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霜落,萬木摧折,而這場由春至秋橫亘六月的戰争,也終于有了最後的結果——
叛軍屢出精銳,官軍輕狂自許,兼以朝臣通敵,九月初三洛陽城破,帝王攜百官奔往江陵,以延系大逢朝微若游絲的國祚,同年改元承和。
承和元年,中原不返,萬裏同悲。
長別故都的那天全城都下了蒙蒙的微雨,若非空氣中揮之不去的濕潤而血腥的味道,竟有幾分杏花煙雨的婉約情意。窮途末路的君王将雨水沖刷的兵民喧嘩聲悉數抛于身後,絕望間第一次對永遠如珠玉嬌花般相憐的愛人發出暴怒的呼號:“你要任性到什麽時候!快跟朕走!”
玉曦笑着看向幾步之遙被焦灼的軍士半拖半抱的君王,細雨将他平生威嚴都淋作狼狽,她看着看着就有點憐憫,可她分明是喜悅的,喜悅得聲線都在顫抖,喜悅得很努力才能故作流連地柔聲道:“陛下快啓程吧,妾身在這裏,等陛下回來。”
“你留在這裏遲早有危險!你快過來,過來跟朕在一起!”宣明帝邊吼邊狠狠甩開一個要把他往外拉的手下,“你們給朕滾開!”
“‘婦人在軍中,兵氣恐不揚’,陛下就不怕兵士反對?”她勾了勾嘴角又揚了揚手中的匕首,“陛下再過來一步,妾就自盡以謝天下。”
宣明帝搖頭,目眦盡裂:“他們反不反對朕管不了,你必須和朕在一起!”
許是他時至今日依舊強硬的語氣觸怒了她,玉曦頃刻間尖刻了語氣,她充滿嘲諷地冷冷開口:“這世間原就沒有必須的事情,陛下到現在還不清楚麽!”
她說着就又笑了起來,悠悠踱了兩步游戲般刺激着君王業已頻臨崩潰的神經:“陛下以為是誰勸丞相撤回了先前的上表改奏用現在的守軍?又是什麽人讓朝中的賢臣零落奸佞縱橫以至軍民□□?妾初進宮時那一點點海內清平的面貌,怎麽偏偏就在這幾年裏盡數消磨了?”
見宣明帝似是用了很長時間才明白過來她在說什麽,爾後陡然暴怒,一把奪過周遭軍士手中短刀直指她的眉心。玉曦就那麽全無避畏地靜靜看着那刀刃劇烈震顫起來,直至重重擲落在雨水裏,但聽他良久才又悲傷又艱難,又不甘又無奈地從齒縫中擠出幾個字:“曦兒,為什麽……”
“為什麽?妾也想問陛下為什麽?當年在陸峰喪禮上陛下怎麽就一眼看中了妾?”她壓下心底呼嘯洞穿的悲涼,以一吐為快酣暢淋漓的語調揭開不堪回首的往事,“陛下以為妾是什麽人?山野田間的孤兒,陸峰拾來的小妾,攀折于數人之手的野草殘花?是啊,妾就是這樣的人,但還有嗎?還有其他的嗎?這麽多年陛下竟不曾看明白,妾還是別的什麽人?”
“妾本不是孤兒的,妾有爹有娘有弟弟妹妹,還有很喜歡很喜歡的想要與之舉案齊眉一輩子的人——十多年前有一首四海皆知的詩不知陛下聽過沒有?”她忽然湊近了些,徐徐念來,如詠風謠,“‘殷山多璞璧,朝晖照清夕。疏風動青筠,明月瀉白石。’朝晖就是晨曦的意思。現在,陛下想起妾是誰了嗎?”
她說完不再言語,只看着宣明帝的神情由沉痛至困惑至頓悟再重歸沉痛,才又緩緩道:“陛下若想起來了,若想殺妾便盡早下令吧。妾并非畏死之人,陛下多年前已經看得很清楚了。”
她閉了眼,細密的雨落在臉上如同淚滴。她做到了,這麽久生不如死的光陰,這麽多曲意承歡的朝昏,她終于可以毀了他的江山,然後在畢生從未有過的喜悅裏,無比輕松地去死。
在長得近于煎熬的沉默後,宣明帝終于看向身側就等的将軍,說出讓後者頓時如釋重負的兩個字:“走吧。”
零雨将搖動的王旗染出斑駁的深色的水漬,宣明帝在喧嚣的士卒和驚恐的百姓間繞過猶巍然矗立卻因無複威嚴而顯得頹圮的宮牆時,他還是忍不住,回了頭。
風雨交疊,高牆阻隔,他已經看不見她了。
他卻還可以想,想那無數次觸手可及的,巧笑倩兮的伊人。
世人皆道他昏庸好色,來日青史也必如是記下。只有他自己記得,當年一無片缟素的陸将軍府,那苎麻白衣的明豔女子,是怎樣以冷冽剛硬的神情和哀愁倔強的風骨撞入他的雙眼,再無轉移。
她假裝的嬌癡和長久的幽閉,偶然的順從和恣意的邀寵,讓他早早就覺得,她絕不是尋常女子,或是九天的神靈,或是致幻的奇花。
那還有什麽可怨怼的呢?
他搖頭不再想,揚鞭疾馳任宮闕在身後湮沒為一個點,漸化無形。
玉曦仰頭站在雨裏懶得睜眼,任雨水将心底的悲恸和狂喜交相翻卷成熾熱的快感,直到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帶着奇異的安定人心的力量,溫潤明徹如暖玉相擊:“貴妃恕臣來遲。”
她還是閉着眼,道:“你怎麽不走?不怕死啊?”
祁桢第一次不再畏懼地擡眼好好看她,看她當真如朝霞幻就的容顏,溫厚一笑道:“貴妃把臣那麽長時間獻心獻力才得來的清賢忠正之名給毀了,現在卻要棄臣不顧嗎?”
玉曦終于微覺驚異地看向他,繁密雨腳漸見稀疏,有細細陽光透過雲層落在他臉上。她抿唇飛快笑了一下:“你想怎麽樣?”
“臣不敢。”他亦飛快重複了一遍這說過千百遍的三個字,這次卻又有些微妙的不同,因為他下一刻又很認真地道:“貴妃想怎樣,就怎樣。”
泠兒待蘇晉出營後頗感無聊地外出溜達了一圈,捉了幾只在西風中瑟瑟發抖的蟋蟀用瓷甕盛了任其角逐,一輪勝負尚未決出,卻遙遙地看見他又回來了。
她小跑着迎出去,興味盎然道:“先生這次去幹什麽?怎麽這麽快?”
蘇晉進營喝了口水,罕見地沒有轉移話題,而是注視着她神采奕奕的雙眼耐心道:“我去和主上說先不要動皇宮,玉曦不可殺。”
“主上……答應了?這麽容易就答應了?”泠兒乍聽只覺得奇異,頃刻間又轉為十分的歡喜,“那太好了,主上果然英明!”
蘇晉再度被她的邏輯擊敗,無可奈何道:“你又不知道緣由,有什麽可高興的。”
“少殺一個人不是很好嗎?我們要奪回原就不屬于那個皇帝的江山,可她只是個妃子,妃子不就是,不就是……”她努力想了想,爾後又迅速接上,“對,不就是先生教的那首詩裏寫的,‘金屋無人見淚痕’,最無辜最可憐的,來日若主上當了皇帝就放她回鄉,她那麽年輕還有很好的将來啊……”
她說這段話時整個人都有一種難言的光亮,灼得蘇晉立刻轉開了目光。泠兒只道他生氣了,黯了黯神色低頭委屈道:“我知道,兵戎之事,最忌婦人之仁;不惜犧牲,方成江山之業。但我就是忍不住,忍不住同情她啊……”她說至此忽又擡了頭,再次眸中清光炯炯,“那主上和姐姐,還有先生你是怎麽做到的?不如先生你教教我吧,怎麽做到的?”
蘇晉又喝了口水,沉默半晌後喚她:“泠兒。”
“嗯?”她立刻湊近了一點,準備好洗耳恭聽。
“你,”他重新注視着她,神情嚴肅且真誠地慢慢開口,“如果真的沒事可做還是去背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