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二朵雪花(十四)
如果幸福的定義是衣食無憂, 有個遮風擋雨的地方,那麽她幸福。可人之所以是人,就是因為會思考, 會不甘。
孟玉堂痛失心上人, 又不得不尚公主做驸馬, 他不怨恨賜婚的皇帝,不怨恨催促的母親, 惟獨怨恨在這場婚姻中同樣身不由己的四公主。
成婚他是不甘不願,圓房他手段粗暴,更有甚者, 為了報複這個讓他永失所愛的女人, 婚後的孟玉堂可謂是來者不拒,驸馬不可納妾,他便在身邊養了不少美人侍婢, 對母親嚴苛要求公主視而不見,甚至害得四公主小産。
在這樣的情況下,四公主非但沒有怨恨, 還全部忍耐下來,當皇後詢問她婚後生活如何時, 她更是報喜不報憂,替孟玉堂遮掩,無論孟玉堂怎樣要求, 她都全盤接受, 絕無怨言。
六公主如同身臨其境, 眼睜睜看着這一切發生, 她氣到攥緊拳頭拼命揮舞:“她對我不是很能嗎?怎地到了孟玉堂跟前就成了這樣?把在我身上使的勁兒用在孟玉堂身上不好嗎!”
她也說不出自己為何這樣生氣,只知道心頭像是壓了塊巨石般難受, 細細想來,這份難受卻不是為嘴上說着愛意卻左擁右抱的孟玉堂,而是為沉默寡言逆來順受的四公主。
六公主想,難道她把孟玉堂搶走,是為了嫁給他吃苦?
縱然她對這個姐姐有無數怨怼,亦不願見對方變得這樣死氣沉沉,仿佛大好年華死去,正值韶華卻已白發蒼蒼。
了了問:“你在生什麽氣?”
“我才沒有生氣,我是看不起她!”六公主的拳頭揮舞得更厲害,“她是公主,是公主!怎麽能被人立規矩?皇後為了她百般算計,就是要她這樣糟踐自己的嗎?一個孟玉堂,不過一個孟玉堂!她為何要——”
了了看着她,六公主的表情卻忽然僵在臉上,因為她想到了答案,一個自己從來不信,卻是唯一能解釋的答案。
那就是四公主真的沒有想過要搶她的心上人,也從來沒有算計過她,正因這份關懷與愧疚都是真實的,所以四公主隐忍不發。
如果是因深愛孟玉堂,以四公主的性格不會委屈至此。
“什麽啊……”六公主無力地松開拳頭,跌坐回雪人裏,“這算什麽贖罪,父皇母妃那樣對我,他們都不覺得愧疚,她愧疚個什麽勁兒?我、我……”
清卓,清卓!今天母後給了我一對镯子,我們倆一人一只,好不好?
清卓,等我們長大了,公主府修在一起,一輩子做鄰居,好不好?
清卓,德妃娘娘又罵你了嗎?都是我不好,一定是我來找你的時候被人發現了,下次我一定會小心。
……
六公主擡手捂面,啜泣不止,宮人內侍叫她公主,父皇母妃喊她小六,她在皇宮中的名字無人問津,因為公主的身份永遠大過本身。到了隴北,她是可敦,是豐國公主,是母妃書信中的“愛女”,哥哥的“妹妹”,卻惟獨不是自己。
“我想起來了……了了,我想起來了。”
她滿臉淚水望着了了,“我有名字,我叫清卓,徐清卓。”
當她找回自己名字的那一刻,已消失的本性再度複蘇,那些模糊不清的記憶悉數回籠,清卓想起幼時,自己與四姐曾親密無間,只是母妃不許她們往來,自己膽子小不敢違背母親,四姐便偷偷從皇後娘娘宮中跑出來,皇後娘娘許是知道,雖不贊同,卻從不阻止。
直到年歲漸長,哥哥與太子的争鬥愈發激烈,姐妹二人才逐漸疏遠,再見面時,童年情誼已煙消雲散,只剩下壁壘分明的隔閡。
她們互相分化彼此敵視,忘記了最初曾有過怎樣的愛意,她們在争什麽?
争父親的疼愛,卻不争父親的皇位,甚至連争奪疼愛都是為了給兄弟鋪路,她們争奪情郎,只為對方那一點點的溫柔善意,可姐妹之間的羁絆,難道比不上一個孟玉堂随口兩句安慰?是哥哥的皇位跟她們共享,還是丈夫的榮光分她們一半?
她們最終得到了什麽?從生到死,一輩子都是別人的墊腳石,就連死後作為靈魂,自己不恨母妃不恨父皇,不恨哥哥不恨丈夫,最怨恨的,竟是同樣身不由己的姐姐。
“救救她吧,了了,求你救救她!我什麽都願意做,我什麽都願意做!”
了了說:“這種話,你自己同她說。”
清卓流着淚道:“可是我已經死了,現在你才是我……”
了了冷淡瞥來一眼,人類的靈魂既不甜也不冷,如果清卓意識不到應該怎樣做,那是她自己的問題,了了沒有多少耐心花在她身上。
能占蔔吉兇的大祭司在這個冬天只能縮在營帳被褥中取暖,無法承擔祭祀冬之女神的職責,被替代是很自然的事,只不過替代者的人選令海月花始料未及。
形同陌路二十年的朋友再度相見,彼此之間竟出乎意料的和諧,只是兩人誰都沒有開口說話,也不知是無話可講,還是心知肚明。
海月花對拉合有種“近鄉情怯”之感,一方面她後悔于這些年的疏離,另一方面則害怕拉合會拒絕自己,思來想去,終究是重修于好的渴望占據上風,就在海月花試探着開口時,拉合卻也恰好說話。
“你……”
“你……”
兩人相視一眼,雖什麽都沒說,卻又好似一切說盡,二十年來的隔閡疏遠亦在這一刻煙消雲散。
“圖娜跟木拉拉是兩個很好的孩子,米朵姐妹三人私下裏一直背着我與她們倆交好。”
米朵是拉合的大女兒,拉合不想與海月花加深仇恨,所以告誡女兒們遠離海月花的兩個女兒,誰知道這幾個不如塔木洪努爾提受重視的孩子卻擰成了一股繩。拉合發現此事後曾想過阻止,最終她選擇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女兒們已經長大,是能夠展翅高飛的雌鷹,不需要母親再為她們參謀。
海月花有些羞愧地說:“是我不好,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塔木洪身上,忽略了她們。”
“也沒什麽不好。”拉合很不客氣地說,“圖娜跟木拉拉是自由的海東青,不受重視反倒可以自我生長。”
生了兒子後的海月花要教女兒,這可比冬之女神的傳說還要可怕。
這對二十年前的好友就此重修舊好,真正處于權力中央後,海月花才明白,什麽扶持兒子當可汗,自己當可汗的母親就心滿意足,通通都是虛假空話,手握權力的人才知道這種滋味有多麽令人着迷。
冬之女神祭祀大典上,新任隴北大祭司拉合向隴北的女人們講述了一個新的“傳說”。
從來就沒有什麽賜予男人弓箭,獎勵女人針線的天神。從始至終,她們只有一位神明,那就是冬之女神,她賜予女人弓箭,獎勵男人針線,可女男地位颠倒日月逆轉,女神憤怒降下神罰,寒風是女神的怒吼,冰雪是女神的咆哮,想要萬物複蘇,就必須恢複正常的秩序,否則隴北将永無春日。
伴随着拉合的話,漫天風雪呼嘯而來,甚至有數條冰龍盤旋于半空,目睹此現象的隴北人雙腿一軟就跪了下去,眼睜睜看見冰龍化為流光,消失在了了身邊。
衆目睽睽之下,弘闊可汗成為了這場祭祀的最後祭品,拉合手起刀落,将他的頭顱斬下,在沒有人聽得到的地方,她微笑着對弘闊可汗說:“這一刀,遲來了二十年。”
說罷撿起頭顱放置于身側木匣之中,這是她為父親準備的賀禮,想來父親收到後,會感到非常欣慰。
清卓大驚失色,弘闊可汗就這樣死了?當着隴北女人的面,被新上任的大祭司一刀了結?
那可是號稱最強的男人,威名響徹中原的強大勇士,這樣的男人……就這麽死了?
弘闊可汗脖子上的鈴铛随着頭顱掉落,骨碌碌滾了幾圈,落到了了腳邊,被了了随意踩碎,她站在高高的祭臺上眺望遠方,有她在天地也要變色生命亦将滅亡,可此時的隴北卻蔓延着一種說不出的勃勃生機,如同綠芽突破凍土冒出新生,堅冰展開裂紋。
清卓随着了了的視線看去,天廣地闊,江山無邊,狹窄的胸襟因這壯麗之色撐開些許,裝進了震撼與感嘆,還有數不盡的不甘。
草原一望無際,沙漠荒蕪遼闊,這是隴北。
高山河流,雕梁畫棟,煙雨樓閣富麗堂皇——那是豐國。
自己這悲慘無助的命運,從一開始就是錯的,如果她能像哥哥那樣讀書辦差,如果她能看見巍峨的高山、洶湧的河流,能沐浴自由的風雨與黃沙,她就不會甘于現狀,不會将母親與哥哥視為人生的全部。也許她能繼承皇位榮登大寶,這天下興許也能是她的。
那樣就沒有和親可言,她不會成為弘闊可汗的三名妻子之一,不會夾在哥哥與丈夫之間左右為難,更不會客死異鄉——了了說得對,她曾有無數次機會改變現狀,可她總在自怨自艾,等待母妃後悔,等待哥哥拯救,等待丈夫寵愛,等待虧欠自己的這些人良心發現。
真是愚蠢極了。
當清卓意識到這一點後,一直以來蠶食着靈魂的束縛頓時化為雲煙,在這片廣袤無垠的天地中,她像是再次被孕育,天生地養,無拘無束。
了了似有所覺,在她的目光中,小小的雪人逐漸凝聚成型,弘闊可汗作為祭品被斬殺的同一時間,清卓也就此重生。
拉合驚訝地發現祭臺上不知何時竟出現了個陌生小女孩,了了随手将小清卓拎起來:“在我回豐國之前,讓她跟着你吧。”
以冰雪之軀複活後只能從小孩子重新生長,清卓聽了了要将自己交給拉合,破天荒的沒有反對,而是乖乖走到拉合身邊,這一幕被海月花看在眼中,問:“你怎麽不把她交給我?”
拉合說:“看你對圖娜跟木拉拉的方式,誰敢保證再給你個孩子,你會把她教成什麽模樣?”
海月花氣到跺腳還無法反駁,當她意識到自己的錯誤時,兩個女兒已經長大不再需要她,無論她怎樣彌補,過去的忽略與不公都是事實,拉合完全有資格譴責她。
隴北天翻地覆,這消息瞞不過豐國皇帝,一個月後了了收到第一封來自豐國的信件,寫信人是德妃,她在信中訴說着自己的思念之意,拳拳愛女之心躍然紙上,信到結尾口風一轉,小心翼翼試探詢問隴北如今情況如何,是否有需要幫忙之處。
了了将信紙放至燭火上點燃,秋霞問:“公主可要回信?我已為您備好筆墨。”
了了搖頭,“不必理會。”
從前清卓在隴北時,每月都會寫一封信回豐國,德妃可是從來不回,只有逢年過節的大日子才會象征性回上那麽一兩封,這些信被清卓如珍似寶的收藏着,想念故土時才舍得取出看一看,即便上面只有寥寥幾句場面話,連關懷都那麽不走心。
果然,當了了不回信,豐國的信件反倒如雪花般接連不止,一開始德妃還能掩飾,到了後來已原形畢露,直接要求了了幫助成奕,太子勢大,成奕愈發匹敵不能,他們終究是一母所出的兄妹,打斷骨頭還連着筋,難道了了能不管?
德妃的每一封信清卓都看了,如果是從前她一定欣喜若狂,覺得母妃把自己放在心上,可複生之後再看內心卻生不出半分波瀾,一字一句盡透虛假僞善,只有利用無法掩飾。
最新一封信上,德妃如泣如訴講述了自己當年十月懷胎是如何痛苦折磨,又是遭了多大罪才将女兒生下,字字懇切叫人動容,清卓默默地看完後,把信還給了了,說:“……這是三皇子代筆,德妃不會這樣跟我說話。”
與皇帝跟成奕不同,德妃認為自己把女兒生下,那麽女兒理所當然要聽自己的話,會這樣細致賣慘講述自己難處來博取同情的只有成奕,類似的信件在從前清卓也收過,那就是成奕請她盜取隴北金印之時。
此時的豐國皇宮,依舊沒有等到回信的皇帝正在大發雷霆,他氣喘籲籲地指着德妃的鼻子:“朕讓你聯絡小六,你究竟有沒有聽進去?為何三個月過去,她還是音訊全無?是不是你陽奉陰違?!”
德妃惶恐不已:“聖上明鑒,妾怎敢妄自托大?想來是小六身不由己,非是她不想回……”
“一派胡言!”
皇帝憤怒地拍了一掌桌子,茶盞跳動,裏頭茶水濺滿桌面:“如今隴北以她為主,連弘闊可汗都死在她手上,她身不由己?朕看她天生反骨,早有不臣之心!”
數月前,遠在隴北的探子遞回消息,說是天降異象,前去和親的六公主不知用了何種手段,竟在祭祀大典上殺死弘闊可汗,被隴北人奉為新主,皇帝得知後大喜過望!
這些年隴北始終是豐國最大的威脅,倘若能将隴北并入版圖,他定然能成為古往今來第一位一統天下的君王!
誰知送去的信件通通石沉大海,派去的使者也是有去無回,到了這個時候,皇帝再傻也不信女兒能有什麽苦衷!
“說!”
他厲聲呵斥德妃,“你們是不是早就有所預謀,故意攪亂小四和親,由小六替代?好哇,朕竟不知,你竟有這般狼子野心!”
德妃此刻恨毒了無情無義的女兒,哭着向皇帝求情,恨不得自盡以證清白,皇帝冷笑道:“別以為她正如今是隴北之主,便能抵擋我豐國千軍萬馬!隴北嚴寒至今未停,只有女人能夠抛頭露面,一群子婦人能掀起什麽風浪?她既然不知好歹,休怪朕不念父女之情!”
言罷拂袖而去,徒留德妃哭得肝腸寸斷,将那膽大包天沒有良心的女兒罵了又罵。
皇帝說到做到,豐國早已春暖花開,他怕的是骁勇善戰的隴北男人,不是女人!女人難道還能組成軍隊?就算有軍隊,又拿什麽同豐國大軍抗衡?眼下正是拿下隴北的大好時機,待到一切塵埃落定,哪怕弘闊可汗再世也無力回天。
想到這裏,皇帝迅速召見數位重臣,并親自修書一封傳往邊疆,交付大将軍孟拓,令他帶兵主動出擊,此時的隴北是一頭斷了腿的獅子,不趁此機會将其拿下,難道要等它修生養息,再來吃人?
孟拓亦有此意,與皇帝可謂是一拍即合,玉堂如今人不人鬼不鬼,這一切皆是拜六公主所賜,這份仇怎能不報?!
不過在出兵之前,他給了了寫了一封信,俗話說先禮後兵,倘若公主再不給出反應,那也休怪他無情,隴北人在豐國邊境大肆燒殺搶掠,待殺至蘇克津城,他可難保自己手下的将士會做出什麽事,萬一在這危險之時,不小心“誤傷”公主,這可怪不得旁人。
在這之前,孟拓已命人向隴北送出數十封信,派出去十幾次使者,可惜皆是有去無回,就在他以為這一次也不會得到回應時,守營的軍士卻踉踉跄跄掀開營帳撲倒在地,未等孟拓詢問,就慌張禀報:“大将軍!使者、使者回來了!”
“快讓他進來!”
孟拓一聽,連忙放下手中羊皮地圖,隴北易守難攻,草原腹部有無數空洞與沼澤,一旦陷入極為危險,很可能人馬俱亡,所以他派出數隊斥候進入隴北草原想要摸清地形,可這些斥候與先前的信件一樣,通通音訊全無。
軍士磕磕巴巴地說:“進、進不來!”
孟拓頓時聽不懂了,什麽叫進不來?“有腿有腳的,怎麽進不來!難道還要我出去迎接?”
那軍士被孟拓的怒氣吓到,撲通一聲跪倒,帶着哭腔喊道:“是有腿有腳,卻是沒了腦袋!”
什麽?!
孟拓大驚,趕忙走出營帳,卻見不遠處一條馬隊,每匹馬上都有一名使者打扮的人,他們身上被冰雪凍結,腦袋則由雙手捧在胸口,因天氣寒冷,眉目竟還栩栩如生,死前恐懼猶在,令人不寒而栗。
孟拓大怒:“好歹毒的女子!竟下此毒手!”
軍中一時群情激憤,見正值士氣最足之時,孟拓擂鼓聚将,向隴北進軍!
塔木洪終日待在營帳內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卻也并非耳聾目盲,他很快察覺到王宮中的變化,可惜他無法走出營帳,極寒之氣依舊籠罩于隴北上空,這一點是孟拓沒有想到的。
他只知道隴北天降異象,男人們變得不能出家門,于是想要趁此機會将隴北拿下,他忘了他手下的将士也是男人,一旦步入隴北境內,亦不能幸免。
初時不覺,一路順遂,隴北境內竟無人看守,這使得孟拓愈發自信,認為只剩下女人能夠出戰的隴北毫無抵抗餘地,自己不費吹灰之力便能将其拿下。
偶爾會有幾個騎馬的女人在遠處一閃而過,一看見豐國軍隊便打馬逃走,孟拓見狀,更是志得意滿。
隴北人可怕,是因為隴北男人一旦打起仗來便不怕死,寧可自己喪命也要拖着敵人同歸于盡,而女人?自古以來,哪有女人上戰場的先例?
弘闊可汗在時,孟拓領兵打仗無比小心謹慎,再大的優勢也首要考慮是否會是圈套,但當他的敵人變成女人,他的小心謹慎運籌帷幄盡數化為輕視,他不認為一個被養在深宮的小公主能有什麽本事,即便她曾經當着他的面展現出武力。
從未上過戰場的女人,怎麽能比得上訓練有素的豐國将士?
孟拓為他的自大付出了足夠慘痛的代價,那些時不時出現的女人根本就是誘餌,當孟拓意識到這一點時已經晚了,統治着隴北的極寒之氣已勢不可擋,緊攥着缰繩的雙手瞬間失了力氣,他終于明白為何安插在隴北的探子在遞出最後一封有關公主的信後便失去消息,難道說隴北所信仰的神真的存在?
這怎麽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