擁朱羲 - 第 24 章

蘇州, 逢幽閣

閣中頂樓,輕紗環繞, 猶如仙境。

朦胧之中可見玉石圓床, 一雙人影相依相偎。

遠遠瞧着有幾分旖旎,但近看卻并不如此。

女子年約二十餘,身材窈窕, 清麗無雙,雖眉眼含笑卻不達眼底;男子年紀較輕些, 不到弱冠, 身形消瘦, 面容平和。

他跪坐于床榻之上,替女子捏着雙肩,動作輕緩, 不疾不徐, 恭敬之餘卻不顯卑微。

一刻後, 女子輕輕擡手, 男子便止住動作, 規規矩矩颔首下了床榻。

“你這手按摩功夫确實不錯,不怪入了幽蘭護法的眼。”

女子語調慵懶道。

男子面不改色躬身回道:“卿梧多謝令主搭救。”

被喚作令主的女子,正是蘇州逢幽閣令主水汀。

她聞言輕輕一笑,側首以食指挑起卿梧的下巴,意味深長道:“搭救?”

“可本令主記得,當日是你使計策入了我的廂房,與其說搭救, 不如說是你算計本令主?”

卿梧不得不擡起頭, 卻并不敢直視:“此事卿梧有罪, 請令主責罰。”

逢幽閣的生意廣泛, 其中也包括了秦樓楚館,茶樓飯館,但這些都是閣內消息來源的重地,自不會叫外人知曉此乃逢幽閣的産業。

這些生意都需可靠之人經營,每處掌事的自然都是逢幽閣人。

他們不需要會武,只要身有長處便可憑本事在閣中立足。

但這人一多,事就多,紛争也多。

閣中諸事隐秘,閣中之人犯了錯不會逐出,閣中自有一套規矩,該懲戒懲戒,該處死就處死,總之,一入逢幽閣,終身不得脫離。

那些錯不至死的人,多是罰去做些髒活累活,還有的,則去了秦樓楚館。

姿色好些的挂牌,差些的做丫鬟小厮。

而卿梧屬于前者。

他原是逢幽閣産業,長福酒樓的賬房先生,前幾日出了極大的纰漏被罰去春風樓,因姿容甚佳當夜就挂了牌。

逢幽閣中等級制度極其森嚴,四大護法之下是各地令主,令主之下是逢幽榜。

逢幽榜之下才是各道生意的掌事人。

但這只限逢幽榜前一百名能接逢幽令的人,後頭的地位則還不如這些生意的掌事人。

而各地令主還總管着當地的所有生意。

所以令主駕臨春風樓,樓中自是萬分恭敬的招待。

卿梧罰進春風樓那日,水汀正好去了春風樓,管事安排了樓中頭牌和一些顏色好的小郎君彈琴唱曲兒。

初到的卿梧本不在其中,但偏偏他出現在了水汀的廂房,還在水汀身側伺候點心,又恰好在幽蘭護法闖進廂房時,他腳下踩空跌進了水汀的懷裏。

幽蘭本就是沖着卿梧來的,但見人都到了水汀的懷裏,她也不屑去搶,憤憤的甩鞭子抽碎了幾個酒盞便離開了。

水汀那時方才知,自己被卿梧設計了。

生氣自是生氣,原也是要罰的,但卿梧憑借一手極好的按摩功夫,成功讓她消了氣。

水汀歷來慣愛享受,之後便直接将人帶了回來。

但因算計一事晾了卿梧好幾日,今兒才将人召來。

“責罰?”

水汀捏着他的下巴,似笑非笑道:“讓本令主與幽蘭護法結下了梁子,你說說,怎麽罰才夠呢?”

卿梧垂目回道:“卿梧如今已是令主的人,聽憑令主處置。”

水汀盯着他瞧了半晌,斂了笑意收回手:“幽蘭護法的地位遠高于本令主,她既瞧上了你,自會與你做主,你又何必到我跟前來。”

這幾日她已查了,他藥倒了那個本該伺候她點心的小郎君才混進了廂房。

而長福酒樓所謂的大纰漏,裏頭也大有文章。

卿梧正欲開口,水汀便冷聲道:“想好了再回話。”

“有一字虛假,本令主立刻送你回春風樓,挂紅牌。”

挂紅牌,便是以身伺客。

卿梧身子微微一顫,當即跪下道:“卿梧那日并不知幽蘭護法駕臨。”

“當時,卿梧只為躲避…躲避…”

餘下的話他難以出口。

水汀卻心中明了。

長福酒樓的掌事人好男風,瞧上了卿梧,幾次設計不成,便利用管事之便将人弄到了春風樓。

那日,他也去了春風樓。

“所以,你若知道幽蘭護法會特意為你走一趟,你便不會到本令主的廂房。”水汀沒在那事上難為他,便話鋒一轉道。

卿梧遲疑片刻,才答:“卿梧之前與幽蘭護法并無交情,當日卿梧得知令主去了春風樓,心裏便只有求令主庇護這一個念頭,除此之外,別無他念。”

水汀盯着他瞧了半晌,才輕輕一笑:“起來吧。”

卿梧聞言輕輕松了口氣,站起身。

水汀拍了拍身側的床沿:“過來,替本令主按按頭。”

卿梧躬身應道:“是。”

樓道的鈴铛響起時,水汀已入睡半晌。

被驚醒後她蹙了蹙眉,卻并未從卿梧腿上起身,懶懶道:“繼續。”

就沖着這手按摩功夫,值得與幽蘭護法結下梁子。

“是。”

過了幾息後,水汀出聲道:“何事。”

卿梧頭也未擡,似是并未瞧見出現在輕紗後的人。

“回令主,有人求見令主。”

來人沉聲道。

“何人。”

閣中接任務鮮少要令主親自出面,指名見她的更是少之又少。

“明郡王。”

水汀緩緩睜開眼,半晌後輕輕擡手。

卿梧默默地将手伸過去,攙着她起身。

“明郡王。”

水汀神色複雜的低喃了句,而後道:“自報的身份?”

“并未。”來人是閣中管事,聞言回道:“屬下認出來的。”

明郡王到了蘇州這事如今已不是秘密,逢幽閣眼線遍地,他作為閣中二把手,自然知道明郡王的樣貌。

水汀沉疑片刻,唇角輕輕一彎:“請明郡王至天字一號稍後。”

沒有自報身份,那就是來與她做生意的。

她有些好奇,明郡王想要些什麽。

“是。”

管事領命退下。

水汀慢悠悠站起身張開雙臂,不必她開口卿梧便上前為她整理衣衫。

水汀對此很滿意。

她向來懶,連話也不願多說,機靈些的才在她身邊留的長久。

“早聞這位明郡王公子如玉,絕世無雙,沒成想今兒竟有幸一見。”

卿梧自知不必他答話,默默的為她系好腰間玉佩。

水汀瞥了眼他低垂的眉眼,擡手勾起他的下巴:“若我記得沒錯,你之前是賬房先生,如何學來伺候人的功夫。”

卿梧手上未停,恭聲回道:“家母在世時常常頭疼,卿梧便學了按摩,除此之外,卿梧只伺候過令主。”

水汀對這個答案還算滿意,便沒再為難人,待整理好形容後便徑自離開。

卿梧躬身道:“恭送令主。”

待水汀的身影消失,他才直起身子。

一張清秀的臉上平靜無波,身形卻微微晃了晃。

水汀到了天字一號,隔着珠簾就瞧見了坐在窗邊的人。

她見過明郡王的畫像,但此時瞧見真人還是難免驚豔。

芝蘭玉樹,公子無雙,名副其實。

此等天人之容,世間難見。

蕭瑢端着手中茶盞淺飲,只當不知落在他身上的視線,直到珠簾清脆的聲音傳來,他才放下茶盞。

“公子指名見我,可是有什麽大生意。”

水汀唇角挂着恰到好處的笑容,坐在了蕭瑢的對面。

蕭瑢微微颔首:“閣下便是此間令主。”

水汀含笑回禮:“正是,奴家水汀,不知公子如何稱呼?”

“若水汀令主不識在下,那便當在下姓容。”蕭瑢意味深長道。

水汀眼神微沉,轉瞬便失笑道:“容公子說笑了,如容公子這般絕世無雙,若奴家見過,定一生不忘。”

水汀說罷看了眼蕭瑢身後的琅一,繼續道:“不知容公子可知逢幽閣的規矩。”

蕭瑢微微側首,琅一會意,将手中匣子放至桌上打開。

水汀瞧了眼匣中物,面色微訝:“容公子出手好生大方。”

“只要能成,這是訂金。”

蕭瑢淡笑道。

水汀笑意漸收,盯着蕭瑢好半晌才道:“若這只是訂金,容公子所要的怕是不簡單。”

“于令主而言,不難。”

蕭瑢淺飲了口茶,道。

水汀收回視線,輕笑道:“那便請容公子直言。”

蕭瑢看向她:“容某聽說武林盟主近日下了一道逢幽令,要讨伐一人。”

“近日逢幽令上要讨伐的人不少,不知容公子說的是哪一個。”水汀。

蕭瑢:“屠戮一門派的那一位。”

水汀聞言微訝:“玉紅梅,容公子要他?”

蕭瑢輕輕颔首。

水汀先是怔愣片刻,而後緩緩将匣子蓋上,推往蕭瑢:“容公子有所不知,逢幽令一出,絕不更改,此人既然已上逢幽令,便絕無可能留其性命。”

“看來,與容公子這樁生意是做不成了。”

蕭瑢擡手:“令主且慢。”

“容某并非保他性命。”

水汀一愣,收回手:“哦?公子細說。”

“我只買他一天。”蕭瑢道。

水汀聞言神色愈發古怪,不解道:“為何?”

蕭瑢:“個中複雜,恕容某無法詳說。”

水汀凝眉瞧了眼匣子,出手如此闊綽,只為買玉紅梅一天?

這樁生意倒也不違背閣中規矩,只是…

“容公子若要談這筆生意,奴家做不了主。”

水汀沉疑片刻後,正色道。

蕭瑢不解:“容某對逢幽閣也算略有耳聞,各地逢幽閣專負責此間生意來往,閣下身為此地令主,如何不能做主。”

水汀笑道:“若是時間倒回個幾日,這樁生意奴家能做主,但是現在不成了。”

“如何說?”蕭瑢。

“一旦上了逢幽令,不論人或事,盡歸接令者一人管。”水汀這話并非虛言,規矩确實如此。

即便她奉命從旁協助,也不能越過接令人去。

蕭瑢微微擰眉,思索片刻道:“不知,容某可能見一見接此令的人?”

水汀搖頭:“容公子這可是為難奴家了,此道逢幽令至關重要,所以接此令者乃逢幽榜前二十名,此人所有信息乃閣中重要機密,無法與容公子相見。”

蕭瑢:“那可否請令主代為傳達?”

水汀皺了皺眉,明郡王如此執着見此人,想必牽扯極大,可這道逢幽令出不得半點岔子,否則必要牽連慕歲。

“抱歉,閣中規矩重,我并不知具體是誰接了此令。”

水汀輕輕颔首道。

水汀前頭所言蕭瑢信,但這話他不信。

“此事若成,價随令主開。”

水汀:“很抱歉…”

“水汀令主先別急着拒絕。”蕭瑢面色漸冷,語氣也一改方才的溫和。

水汀察覺到他的變化,眼神暗了暗:“容公子,這是逢幽閣。”

不是朝廷。

一時間,房內的溫和氣氛急轉直下。

蕭瑢感受到了暗處波動,至少有二十人。

“令主不必吓唬容某,容某敢肯定,令主絕不會在此處對容某出手。”蕭瑢漫不經心的四下掃了眼,而後直直盯着水汀,溫淡道。

水汀聞言心中便已明了。

他知道她已經認出了他的身份。

二人對峙半晌,水汀率先挪開視線輕輕擡手。

四周的殺氣在頃刻間消散。

“容公子這是非要與我為難。”

水汀冷聲道。

蕭瑢往後靠了靠:“非也。”

“是貴閣要與我為難才是。”

水汀聞言甚是不解,正欲開口卻見蕭瑢将外袍往外散了散,伸手在腰間一按。

水汀當即面色大變,目光死死盯着蕭瑢腰間。

習武之人對血腥味極其敏感,這樣濃厚的血腥味可不是小傷。

她方才一見明郡王便知他有傷在身,但她卻沒想到這傷恐怕與閣中有牽連。

否則他不必說方才那話,也不必将傷展露給她。

“主子!”

琅一驚呼道,正要上前,便被蕭瑢擡手阻止,他狠狠看了眼水汀,咬牙退後。

“昨日容某遭人刺殺。”蕭瑢不疾不徐道:“正是此人所為。”

水汀眼神徹底沉了下去。

玉紅梅乃江湖中人,他刺殺明郡王便是插足了朝堂。

當今皇嗣衆多,郡王多的一雙手都數不過來,但眼前這位明郡王卻非一般郡王。

宸王府的嫡長子,唯一賜字的郡王。

若他真要追究,江湖和朝廷恐怕再不能相安無事。

“容公子也知道,此人乃江湖敗類,逢幽令上就地誅殺。”

水汀沉聲道。

蕭瑢輕輕一笑:“是嗎?”

“容某若是不信呢。”

“容公子昨日遇刺,但此道逢幽令卻先昨日所出,此人所為與江湖并無關系。”水汀繼續道。

“誰敢保證,這不是你們逢幽閣的計謀。”蕭瑢不緊不慢道:“先下逢幽令與他撇清幹系,再讓他來刺殺容某,這個理由說得過去。”

“水汀令主,你覺得呢?”

水汀深吸一口氣,咬牙道:“逢幽閣與容公子無冤無仇,沒道理刺殺。”

她先還道這位生的跟神君下凡似的,氣質儒雅溫潤,應是個講道理的,沒成想竟如此難纏。

“可逢幽閣之前專接殺人的生意啊。”蕭瑢。

“逢幽閣自現任閣主繼任以來,不再接這樣的生意,這是天下皆知的。”水汀。

“誰知道呢,或許是買主給的太多。”

“逢幽閣絕不會再做殺人的生意。”

“不如水汀令主告知容某,對方出了多少錢買容某的命,容某出雙倍。”

“我說了,閣中并未接過!”

蕭瑢懶散的往椅背上一靠,白色腰封上已滲出一片血紅:“是嗎?”

“可容某偏就覺得有。”

水汀盯着那血跡,重重閉上眼。

去他的如玉公子,芝蘭玉樹!

“容公子說昨日的刺客是玉紅梅,證據呢?”

“此人有一把特制的刀,名喚赤亡,我身上的刀傷一驗便知。”

蕭瑢幽幽道:“容某肚量小,此人傷我一分我必還十分,若不成,容某保證,今兒踏出貴閣半個時辰之內,此事便會傳遍蘇州,不出十日,京中上下便會皆知逢幽閣接了殺容某的生意。”

水汀怒極反笑,好一會兒才砰地站起身,冷聲喝道:“來人!”

琅一的刀還未出鞘,便被蕭瑢擡手攔住。

“容公子好膽色。”水汀眼底一片冰霜。

蕭瑢笑了笑,不發一言。

“給容公子療傷止血!”水汀咬牙切齒說完便甩袖出了房門。

她快步走向三樓,穿過層層輕紗,帶起一股殺氣騰騰的疾風。

“令主。”

饒是卿梧不懂武功,也察覺到了水汀周身的殺意,擔憂的喚了聲。

“什麽溫和儒雅,翩翩君子,我看他根本就是無賴!”水汀一腔怒火忍到現在已是極限:“本令主什麽人沒見過,像他這般光明正大潑髒水,誣陷帶威脅的倒是頭一個!”

卿梧自猜到了她所罵何人,愣了愣後上前勸道:“令主消氣。”

“我消什麽氣,滾!”

水汀出身不算低,家中出了事她才進的逢幽閣,可她進逢幽閣時已經十歲,性子已經成形,脾氣歷來就不大好,後來嫁了個如意郎君,待她又百般寵愛,她骨子裏的孤傲便延續至今。

她要強,也在習武一道上很有天賦,一路走來算得上平穩,那些曾經試圖欺壓她的人都沒有什麽好下場,可偏偏今兒這人栽贓,威脅,挑釁,她卻動他不得!

怒氣之下,便也沒注意身邊勸她之人是個未及弱冠的文弱書生,她能坐上令主這個位子,內力自是不容小觑,便是随意一揮手,哪怕只用了一分內力也足以傷他。

“唔!”

卿梧才靠近水汀,一道勁風便迎面襲來,他只覺眼前一花便跌倒在地上,喉中溢出一股鮮血。

水汀聽得他這聲痛呼,才猛地想起了什麽,轉身居高臨下的盯着卿梧。

平素在她身邊伺候的,不管是侍從還是侍女,都有武功在身,她這一分力并不足以傷他們,卿梧是今兒才到的她身邊,氣急之下竟将他忘了。

看着他唇邊那縷血跡,水汀煩躁的斥道:“你瘋了嗎,不知自己手無縛雞之力!此時也敢往我身前靠!”

卿梧擡眼望着她,眼裏難得帶了幾分委屈。

他今兒才到她跟前,哪會知她的脾性。

水汀也意識到了這點,深吸幾口氣後,沒好氣的将人一把拽起來扔在床榻上。

卿梧還沒緩過那股勁兒就又被這麽一扔,整個人都有些恍惚,後仰在床上半晌沒動,任由水汀抓着他的手把脈,扒他的衣裳檢查。

直到感覺胸前一涼,他才恢複片刻的清明,睜大眼喚了聲:“令主!”

“閉嘴!”

水汀一把揮開他伸過來阻攔的手,粗魯的扯下他的衣襟四下查探,好在她那一掌沒有打在要害,傷勢并不嚴重。

她還沒來得及松口氣,便見人已經暈了過去。

水汀盯着床上那張清瘦,略帶紅暈的臉:“….”

她是給自己帶了個祖宗回來嗎!

“來人!”

水汀閉了閉眼,壓下怒火喝道。

很快,便有一人出現在輕紗外,是水汀身邊的侍女,浮蕸。

“令主。”

“他身邊的人都是死的嗎,發燒了也不知?”水汀厲聲道。

浮蕸微微一怔後,連忙回話:“卿梧…公子身邊并無人伺候。”

“當日,令主說要晾公子幾日,所以下頭的人…”

加上卿梧公子是從春風樓出來的,沒有主子發話,府裏的人自不會去在意。

水汀:“?!”

她當日的确說過這話,可卻并沒有苛待人的意思。

“你們…”

輕紗晃動,水汀發難的話一頓,她快速的平了平心緒,冷聲道:“送卿梧公子回府,住我院中西廂,送一個侍從過去。”

浮蕸聽得那聲卿梧公子,心中便已明了,躬身應下:“是。”

她沒自己上前,而是去喚了侍從浮石過來;浮石過來也沒多問,背上卿梧便離開了。

待一切重歸于靜,水汀才道:“出來吧。”

話落,一道纖細的身影便落在水汀身前。

來人一身素白勁裝,面巾遮住了大半張臉,卻仍可以窺見幾分絕色容顏。

“慕歲,見過令主。”

姜滢瞥了眼水汀眼底未消的怒氣,拱手道。

“與我客套這些作甚。”

水汀甩了甩衣袖,觑她一眼。

姜滢輕輕一笑,道:“誰招惹你至此。”

水汀回身一字一字道:“明郡王。”

姜滢不動聲色道:“明郡王也同閣中有生意往來?”

他竟真來了逢幽閣!

水汀死死盯着姜滢,似乎想從她平靜的雙眸裏看出些端倪,但可惜,失敗了。

“是啊,不過能不能成,還得看你的意思。”

水汀盯着她幽幽道。

姜滢不解:“嗯?”

“他要買玉紅梅一天,給是不給?”

水汀挪開目光,盡量讓自己的語氣平靜些。

“令主有玉紅梅的下落了?”

姜滢不答反問。

水汀從袖中取出一個紙條遞給姜滢:“人還在樓下,你自己做決定吧。”

姜滢接過紙條看完,便點燃旁邊燭臺上的火折子,待一縷青煙升起,她才道:“閣中的規矩你也知道,任務失敗懲罰可不輕,我與這位郡王素不相識,沒道理冒這個險。”

水汀盯着姜滢的背影,眼神微眯。

當真,素不相識嗎?

“玉紅梅的赤亡天下僅此一把,他用傷要挾,說若是不應,他便傳揚出去閣中接了買他命的單子。”水汀一提起此事,想到那人的嚣張模樣,便是一肚子氣。

姜滢眉頭一揚,這聽起來不像是他會做出來的事。

“素聞明郡王端正儒雅,怎會用這般手段。”

水汀冷笑了聲:“我倒也想知道。”

“令主确定他是明郡王?”姜滢轉身問道。

“哼,除了他這世上還有第二個人長成那副禍害樣?”水汀說罷,壯似随意般望向姜滢:“慕歲可見過明郡王,要不去樓下認認?”

姜滢:“令主說笑了,我不曾見過。”

禍害樣?

這形容好似有些準确。

水汀收回視線,當真不曾見過?

難道真的是她猜錯了?

“他對玉紅梅勢在必得,對自己很下得去手,不惜将傷口按出不少血。”水汀道:“若你不願,難以打發。”

姜滢指尖微曲,半晌後才淡淡道:“誰說赤亡就一把。”

水汀一愣:“此刀形狀奇特,用料古怪,确實只有一把。”

姜滢輕輕一笑:“仿造一把赤亡,不難吧。”

水汀動了動唇:“…..”

片刻後,她低低怒罵了聲。

她當真是被氣糊塗了,怎沒想到這茬!

“也不必真的仿造,只同他這麽一說便是。”

姜滢又道。

水汀:“…我沒那麽閑。”

說罷她便轉身下了樓,她這就去找回場子!

看他還有什麽法子威脅她!

蕭瑢的确是沒了法子。

他沉默許久後,吩咐琅一留下一錠金子當作傷藥錢,便離開了逢幽閣。

水汀看着他滿是郁氣的背影,心情頗為美妙。

要真是如她猜想,他府中那位美人就是慕歲,那可就太有意思了。

一個步步緊逼,手段層出,一個釜底抽薪斷了他的後路,啧啧,這叫什麽…相愛相殺?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至于她為何懷疑慕歲就是蘇州第一美人姜滢。

慕歲雖有加以掩飾,但她還是聽得出她是蘇州口音。

呵,雖然她沒見過慕歲的全貌,但就那半張臉來看,蘇州第一美人,舍她其誰。

蕭瑢自離開逢幽閣後,臉色便沒好過。

“主子,水汀令主這是打定主意不肯,要不再想別的辦法?”

琅一沉聲道。

蕭瑢冷哼了聲:“不是她不肯。”

琅一一愣:“啊?”

“是接此道逢幽令的人不肯。”

蕭瑢此時仍郁怒不減。

水汀離開時怒氣沖沖,回來時卻滿眼笑意言明他計劃的漏洞,顯然是在她離開的這段時間見了什麽人。

這個人給了她答案,所以她才會那般堅定的拒絕他。

而能在這件事上做決定的,只有那個接令的人。

“停車!”

琅一疑惑道:“主子?”

“去逢幽閣外守着,接令的人此時就在逢幽閣。”蕭瑢冷聲道:“若是發現了就暗中跟着,或許能找到玉紅梅。”

琅一連忙應道:“是!”

姜滢知道蕭瑢走了後,也并未久留。

非她與他作對,逢幽令任務失敗責罰極重,十天半月下不了床,屆時她沒法子周全過去。

除此之外,玉紅梅此人極其危險,一旦讓他逃脫,再抓就難了,若是因此又有人命喪他手,她便是天大的罪人。

她與他相識時日太短,不清楚他做事風格。

一旦有個萬一,後果極其嚴重。

她賭不起。

姜滢的腳步突然慢了下來,她不動聲色的往後瞥了眼。

有人跟着她。

她似是想到了什麽,輕輕勾了勾唇,縱身一躍便消失在高牆上。

很快,琅一便從暗處現身,越過高牆追去。

而此時,姜滢從另一側牆角走出來,看向琅一離開的方向。

果然是他。

他猜到了她方才在逢幽閣,在此守株待兔。

聰明倒是聰明,只可惜琅一的武功比她差了些許。

姜滢這個念頭剛落,面色便一沉。

她在轉身的同時便抽出了腰間的軟劍,抵住向她刺來的長劍。

看清長劍的主人後,姜滢無比慶幸方才出逢幽閣時将面紗換作了幕笠。

面紗遮擋不多,水汀從未見過她都已起疑,若她遇上熟悉之人必定能認出她來,所以她臨走時拿走了水汀的一個幕笠。

心思轉念間,二人已是幾個來回。

姜滢知蕭瑢身上有傷,多以防為主,并不主動攻擊。

蕭瑢看出她不願傷他,出手便也稍緩:“在下無意冒犯,只想與閣下談樁生意。”

姜滢壓着嗓子,變了聲音:“閣下便是這般談生意的?”

五年四方潭訓練,并不只有武功,變聲便是所學之一。

她在此道不算精通,只能變換一種音,雖都是女子,但與她平日的聲音有着天壤之別,別說是蕭瑢,便是祖母,父親也聽不出來。

果然,蕭瑢并未起疑,收了劍拱手朝她道:“出此下策乃實無他法,還請姑娘見諒。”

姜滢怕他看出端倪,往後退了一步将半個身子隐藏在牆邊,才道:

“閣下此舉何意?”

蕭瑢知曉逢幽閣中人身份乃是機密,見她這般動作自然理解,遂道:“在下姓容,剛從逢幽閣出來,想必姑娘已知曉此事。”

姜滢未答,蕭瑢便安靜等着。

過了好一會兒,姜滢才冷聲道:“逢幽閣有一條規矩,榜上前二十名身份暴露,要麽自己死,要麽,對方死。”

“公子,是不想活了?”

蕭瑢溫和一笑:“姑娘怎就認為死的是在下。”

“公子身上有傷。”

姜滢手腕反轉,軟劍發出一陣輕鳴:“不是我的對手。”

方才過的幾招雙方都未盡全力,但盡管如此,他們心中對彼此的實力也有些數。

若蕭瑢沒受傷,他們可以一戰。

劍鳴落下,人卻未動,蕭瑢便知她只是在威脅他,就幹脆收了劍,溫和道:“姑娘帶着幕笠,我未曾見過姑娘容貌,談不上身份暴露。”

姜滢:“知曉男女也算。”

蕭瑢:“…姑娘說笑了。”

“我已知公子來意,若公子再跟着,便不是說笑了。”

姜滢折身便要離開。

“姑娘留步。”蕭瑢忙道:“既然姑娘已知在下來意,不如開個價。”

“我只要他一天,之後定将人完完整整交給姑娘。”

姜滢止步,沉默片刻後道:“令主已與我說過此事,公子是想從他口中問出背後主使?”

蕭瑢眼底微涼,語氣卻依舊不變:“是。”

“他與我無冤無仇,若無人指使怎會刺殺我。”

姜滢無聲笑了笑,他想問的是誰買玉紅梅劫那批弓|弩。

玉紅梅那天根本不是沖着殺他去的。

她沒再回話,縱身一躍便離開了巷子。

其實他無需來堵她,她也會問出他想知道的。

人雖不能交給他,問個答案卻不是不可以。

不過也好,有了這一出,她屆時給他遞消息便也不顯得突兀了。

蕭瑢并未追上去。

她說的不錯,他有傷在身不是她的對手。

只是不知,她最後問他那一句是何意。

“主子,你怎麽在這裏。”

琅一追出老遠都沒見蹤影便知道跟丢了,遂折身返回,找了一圈才找到蕭瑢。

蕭瑢将劍扔給他:“你的武功久不見長進。”

“屬下知罪。”琅一接過劍,先是請罪而後才道:“主子,您,與那人交過手了”

“嗯。”

琅一一驚,“主子可無礙?”

蕭瑢折身踱步往回走:“無礙。”

“主子,此人功夫如何?”

琅一見他确實沒有添傷,才放下心。

蕭瑢想了想,道:“若我未受傷,或是平手。”

她的功力并不及他,但能上逢幽榜前二十的人,不說身經百戰,也是從刀槍鮮血中摸爬打滾過來的,論實戰,他不及她。

琅一聞言心中平衡了。

能與主子打成平手的,他跟丢了也不意外。

“回京後去練武場與所有侍衛單挑,一日內能贏了所有人再回來。”

琅一:“…是。”

姜滢确定蕭瑢沒再跟來後,才拐彎去了北城門。

所有城門在玉紅梅從府衙逃脫後便關了,他沒來得及出去,此時正藏身北城門一戶梁姓家中。

因昨日梁家姑娘及笄,府中熱鬧,他才選擇在此藏身。

玉紅梅此人心狠手辣,雖然眼下城中正在四處抓捕他,按道理他一時半會兒還不敢犯事惹來官府。

但此人就是個十足的瘋子,她不敢保證他會不會在短時間內再次犯下難以挽回之惡,所以她半點不敢耽擱。

姜滢先是找來一身梁家丫鬟的衣裳,沒費什麽功夫便混進了後院,但她并不知道玉紅梅藏身何處,只能往隐秘些的空院去找。

他昨夜才到梁家,不會認得梁家的丫鬟,便是見着她也不會心生防備。

姜滢為了以防萬一,将裏裏外外都換成了丫鬟的衣裳,因匆忙了些忘記關窗,受了點風,此時喉中便也有些癢意。

她并未掩飾,拿着一方粗糙的舊帕子虛掩着唇邊走邊咳着。

梁家門戶不大,仆人也少,以她的身手想要不動聲色的避開很簡單。

她的脖頸,臉,手,都經過改妝,加上她刻意屈着腰,此時瞧着不過是個姿色中等的尋常丫鬟。

如此,玉紅梅才會更加放松警惕。

但姜滢尋了許多空房都一無所獲,夜色也已經漸深,她正要往更隐秘的地方尋去時,突然想起了什麽,折身往廚房走去。

他在梁家藏了一日一夜,總是需要吃飯的。

白日裏不好行動,這會兒已過晚飯時間,廚房沒人,他一定會去。

果然,姜滢才到廚房外便察覺到了裏頭有人。

她輕咳了幾聲,緩緩走進去,拿出火折子點亮油燈,捂嘴輕咳了幾聲,裝作在廚房找藥罐子熬藥。

玉紅梅功夫不弱,那把赤亡更是不知沾了多少血,鋒利無比,她絕不能掉以輕心。

對付這種人,正面剛是下下策。

作者有話說:

來啦,比心心。

女鵝與女婿正式交手第一回 合,女鵝勝

下章女鵝就給女婿報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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