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 逢幽閣
閣中頂樓,輕紗環繞, 猶如仙境。
朦胧之中可見玉石圓床, 一雙人影相依相偎。
遠遠瞧着有幾分旖旎,但近看卻并不如此。
女子年約二十餘,身材窈窕, 清麗無雙,雖眉眼含笑卻不達眼底;男子年紀較輕些, 不到弱冠, 身形消瘦, 面容平和。
他跪坐于床榻之上,替女子捏着雙肩,動作輕緩, 不疾不徐, 恭敬之餘卻不顯卑微。
一刻後, 女子輕輕擡手, 男子便止住動作, 規規矩矩颔首下了床榻。
“你這手按摩功夫确實不錯,不怪入了幽蘭護法的眼。”
女子語調慵懶道。
男子面不改色躬身回道:“卿梧多謝令主搭救。”
被喚作令主的女子,正是蘇州逢幽閣令主水汀。
她聞言輕輕一笑,側首以食指挑起卿梧的下巴,意味深長道:“搭救?”
“可本令主記得,當日是你使計策入了我的廂房,與其說搭救, 不如說是你算計本令主?”
卿梧不得不擡起頭, 卻并不敢直視:“此事卿梧有罪, 請令主責罰。”
逢幽閣的生意廣泛, 其中也包括了秦樓楚館,茶樓飯館,但這些都是閣內消息來源的重地,自不會叫外人知曉此乃逢幽閣的産業。
這些生意都需可靠之人經營,每處掌事的自然都是逢幽閣人。
他們不需要會武,只要身有長處便可憑本事在閣中立足。
但這人一多,事就多,紛争也多。
閣中諸事隐秘,閣中之人犯了錯不會逐出,閣中自有一套規矩,該懲戒懲戒,該處死就處死,總之,一入逢幽閣,終身不得脫離。
那些錯不至死的人,多是罰去做些髒活累活,還有的,則去了秦樓楚館。
姿色好些的挂牌,差些的做丫鬟小厮。
而卿梧屬于前者。
他原是逢幽閣産業,長福酒樓的賬房先生,前幾日出了極大的纰漏被罰去春風樓,因姿容甚佳當夜就挂了牌。
逢幽閣中等級制度極其森嚴,四大護法之下是各地令主,令主之下是逢幽榜。
逢幽榜之下才是各道生意的掌事人。
但這只限逢幽榜前一百名能接逢幽令的人,後頭的地位則還不如這些生意的掌事人。
而各地令主還總管着當地的所有生意。
所以令主駕臨春風樓,樓中自是萬分恭敬的招待。
卿梧罰進春風樓那日,水汀正好去了春風樓,管事安排了樓中頭牌和一些顏色好的小郎君彈琴唱曲兒。
初到的卿梧本不在其中,但偏偏他出現在了水汀的廂房,還在水汀身側伺候點心,又恰好在幽蘭護法闖進廂房時,他腳下踩空跌進了水汀的懷裏。
幽蘭本就是沖着卿梧來的,但見人都到了水汀的懷裏,她也不屑去搶,憤憤的甩鞭子抽碎了幾個酒盞便離開了。
水汀那時方才知,自己被卿梧設計了。
生氣自是生氣,原也是要罰的,但卿梧憑借一手極好的按摩功夫,成功讓她消了氣。
水汀歷來慣愛享受,之後便直接将人帶了回來。
但因算計一事晾了卿梧好幾日,今兒才将人召來。
“責罰?”
水汀捏着他的下巴,似笑非笑道:“讓本令主與幽蘭護法結下了梁子,你說說,怎麽罰才夠呢?”
卿梧垂目回道:“卿梧如今已是令主的人,聽憑令主處置。”
水汀盯着他瞧了半晌,斂了笑意收回手:“幽蘭護法的地位遠高于本令主,她既瞧上了你,自會與你做主,你又何必到我跟前來。”
這幾日她已查了,他藥倒了那個本該伺候她點心的小郎君才混進了廂房。
而長福酒樓所謂的大纰漏,裏頭也大有文章。
卿梧正欲開口,水汀便冷聲道:“想好了再回話。”
“有一字虛假,本令主立刻送你回春風樓,挂紅牌。”
挂紅牌,便是以身伺客。
卿梧身子微微一顫,當即跪下道:“卿梧那日并不知幽蘭護法駕臨。”
“當時,卿梧只為躲避…躲避…”
餘下的話他難以出口。
水汀卻心中明了。
長福酒樓的掌事人好男風,瞧上了卿梧,幾次設計不成,便利用管事之便将人弄到了春風樓。
那日,他也去了春風樓。
“所以,你若知道幽蘭護法會特意為你走一趟,你便不會到本令主的廂房。”水汀沒在那事上難為他,便話鋒一轉道。
卿梧遲疑片刻,才答:“卿梧之前與幽蘭護法并無交情,當日卿梧得知令主去了春風樓,心裏便只有求令主庇護這一個念頭,除此之外,別無他念。”
水汀盯着他瞧了半晌,才輕輕一笑:“起來吧。”
卿梧聞言輕輕松了口氣,站起身。
水汀拍了拍身側的床沿:“過來,替本令主按按頭。”
卿梧躬身應道:“是。”
樓道的鈴铛響起時,水汀已入睡半晌。
被驚醒後她蹙了蹙眉,卻并未從卿梧腿上起身,懶懶道:“繼續。”
就沖着這手按摩功夫,值得與幽蘭護法結下梁子。
“是。”
過了幾息後,水汀出聲道:“何事。”
卿梧頭也未擡,似是并未瞧見出現在輕紗後的人。
“回令主,有人求見令主。”
來人沉聲道。
“何人。”
閣中接任務鮮少要令主親自出面,指名見她的更是少之又少。
“明郡王。”
水汀緩緩睜開眼,半晌後輕輕擡手。
卿梧默默地将手伸過去,攙着她起身。
“明郡王。”
水汀神色複雜的低喃了句,而後道:“自報的身份?”
“并未。”來人是閣中管事,聞言回道:“屬下認出來的。”
明郡王到了蘇州這事如今已不是秘密,逢幽閣眼線遍地,他作為閣中二把手,自然知道明郡王的樣貌。
水汀沉疑片刻,唇角輕輕一彎:“請明郡王至天字一號稍後。”
沒有自報身份,那就是來與她做生意的。
她有些好奇,明郡王想要些什麽。
“是。”
管事領命退下。
水汀慢悠悠站起身張開雙臂,不必她開口卿梧便上前為她整理衣衫。
水汀對此很滿意。
她向來懶,連話也不願多說,機靈些的才在她身邊留的長久。
“早聞這位明郡王公子如玉,絕世無雙,沒成想今兒竟有幸一見。”
卿梧自知不必他答話,默默的為她系好腰間玉佩。
水汀瞥了眼他低垂的眉眼,擡手勾起他的下巴:“若我記得沒錯,你之前是賬房先生,如何學來伺候人的功夫。”
卿梧手上未停,恭聲回道:“家母在世時常常頭疼,卿梧便學了按摩,除此之外,卿梧只伺候過令主。”
水汀對這個答案還算滿意,便沒再為難人,待整理好形容後便徑自離開。
卿梧躬身道:“恭送令主。”
待水汀的身影消失,他才直起身子。
一張清秀的臉上平靜無波,身形卻微微晃了晃。
水汀到了天字一號,隔着珠簾就瞧見了坐在窗邊的人。
她見過明郡王的畫像,但此時瞧見真人還是難免驚豔。
芝蘭玉樹,公子無雙,名副其實。
此等天人之容,世間難見。
蕭瑢端着手中茶盞淺飲,只當不知落在他身上的視線,直到珠簾清脆的聲音傳來,他才放下茶盞。
“公子指名見我,可是有什麽大生意。”
水汀唇角挂着恰到好處的笑容,坐在了蕭瑢的對面。
蕭瑢微微颔首:“閣下便是此間令主。”
水汀含笑回禮:“正是,奴家水汀,不知公子如何稱呼?”
“若水汀令主不識在下,那便當在下姓容。”蕭瑢意味深長道。
水汀眼神微沉,轉瞬便失笑道:“容公子說笑了,如容公子這般絕世無雙,若奴家見過,定一生不忘。”
水汀說罷看了眼蕭瑢身後的琅一,繼續道:“不知容公子可知逢幽閣的規矩。”
蕭瑢微微側首,琅一會意,将手中匣子放至桌上打開。
水汀瞧了眼匣中物,面色微訝:“容公子出手好生大方。”
“只要能成,這是訂金。”
蕭瑢淡笑道。
水汀笑意漸收,盯着蕭瑢好半晌才道:“若這只是訂金,容公子所要的怕是不簡單。”
“于令主而言,不難。”
蕭瑢淺飲了口茶,道。
水汀收回視線,輕笑道:“那便請容公子直言。”
蕭瑢看向她:“容某聽說武林盟主近日下了一道逢幽令,要讨伐一人。”
“近日逢幽令上要讨伐的人不少,不知容公子說的是哪一個。”水汀。
蕭瑢:“屠戮一門派的那一位。”
水汀聞言微訝:“玉紅梅,容公子要他?”
蕭瑢輕輕颔首。
水汀先是怔愣片刻,而後緩緩将匣子蓋上,推往蕭瑢:“容公子有所不知,逢幽令一出,絕不更改,此人既然已上逢幽令,便絕無可能留其性命。”
“看來,與容公子這樁生意是做不成了。”
蕭瑢擡手:“令主且慢。”
“容某并非保他性命。”
水汀一愣,收回手:“哦?公子細說。”
“我只買他一天。”蕭瑢道。
水汀聞言神色愈發古怪,不解道:“為何?”
蕭瑢:“個中複雜,恕容某無法詳說。”
水汀凝眉瞧了眼匣子,出手如此闊綽,只為買玉紅梅一天?
這樁生意倒也不違背閣中規矩,只是…
“容公子若要談這筆生意,奴家做不了主。”
水汀沉疑片刻後,正色道。
蕭瑢不解:“容某對逢幽閣也算略有耳聞,各地逢幽閣專負責此間生意來往,閣下身為此地令主,如何不能做主。”
水汀笑道:“若是時間倒回個幾日,這樁生意奴家能做主,但是現在不成了。”
“如何說?”蕭瑢。
“一旦上了逢幽令,不論人或事,盡歸接令者一人管。”水汀這話并非虛言,規矩确實如此。
即便她奉命從旁協助,也不能越過接令人去。
蕭瑢微微擰眉,思索片刻道:“不知,容某可能見一見接此令的人?”
水汀搖頭:“容公子這可是為難奴家了,此道逢幽令至關重要,所以接此令者乃逢幽榜前二十名,此人所有信息乃閣中重要機密,無法與容公子相見。”
蕭瑢:“那可否請令主代為傳達?”
水汀皺了皺眉,明郡王如此執着見此人,想必牽扯極大,可這道逢幽令出不得半點岔子,否則必要牽連慕歲。
“抱歉,閣中規矩重,我并不知具體是誰接了此令。”
水汀輕輕颔首道。
水汀前頭所言蕭瑢信,但這話他不信。
“此事若成,價随令主開。”
水汀:“很抱歉…”
“水汀令主先別急着拒絕。”蕭瑢面色漸冷,語氣也一改方才的溫和。
水汀察覺到他的變化,眼神暗了暗:“容公子,這是逢幽閣。”
不是朝廷。
一時間,房內的溫和氣氛急轉直下。
蕭瑢感受到了暗處波動,至少有二十人。
“令主不必吓唬容某,容某敢肯定,令主絕不會在此處對容某出手。”蕭瑢漫不經心的四下掃了眼,而後直直盯着水汀,溫淡道。
水汀聞言心中便已明了。
他知道她已經認出了他的身份。
二人對峙半晌,水汀率先挪開視線輕輕擡手。
四周的殺氣在頃刻間消散。
“容公子這是非要與我為難。”
水汀冷聲道。
蕭瑢往後靠了靠:“非也。”
“是貴閣要與我為難才是。”
水汀聞言甚是不解,正欲開口卻見蕭瑢将外袍往外散了散,伸手在腰間一按。
水汀當即面色大變,目光死死盯着蕭瑢腰間。
習武之人對血腥味極其敏感,這樣濃厚的血腥味可不是小傷。
她方才一見明郡王便知他有傷在身,但她卻沒想到這傷恐怕與閣中有牽連。
否則他不必說方才那話,也不必将傷展露給她。
“主子!”
琅一驚呼道,正要上前,便被蕭瑢擡手阻止,他狠狠看了眼水汀,咬牙退後。
“昨日容某遭人刺殺。”蕭瑢不疾不徐道:“正是此人所為。”
水汀眼神徹底沉了下去。
玉紅梅乃江湖中人,他刺殺明郡王便是插足了朝堂。
當今皇嗣衆多,郡王多的一雙手都數不過來,但眼前這位明郡王卻非一般郡王。
宸王府的嫡長子,唯一賜字的郡王。
若他真要追究,江湖和朝廷恐怕再不能相安無事。
“容公子也知道,此人乃江湖敗類,逢幽令上就地誅殺。”
水汀沉聲道。
蕭瑢輕輕一笑:“是嗎?”
“容某若是不信呢。”
“容公子昨日遇刺,但此道逢幽令卻先昨日所出,此人所為與江湖并無關系。”水汀繼續道。
“誰敢保證,這不是你們逢幽閣的計謀。”蕭瑢不緊不慢道:“先下逢幽令與他撇清幹系,再讓他來刺殺容某,這個理由說得過去。”
“水汀令主,你覺得呢?”
水汀深吸一口氣,咬牙道:“逢幽閣與容公子無冤無仇,沒道理刺殺。”
她先還道這位生的跟神君下凡似的,氣質儒雅溫潤,應是個講道理的,沒成想竟如此難纏。
“可逢幽閣之前專接殺人的生意啊。”蕭瑢。
“逢幽閣自現任閣主繼任以來,不再接這樣的生意,這是天下皆知的。”水汀。
“誰知道呢,或許是買主給的太多。”
“逢幽閣絕不會再做殺人的生意。”
“不如水汀令主告知容某,對方出了多少錢買容某的命,容某出雙倍。”
“我說了,閣中并未接過!”
蕭瑢懶散的往椅背上一靠,白色腰封上已滲出一片血紅:“是嗎?”
“可容某偏就覺得有。”
水汀盯着那血跡,重重閉上眼。
去他的如玉公子,芝蘭玉樹!
“容公子說昨日的刺客是玉紅梅,證據呢?”
“此人有一把特制的刀,名喚赤亡,我身上的刀傷一驗便知。”
蕭瑢幽幽道:“容某肚量小,此人傷我一分我必還十分,若不成,容某保證,今兒踏出貴閣半個時辰之內,此事便會傳遍蘇州,不出十日,京中上下便會皆知逢幽閣接了殺容某的生意。”
水汀怒極反笑,好一會兒才砰地站起身,冷聲喝道:“來人!”
琅一的刀還未出鞘,便被蕭瑢擡手攔住。
“容公子好膽色。”水汀眼底一片冰霜。
蕭瑢笑了笑,不發一言。
“給容公子療傷止血!”水汀咬牙切齒說完便甩袖出了房門。
她快步走向三樓,穿過層層輕紗,帶起一股殺氣騰騰的疾風。
“令主。”
饒是卿梧不懂武功,也察覺到了水汀周身的殺意,擔憂的喚了聲。
“什麽溫和儒雅,翩翩君子,我看他根本就是無賴!”水汀一腔怒火忍到現在已是極限:“本令主什麽人沒見過,像他這般光明正大潑髒水,誣陷帶威脅的倒是頭一個!”
卿梧自猜到了她所罵何人,愣了愣後上前勸道:“令主消氣。”
“我消什麽氣,滾!”
水汀出身不算低,家中出了事她才進的逢幽閣,可她進逢幽閣時已經十歲,性子已經成形,脾氣歷來就不大好,後來嫁了個如意郎君,待她又百般寵愛,她骨子裏的孤傲便延續至今。
她要強,也在習武一道上很有天賦,一路走來算得上平穩,那些曾經試圖欺壓她的人都沒有什麽好下場,可偏偏今兒這人栽贓,威脅,挑釁,她卻動他不得!
怒氣之下,便也沒注意身邊勸她之人是個未及弱冠的文弱書生,她能坐上令主這個位子,內力自是不容小觑,便是随意一揮手,哪怕只用了一分內力也足以傷他。
“唔!”
卿梧才靠近水汀,一道勁風便迎面襲來,他只覺眼前一花便跌倒在地上,喉中溢出一股鮮血。
水汀聽得他這聲痛呼,才猛地想起了什麽,轉身居高臨下的盯着卿梧。
平素在她身邊伺候的,不管是侍從還是侍女,都有武功在身,她這一分力并不足以傷他們,卿梧是今兒才到的她身邊,氣急之下竟将他忘了。
看着他唇邊那縷血跡,水汀煩躁的斥道:“你瘋了嗎,不知自己手無縛雞之力!此時也敢往我身前靠!”
卿梧擡眼望着她,眼裏難得帶了幾分委屈。
他今兒才到她跟前,哪會知她的脾性。
水汀也意識到了這點,深吸幾口氣後,沒好氣的将人一把拽起來扔在床榻上。
卿梧還沒緩過那股勁兒就又被這麽一扔,整個人都有些恍惚,後仰在床上半晌沒動,任由水汀抓着他的手把脈,扒他的衣裳檢查。
直到感覺胸前一涼,他才恢複片刻的清明,睜大眼喚了聲:“令主!”
“閉嘴!”
水汀一把揮開他伸過來阻攔的手,粗魯的扯下他的衣襟四下查探,好在她那一掌沒有打在要害,傷勢并不嚴重。
她還沒來得及松口氣,便見人已經暈了過去。
水汀盯着床上那張清瘦,略帶紅暈的臉:“….”
她是給自己帶了個祖宗回來嗎!
“來人!”
水汀閉了閉眼,壓下怒火喝道。
很快,便有一人出現在輕紗外,是水汀身邊的侍女,浮蕸。
“令主。”
“他身邊的人都是死的嗎,發燒了也不知?”水汀厲聲道。
浮蕸微微一怔後,連忙回話:“卿梧…公子身邊并無人伺候。”
“當日,令主說要晾公子幾日,所以下頭的人…”
加上卿梧公子是從春風樓出來的,沒有主子發話,府裏的人自不會去在意。
水汀:“?!”
她當日的确說過這話,可卻并沒有苛待人的意思。
“你們…”
輕紗晃動,水汀發難的話一頓,她快速的平了平心緒,冷聲道:“送卿梧公子回府,住我院中西廂,送一個侍從過去。”
浮蕸聽得那聲卿梧公子,心中便已明了,躬身應下:“是。”
她沒自己上前,而是去喚了侍從浮石過來;浮石過來也沒多問,背上卿梧便離開了。
待一切重歸于靜,水汀才道:“出來吧。”
話落,一道纖細的身影便落在水汀身前。
來人一身素白勁裝,面巾遮住了大半張臉,卻仍可以窺見幾分絕色容顏。
“慕歲,見過令主。”
姜滢瞥了眼水汀眼底未消的怒氣,拱手道。
“與我客套這些作甚。”
水汀甩了甩衣袖,觑她一眼。
姜滢輕輕一笑,道:“誰招惹你至此。”
水汀回身一字一字道:“明郡王。”
姜滢不動聲色道:“明郡王也同閣中有生意往來?”
他竟真來了逢幽閣!
水汀死死盯着姜滢,似乎想從她平靜的雙眸裏看出些端倪,但可惜,失敗了。
“是啊,不過能不能成,還得看你的意思。”
水汀盯着她幽幽道。
姜滢不解:“嗯?”
“他要買玉紅梅一天,給是不給?”
水汀挪開目光,盡量讓自己的語氣平靜些。
“令主有玉紅梅的下落了?”
姜滢不答反問。
水汀從袖中取出一個紙條遞給姜滢:“人還在樓下,你自己做決定吧。”
姜滢接過紙條看完,便點燃旁邊燭臺上的火折子,待一縷青煙升起,她才道:“閣中的規矩你也知道,任務失敗懲罰可不輕,我與這位郡王素不相識,沒道理冒這個險。”
水汀盯着姜滢的背影,眼神微眯。
當真,素不相識嗎?
“玉紅梅的赤亡天下僅此一把,他用傷要挾,說若是不應,他便傳揚出去閣中接了買他命的單子。”水汀一提起此事,想到那人的嚣張模樣,便是一肚子氣。
姜滢眉頭一揚,這聽起來不像是他會做出來的事。
“素聞明郡王端正儒雅,怎會用這般手段。”
水汀冷笑了聲:“我倒也想知道。”
“令主确定他是明郡王?”姜滢轉身問道。
“哼,除了他這世上還有第二個人長成那副禍害樣?”水汀說罷,壯似随意般望向姜滢:“慕歲可見過明郡王,要不去樓下認認?”
姜滢:“令主說笑了,我不曾見過。”
禍害樣?
這形容好似有些準确。
水汀收回視線,當真不曾見過?
難道真的是她猜錯了?
“他對玉紅梅勢在必得,對自己很下得去手,不惜将傷口按出不少血。”水汀道:“若你不願,難以打發。”
姜滢指尖微曲,半晌後才淡淡道:“誰說赤亡就一把。”
水汀一愣:“此刀形狀奇特,用料古怪,确實只有一把。”
姜滢輕輕一笑:“仿造一把赤亡,不難吧。”
水汀動了動唇:“…..”
片刻後,她低低怒罵了聲。
她當真是被氣糊塗了,怎沒想到這茬!
“也不必真的仿造,只同他這麽一說便是。”
姜滢又道。
水汀:“…我沒那麽閑。”
說罷她便轉身下了樓,她這就去找回場子!
看他還有什麽法子威脅她!
蕭瑢的确是沒了法子。
他沉默許久後,吩咐琅一留下一錠金子當作傷藥錢,便離開了逢幽閣。
水汀看着他滿是郁氣的背影,心情頗為美妙。
要真是如她猜想,他府中那位美人就是慕歲,那可就太有意思了。
一個步步緊逼,手段層出,一個釜底抽薪斷了他的後路,啧啧,這叫什麽…相愛相殺?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至于她為何懷疑慕歲就是蘇州第一美人姜滢。
慕歲雖有加以掩飾,但她還是聽得出她是蘇州口音。
呵,雖然她沒見過慕歲的全貌,但就那半張臉來看,蘇州第一美人,舍她其誰。
蕭瑢自離開逢幽閣後,臉色便沒好過。
“主子,水汀令主這是打定主意不肯,要不再想別的辦法?”
琅一沉聲道。
蕭瑢冷哼了聲:“不是她不肯。”
琅一一愣:“啊?”
“是接此道逢幽令的人不肯。”
蕭瑢此時仍郁怒不減。
水汀離開時怒氣沖沖,回來時卻滿眼笑意言明他計劃的漏洞,顯然是在她離開的這段時間見了什麽人。
這個人給了她答案,所以她才會那般堅定的拒絕他。
而能在這件事上做決定的,只有那個接令的人。
“停車!”
琅一疑惑道:“主子?”
“去逢幽閣外守着,接令的人此時就在逢幽閣。”蕭瑢冷聲道:“若是發現了就暗中跟着,或許能找到玉紅梅。”
琅一連忙應道:“是!”
姜滢知道蕭瑢走了後,也并未久留。
非她與他作對,逢幽令任務失敗責罰極重,十天半月下不了床,屆時她沒法子周全過去。
除此之外,玉紅梅此人極其危險,一旦讓他逃脫,再抓就難了,若是因此又有人命喪他手,她便是天大的罪人。
她與他相識時日太短,不清楚他做事風格。
一旦有個萬一,後果極其嚴重。
她賭不起。
姜滢的腳步突然慢了下來,她不動聲色的往後瞥了眼。
有人跟着她。
她似是想到了什麽,輕輕勾了勾唇,縱身一躍便消失在高牆上。
很快,琅一便從暗處現身,越過高牆追去。
而此時,姜滢從另一側牆角走出來,看向琅一離開的方向。
果然是他。
他猜到了她方才在逢幽閣,在此守株待兔。
聰明倒是聰明,只可惜琅一的武功比她差了些許。
姜滢這個念頭剛落,面色便一沉。
她在轉身的同時便抽出了腰間的軟劍,抵住向她刺來的長劍。
看清長劍的主人後,姜滢無比慶幸方才出逢幽閣時将面紗換作了幕笠。
面紗遮擋不多,水汀從未見過她都已起疑,若她遇上熟悉之人必定能認出她來,所以她臨走時拿走了水汀的一個幕笠。
心思轉念間,二人已是幾個來回。
姜滢知蕭瑢身上有傷,多以防為主,并不主動攻擊。
蕭瑢看出她不願傷他,出手便也稍緩:“在下無意冒犯,只想與閣下談樁生意。”
姜滢壓着嗓子,變了聲音:“閣下便是這般談生意的?”
五年四方潭訓練,并不只有武功,變聲便是所學之一。
她在此道不算精通,只能變換一種音,雖都是女子,但與她平日的聲音有着天壤之別,別說是蕭瑢,便是祖母,父親也聽不出來。
果然,蕭瑢并未起疑,收了劍拱手朝她道:“出此下策乃實無他法,還請姑娘見諒。”
姜滢怕他看出端倪,往後退了一步将半個身子隐藏在牆邊,才道:
“閣下此舉何意?”
蕭瑢知曉逢幽閣中人身份乃是機密,見她這般動作自然理解,遂道:“在下姓容,剛從逢幽閣出來,想必姑娘已知曉此事。”
姜滢未答,蕭瑢便安靜等着。
過了好一會兒,姜滢才冷聲道:“逢幽閣有一條規矩,榜上前二十名身份暴露,要麽自己死,要麽,對方死。”
“公子,是不想活了?”
蕭瑢溫和一笑:“姑娘怎就認為死的是在下。”
“公子身上有傷。”
姜滢手腕反轉,軟劍發出一陣輕鳴:“不是我的對手。”
方才過的幾招雙方都未盡全力,但盡管如此,他們心中對彼此的實力也有些數。
若蕭瑢沒受傷,他們可以一戰。
劍鳴落下,人卻未動,蕭瑢便知她只是在威脅他,就幹脆收了劍,溫和道:“姑娘帶着幕笠,我未曾見過姑娘容貌,談不上身份暴露。”
姜滢:“知曉男女也算。”
蕭瑢:“…姑娘說笑了。”
“我已知公子來意,若公子再跟着,便不是說笑了。”
姜滢折身便要離開。
“姑娘留步。”蕭瑢忙道:“既然姑娘已知在下來意,不如開個價。”
“我只要他一天,之後定将人完完整整交給姑娘。”
姜滢止步,沉默片刻後道:“令主已與我說過此事,公子是想從他口中問出背後主使?”
蕭瑢眼底微涼,語氣卻依舊不變:“是。”
“他與我無冤無仇,若無人指使怎會刺殺我。”
姜滢無聲笑了笑,他想問的是誰買玉紅梅劫那批弓|弩。
玉紅梅那天根本不是沖着殺他去的。
她沒再回話,縱身一躍便離開了巷子。
其實他無需來堵她,她也會問出他想知道的。
人雖不能交給他,問個答案卻不是不可以。
不過也好,有了這一出,她屆時給他遞消息便也不顯得突兀了。
蕭瑢并未追上去。
她說的不錯,他有傷在身不是她的對手。
只是不知,她最後問他那一句是何意。
“主子,你怎麽在這裏。”
琅一追出老遠都沒見蹤影便知道跟丢了,遂折身返回,找了一圈才找到蕭瑢。
蕭瑢将劍扔給他:“你的武功久不見長進。”
“屬下知罪。”琅一接過劍,先是請罪而後才道:“主子,您,與那人交過手了”
“嗯。”
琅一一驚,“主子可無礙?”
蕭瑢折身踱步往回走:“無礙。”
“主子,此人功夫如何?”
琅一見他确實沒有添傷,才放下心。
蕭瑢想了想,道:“若我未受傷,或是平手。”
她的功力并不及他,但能上逢幽榜前二十的人,不說身經百戰,也是從刀槍鮮血中摸爬打滾過來的,論實戰,他不及她。
琅一聞言心中平衡了。
能與主子打成平手的,他跟丢了也不意外。
“回京後去練武場與所有侍衛單挑,一日內能贏了所有人再回來。”
琅一:“…是。”
姜滢确定蕭瑢沒再跟來後,才拐彎去了北城門。
所有城門在玉紅梅從府衙逃脫後便關了,他沒來得及出去,此時正藏身北城門一戶梁姓家中。
因昨日梁家姑娘及笄,府中熱鬧,他才選擇在此藏身。
玉紅梅此人心狠手辣,雖然眼下城中正在四處抓捕他,按道理他一時半會兒還不敢犯事惹來官府。
但此人就是個十足的瘋子,她不敢保證他會不會在短時間內再次犯下難以挽回之惡,所以她半點不敢耽擱。
姜滢先是找來一身梁家丫鬟的衣裳,沒費什麽功夫便混進了後院,但她并不知道玉紅梅藏身何處,只能往隐秘些的空院去找。
他昨夜才到梁家,不會認得梁家的丫鬟,便是見着她也不會心生防備。
姜滢為了以防萬一,将裏裏外外都換成了丫鬟的衣裳,因匆忙了些忘記關窗,受了點風,此時喉中便也有些癢意。
她并未掩飾,拿着一方粗糙的舊帕子虛掩着唇邊走邊咳着。
梁家門戶不大,仆人也少,以她的身手想要不動聲色的避開很簡單。
她的脖頸,臉,手,都經過改妝,加上她刻意屈着腰,此時瞧着不過是個姿色中等的尋常丫鬟。
如此,玉紅梅才會更加放松警惕。
但姜滢尋了許多空房都一無所獲,夜色也已經漸深,她正要往更隐秘的地方尋去時,突然想起了什麽,折身往廚房走去。
他在梁家藏了一日一夜,總是需要吃飯的。
白日裏不好行動,這會兒已過晚飯時間,廚房沒人,他一定會去。
果然,姜滢才到廚房外便察覺到了裏頭有人。
她輕咳了幾聲,緩緩走進去,拿出火折子點亮油燈,捂嘴輕咳了幾聲,裝作在廚房找藥罐子熬藥。
玉紅梅功夫不弱,那把赤亡更是不知沾了多少血,鋒利無比,她絕不能掉以輕心。
對付這種人,正面剛是下下策。
作者有話說:
來啦,比心心。
女鵝與女婿正式交手第一回 合,女鵝勝
下章女鵝就給女婿報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