣成為她餘生僅可以懷戀的絕響,天荒地變,追悔莫及。
有別于其餘暖閣中的和煦春意,這一間清簡且樸素又開着窗,凄寒肅厲的霜風呼嘯而入,将空氣攪得凜冽支離。她微微歪頭噙着純淨如稚子的笑,故作不解地看着面前之人禮數周全眉眼沉靜地跪拜低頭,久久不語。
玉曦将氣氛壓得沉郁到極致,方才半是嘲弄半是悠然地問:“大人莫非嫌臣妾身長得不好看,竟懶得擡眼一看麽?”
“臣不敢。”祁祯謙卑且淡漠地平聲答她,“臣與貴妃會于此處于禮制本就不合,貴妃既有急事,不妨直言;若無事,臣請告退。”
“祁祯你放肆!我尚未談及一字你就急着避嫌?是怕污了你祁長史清正之名還是怎樣?”她當即叱他,見其不為所動地又是一句“臣不敢”,但覺好笑地軟了語氣道,“大人刑傷未愈且坐下說話罷——那妾身可就直言了,依大人之見,是何人主張翻的趙定原一案?”
祁祯依言入座,仍是垂眸不看她:“運遇自依天定,清濁亦在人心。此事,臣不關心。”
——先前丞相常稱其長史溫和清通,如今竟難以交流至此……玉曦無奈,幹脆順了他的文人風骨冷冷反問:“大人是不關心,然而若是這恩人就在眼前,依大人那些禮法,謝是不謝啊?”
祁祯心神震動地擡起頭,有如水秋光攀上窗棂碾過桌案,在女子臉上鍍上一層金華,耀眼如金箔花钿。而她的人她的笑她的聲音更若桃花舒錦,春風流霞,鮮極豔極,卻莫名帶了分苦寒的味道:“家有賢媛,譬庭列椒蘭;國逢豔姝,反野長荊棘。胭脂井冷,君子消聲;景陽鐘堕,貞臣飲泣。廟堂清流之谏議,良有以也;市井黎庶之紛怨,豈徒然哉!——這是大人上奏以責妾身無德的章表吧?寫得真是文辭翩翩,妾身一日三誦不倦,齒頰生香。”
祁祯心下寒涼,一字一句地問:“貴妃為何救臣?”
“屢進奸言玩忽職守這麽大的罪名,我豈救得了你?但大人也不會天真到以為有人伸張道義抵死上谏吧?那人既能救大人一時,我卻可保大人一世,至于什麽運遇清濁,說到底……”玉曦又笑,顧盼神飛:“不過是事在人為而已。”
他搖頭:“貴妃之言臣愚陋難明,臣惶恐。”
“此次是我勸陛下聽那人一言大人方有今日,我所求不多,只要大人時常幫我做些小事,來日即便政局翻覆,祁家也永遠是望族,大人還是聽不懂嗎?”
祁祯起身離座,揖而對道:“臣公務在身,貴妃若無餘事,臣請告退。”
玉曦目光如潛水流冰,淡淡問:“牢獄之苦,大人竟沒受夠麽?”
祁祯身形一顫,仍是抿唇低眉,半晌方道:“不勞貴妃挂心。”
玉曦不動聲色地看他禮畢振袖抽身,以最像一個文人的該有的姿态,滿懷着自命的塵垢屈辱淹沒不了的清高舉步就走,嘆息着嘲諷而近于悲憫地問:“大人寧喪身而不屈節,那大人就沒有父母高堂?沒有手足至親?”
她看着男子頓了腳步雙袖顫動,一疊聲逼問:“前左相年事既高經年抱疾,眼下即将入冬若不得調養豈非兇險?再者大人那個名為谪遷卻也居于江南膏腴之地衣食無憂的弟弟,若遠放瘴疬之地,大人可安心否?”
祁祯絕望回身,聲音溢滿苦澀:“人皆有血脈至親,貴妃何必相逼至此。”
“我本舉目無親之人,反羨慕大人諸多牽累。”她信口說着,而後聲線一轉,暢如琅琊瀉泉,清如昆山碎玉:“那麽現在,大人是否願意好好聽我說話了?”
她說着盈盈行至窗邊,有風揚起她沒有完全梳起的發絲,上下翻揚如淩空蝶翼,是綻放到極致逼近隕落,近乎不祥的美麗。接着她驟然收了遠望的目光,關上窗戶,在瞬間黯淡的細弱光線間回眸展顏,灼灼輝映,耀比銀燭。
分明是鮮妍的景致,祁桢卻只是看着,便覺得置身冰窟煉獄,有寒徹骨髓的冰冷火焰将他平生殷殷希冀铮铮風骨都焚燒殆盡,風化成空。
他終于沒有選擇地再度下拜,忍着比滿身刑傷更甚百倍的痛楚謙恭開口:“臣悉聽貴妃委任。”
玉曦滿意地點頭,負手踱至他面前,柔聲道:“這原就是精誠合作之事,大人且起來說話。”
她喚侍女來鋪紙研墨,看着祁桢重新落座,緩緩道:“便請大人再致令弟一封信吧。”
祁桢握筆,不解且憂懼地聽她說下一句話,卻疑惑之意愈濃,但覺有什麽不可解的謎團逼近眉睫,而自己只是一枚黯淡棋子,在執棋人的操縱下參與着不可知也無須知曉的厮殺。
因為出乎他的意料,玉曦既未要自己與朝臣周旋更未拉自己助她邀寵,只是忽然幽隐一笑:“大人知道先前有個禦前小女官,叫宋梨畫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