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的秋聲總是來得格外早,在只有松柏茂盛依舊的山間更是早已覆蓋了厚厚的落葉和霜露。一襲輕裝的少女挎了鼓鼓的行囊,在這江山搖落的蕭瑟裏懷了一腔不合時宜的欣悅與豪情。直到輕快的步履經一個轉彎被驟然截下,那滿懷的喜悅方才蕩然無存。
天香努力壓下心中熊熊燃起的憤恨,深吸一口氣淡淡道:“我不過是待得無趣想下山來走走,師兄也要管嗎?”
绛衫的男子語調疏淡:“偷了師父的東西便要走,我卻不該管?”
天香冷聲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偷東西了?”
“誰不知道你能夠過目成誦,捧着那師父從不示與他人的書看了那麽久,這可不是偷?”男子說着轉身,“回去吧。”
天香憤怒之餘愈感悲涼,她後退了一步靜靜看他,眸光凄寒,如簇簇煙火于青冥間一齊寂滅,當下神思恍惚地哀聲問:“師兄,我們這麽活着有意義麽?”
男子沒理她,她面上的哀戚之色便更重了一分:“我們當年都是輾轉于戰火間的孤兒,師父救了我們給我們衣食,我們就永久地待在這裏念着齊萬物一死生,學着知白守黑和光同塵,然後一生就這麽過去——這不是籠中玩物是什麽!”
男子只作不聞,道:“別妄想了,回去。”
她咽下灼燙的悲苦,微微揚了揚頭,滿眼秋雲徐徐舒卷,鮮潔如絹素,又如永遠純真歡愉的孩童,人間的悲歡水火永遠傷不到它。她不知怎地就開始漫無邊際地豔羨起天上的雲彩,直至一步步踩上薄脆的枯葉和錯落的山石才回想起自己還在這個曲水折山的崎岖人世。
“但令我活着一日,我便要逃一日;但令戰火一日不息,我便要想一日的辦法去救我黎元。”她字字句句落得铿锵,“人生去如朝露,望他年師兄回首再看,不要後悔這百年蹉跎。”
她一定會回去,當然會回去——她還有江山畫卷的夢想,還有煙消雨霁的明天,還有雪月交光夜的約定。這一切豈能為這落葉積雪掩蓋,抹做虛無?
豈能?
“大人說什麽?陛下……不同意?陛下怎麽會不同意?”眼見使者悠然收了诏書便欲離去,祁雲歸但覺濃重的陰霾将天光都殘食吞沒,他抱了最後的希冀,惶然擡頭道,“這是何意,大人明言!”
使者睨了他一眼,疑聲道:“祁知州是覺得這聖旨寫得不清楚?本官可是看得很明白。祁知州還是快接聖旨起來吧,拖久了對誰都沒好處。”
“那蘇州城是不要了麽?!”他接過诏書憤而起身,看清上面的鶴頭字跡後整個人都是一震,“蘇州之民安樂經年,家境無論殷實與否都不尚武,我們去哪裏征兵?陛下是受了什麽奸人的挑撥,才降下這樣的旨意!”
使者聞言陡然而怒,厲聲呵斥道:“祁知州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本官若是願意,現在回去就可以憑悖逆參你一本!”他說完欲走,又似不忍地回了腳步,低聲道:“你那封奏章朝廷上下都知道了,有的是自命忠臣的固執之輩深感不平,但聖意已決,群臣力谏也改變不了。畢竟……”
他猶豫了一下,到底還是出于極微薄的同情說了下去:“畢竟現下陛下雖未明說,但确已深信陳韶存有反心,祁知州還是……”
“陳韶存有反心?!大人再說一遍!”祁雲歸忍無可忍地打斷他,心下驚痛有如火燎。他想起當初兄長被貶自己不慎于言惹陳韶惱怒,想起手下軍士欺民讓他激憤地連夜訓話,想起每逢戰事他無人可及的勇武——陳韶有反心?天底下可還有比這更諷刺的謠言?他壓下想把使者一把扯過來質問的沖動,當下口不擇言道,“這話陛下也信,朝中還有沒有一個可用之才!”
使者立時收了所有同情故作無奈地一嘆:“如此看來,祁知州還真是不知好歹,那本官也不久留了——與其日日想着保蘇州,祁知州若有閑心,不如想想如何保自家性命!”
說完他便舉步離開,如來時一樣沐浴在初秋的溶溶景光裏,清貴閑逸地徐步而去。
宋梨畫在房中倚牆聽了許久,待使者走遠立時奪門而出,她看着祁雲歸久久立于中庭,一時只覺得眼底酸澀得難受。她無聲地張了張口,把原本要說的話悉數咽回,正自悲楚間卻被他握住了手。
祁雲歸聲音幹澀而微微沙啞,卻是拼盡全力地鎮靜着:“沒事。”
他似是重新竭力穩了語調,頓了一刻方才道,“我現在必須去找一下陳将軍,你待在這裏,別怕。“
“我聽見了,大人,我聽見了……陛下不給援兵,那我們……”她組織者零落的語言,握着她的那只手卻忽然加重了力道,他亦轉過目光看她,将她所有未出口的惶惑全部逼回。
“陛下不給兵,我們自己征便是,江南千裏,我們還能困死在這裏束手就擒不成?!”他故意揚高的聲音仿佛宣誓着無上的自信,唯有手心的冰冷洩露了訊息。他凝視着她,一字一句說着那麽不相幹的事情,“梨畫你記不記得上次你為我采的花?你再去摘些花來給我吧……好不好?”
然後他立即就松了手離去,宋梨畫長長看着他的背影,咬了咬牙忍也忍不住地落了淚。她看見他此刻強撐的、并将一直撐下去的堅強,在頹靡的世間如熒熒剔亮的銀燈,在這浩蕩無涯的陽光裏,卻傷感得如音節铿然韻腳悠長的悲歌。
接到通告之後,蘇晉就知道自己的安逸時日宣告結束。他簡略收拾了行裝做好在今後的處處烽煙裏長随容清行身側的準備,并提議泠兒先到南方去等他,然後遭到後者毫無意外的拒絕。
争執間他幾乎要動怒了,然而少女全然不加掩飾的興致和期待讓他再也不忍心相阻。于是他一路無言地徑自前去,任其跟在身後笑得一臉明媚。
他見到容清行的時候,幾步之遙處還站了一個人,甚是年輕,衣着齊整鮮潔,頗有些春風得意的味道。他看着只覺得眼熟,待想起時再難掩心中的震動。容清行與那人言談甚歡,看他進來只側頭微微一笑,繼而重又看向那人道:“你還記得他吧?”
那人轉過身來微傾身一揖:“蘇兄,多年不見。”
蘇晉當即驚喜回禮——這正是他當年的友人,現在的禦史。今日皇帝對陳韶失了信任拒發援兵,亦多半是他的功績。二人寒暄了片刻,他重又向容清行詢問起正事:“至此在下卻有一事不明——既要集兵取京師,若任皇帝分出兵力去援蘇州,于我們豈非良機?為何要如此阻止?”
容清行似是心情頗好地又笑了笑,卻并不言語。蘇晉便會意地上前解釋:“陳韶早年鎮守蜀中即以将才揚名,殊難輕視。給他幾萬軍士必成虎狼之師,到時他若反過來保北方,我方無勝算。不若随哪個剛愎自用的皇帝連着幾個鼠目寸光的文臣武将去周旋,豈非天助?”
那人仿若頓悟地點頭,又交談幾句後出言告辭。容清行待他輕合了門,瞥了一眼一臉期許與局促地望着自己的泠兒,方才欣然的臉色忽而又回複了一貫的淡漠。他睇向蘇晉冷冷開口:“你把她帶來幹什麽?“
“就是說,叛軍攻城日緊,朝廷軍與之交戰正酣,發兵之事要暫緩些時日,待京城之圍稍解便發兵來蘇州——大人是這個意思?”陳韶大致理解了原委,低垂了眼簾看不出表情,“北方戰事更為緊要,陛下的想法沒錯。”
祁雲歸有些失神地看着他,看見他對自己拙劣謊言的篤信,看見他對君王永不可冷卻不可磨滅的丹心,幾乎再也說不出一個字。陳韶只道他因戰亂而哀戚,反強作寬心地笑了笑:“張羨舉兵而反,我們都壓得住,我蜀中軍士個個勇猛以一當十,豈畏他區區幾個亂民?”
他那麽自信那麽坦蕩,如同在陳述一個文人才子理解不了的、唯有飲過疆場長風才能領略的信仰。祁雲歸只覺有莫名的悲傷讓他一刻也待不下去:“府中尚有公事,我先回去了。”
陳韶點頭,目送他掀帳離去。須臾後帳再一次被掀開,進來的是玉竹。
少年神色自然,似是真的只是偶然行經此處,又好像确确實實什麽都聽見了。他意外地開門見山道:“将軍,我想告幾天假。”
陳韶不語,示意他說下去。
“我想……”玉竹略微仰頭,眸光湛然,再出口的言辭卻還是驚世駭俗到徹底淩越了陳韶的想象。他仍是很自然地,甚至是很輕巧很悠然地道,“我想回一趟京城,去谒見我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