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二朵雪花(十五)
極致的寒冷導致體力迅速流逝, 哪怕孟拓果斷下令撤回,也為時已晚,此時他無力回天, 雙手抓不住缰繩, 一個倒栽蔥從馬背上翻下, 形容狼狽至極。
緊接着,一個又一個男人摔下馬背, 落入草原,正在孟拓心中暗暗悔恨之時,一陣馬蹄聲傳來, 自不遠處, 一隊隴北将士出現,她們騎在馬上,身體修長而強壯, 當她們手持長刀下馬朝豐國軍隊走近時,那威武的身軀、高昂的氣勢,恍惚中令孟拓以為自己看見了神明。
如果真的有神明, 那應該就是女人的模樣。
米朵用手中長刀撥開人群,孟拓身為主帥, 不僅位置居中,甲胄也比旁人更精致,她大笑道:“阿蘭!吉雅!看我找到了什麽!豐國的主帥!”
她們正是先前引敵深入的那隊女兵, 三人是拉合的女兒, 能力相當, 因此誰都不服氣誰, 于是約定誰先抓住豐國主帥,誰便做隊長, 孟拓與一衆親兵倒在一起,米朵既是眼力過人,運氣也比阿蘭和吉雅好。
“姐,你可真行。”
阿蘭與吉雅羨慕,卻也服氣,米朵說:“可以通知圖娜她們了。”
阿蘭點頭,放出一支響箭,沒一會圖娜便帶着另一隊人馬趕到,看見躺倒在地幾乎凍成冰塊的豐國男人,不屑道:“這些人要如何處置?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抓回去還得分給他們糧食,太虧了呀。”
米朵:“把他們綁在馬上,趕着馬兒回去,看公主怎麽說,別忘了這只是豐國邊疆軍的一部分,他們還有好些人留守,打仗是在所難免的。”
“打就打,誰怕誰?”木拉拉脾氣暴躁,不見絲毫畏懼,“就這些雞仔般的豐國男人,我一拳能捶倒二十個!”
姐妹五人吵吵鬧鬧中決定了孟拓等人的命運,階下囚無需以禮相待,當孟拓被拖到了了面前時,了了沒認出來。
冰天雪地,枯草堅硬如刀,被綁在馬上跟串粽子似拖着走的豐國人能讨得了好?蓬頭垢面滿身血污,了了能認得出才是見了鬼。
在見過強大的弘闊可汗是如何死在拉合手上之後,清卓已見怪不怪了,她蹲下來仔細打量,回頭對了了說:“真的是孟拓。”
孟拓強撐着支起上半身,對了了痛罵:“你枉為豐國公主!豐國對你恩重如山,你竟效力隴北反過來算計故國!無恥!”
木拉拉聽不得有人辱罵了了,一腳踹了過去,孟拓慘叫出聲,木拉拉喝斥道:“你們豐國不是說,嫁雞随雞,嫁狗随狗?公主來了隴北,就是我們隴北人,什麽故國,聽你胡言亂語到處放屁!”
“我記得豐國還有一句話,叫什麽,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圖娜補充,“他們不把女兒當作一家人看,否則為什麽不讓公主當皇帝,卻要她來和親?”
将“和親”美化的再天花亂墜,也掩蓋不了其将公主當作物品的殘酷本性,隴北是什麽地方?即便在此處生長的圖娜也必須承認,這裏氣候多變環境惡劣,瘦弱的豐國女人根本無法存活,當豐國皇帝決意将女兒送來時,基本已宣告了她的死亡。
大家心知肚明,兩國嘴上說着友好和平,實際上都想着吞并對方,夾在其中的和親公主是不折不扣的犧牲品,戰事不爆發,豐國不會想起她,隴北不會接受她,而一旦爆發戰事,她要麽是被隴北祭旗,要麽便是被豐國要求自戕以證貞烈。
了了靜靜地不曾言語,孟拓滿臉是血還要争辯:“公主,無論你與我兒玉堂之間有何情仇……這一切都是因我所致,公主若是要報複,只報複我即可,何苦惹得兩國百姓民不聊生?”
清卓聽了,罵道:“我看你才是最無恥!少往你兒子臉上貼金,了了就是瘋了也不會看上個太監!”
太監這個詞徹底刺痛了孟拓內心,那是他引以為傲的長子,芝蘭玉樹文武雙全,如今卻成了個廢人,終日酗酒堕落,這一切都是拜了了所賜!
“公主!”
饒是心中萬般恨意,孟拓還是拼命試圖将了了說服,“你忘了嗎,你是豐國公主,你的榮耀牢牢牽系于此!我想你哪怕是在宮中也聽說過隴北人的殘酷,他們每年冬天都會偷襲邊疆,燒殺搶掠無惡不作,難道豐國的子民不是公主的子民?公主怎能與這些隴北人為伍?!”
“公主就不怕卧榻酣眠之際,那些慘死隴北人之手的平民向你索命!”
這帽子扣得着實不小,但了了鐵石心腸不為所動,她歪了歪頭,問:“邊疆百姓慘死,是國君不明,是将領無能,關我何事?”
大權在握的皇帝不負責,擁有繼承權的皇子們不負責,領兵打仗的主帥也不負責,要一個身不由己的公主負責,這是什麽道理?
她的話令一旁擔心孟拓危言聳聽的圖娜米朵等人松了口氣,她們真怕公主被說動。
孟拓被問得啞口無言,了了冷淡地問:“挑起戰争的是男人,燒殺搶掠的也是男人,你們豐國男人與隴北男人的戰争,找我做什麽?”
他們争來争去,争得是彼此的權力與對女人的支配權,又不會分給她。
“公主說得對!”阿蘭歡呼,“與我們無關的事情,別找我們!”
孟拓連連搖頭:“不,你這是大逆不道,你這是欺君罔上,你、你、你瘋了!”
木拉拉二話不說把孟拓的嘴給塞上,笑着問了了:“公主,直接殺了可以吧?反正留着也沒用,我拿他去喂狼!”
了了眉眼不變:“你随意。”
清卓有點點怕,悄悄靠在了了身邊,了了低頭看她,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扣了兩下,此時海月花與拉合進了營帳,她們商議大事時從不避諱年輕女孩們,所以海月花直接告訴了了:“公主,有麻煩了。”
這麻煩并非來自外界,而是如今的隴北女人。
算算日子,從極寒之氣降臨隴北至今已三月有餘,這三個月裏隴北女人忙前忙後,擔負起了比從前更多的工作與責任。
男人們做将軍當勇士走南闖北,她們任勞任怨勤勤懇懇照顧中饋,當蘇克津城空下,她們還要拿起武器面對草原上的豺狼、沙漠裏的毒蟲……可是當身份互換,男人們卻并不能像女人一樣将事情做好。
簡而言之,便是付出與收獲不對等,大大小小的事情通通等着女人來做,她們白天拿起刀劍,晚上回家還要洗衣做飯帶孩子,明明獲得了戰士的稱號,當官經商自由無比,卻被“家”徹底束縛。
男人們習慣了回家等婆娘伺候,甚至因女人地位上升感到恥辱,隴北男人怎麽能被女人踩在頭上?
最開始互換時,一部分早有野心的女人歡呼雀躍,還有一部分女人是甘之如饴,男人不能做事,自己自然要承擔起養家重責,所以真正效忠于了了的只占少數,但随着時間過去,有些事情開始漸漸發生轉變。
那些任勞任怨的女人感到了不滿。
為什麽她們既要當兵打仗,又要回家伺候爺們?在外辛勤一天回到家吃不上口熱乎飯不說,男人還嫌棄她們變得不愛打扮。
老人他們侍奉不好,孩子他們不會照顧,家務他們不屑去做——他們還不能生孩子,那麽要男人做什麽?
海月花說:“這幾日,前來找我抗議的将士有許多,男人們再這樣躺着等女人伺候可不行,他們天天都要張嘴吃飯,憑什麽不幹活?”
拉合則說:“我聽說豐國男人可以休妻,那麽我們隴北女人是否能效法豐國,予以女子休夫之權?”
了了點頭:“可以。”
“豐國主帥為我隴北所擒,我的建議是乘勝追擊将豐國邊疆拿下,沒有孟拓,他們便是群龍無首,一盤散沙無需忌憚,女人外出打仗,男人總得下地幹活照顧家裏,能做的事情多了去了。”
海月花接過拉合話頭:“是啊是啊,這女人成天在外面奔波,回到家瞧見個黃臉夫,又懶又笨什麽都不幹,誰心裏過得去?他們要是能生孩子也還罷了,關鍵孩子又不會生,真不知道留他們到底有什麽用。”
這也是海月花越來越嫌棄塔木洪的原因,她現在才回過味兒來,自己是個女人,她生的女兒也是女人,這才叫傳宗接代延續香火呢,生了個不能生育的兒子,這是斷子絕孫啊!
拉合想了想,說:“我已經說服努爾提帶領一部分男人學習針線,身上再沒力氣,這點子小事還是能做的。每天不事生産,我看,飯還是讓他們少吃些,粗壯的跟頭熊一般,難看死了,還是豐國男人白白嫩嫩的讨人喜歡。”
安靜聽她們說話的清卓怯生生舉起一只小肉手:“那個……”
瞬間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她緊張地連連舔嘴,“都要休夫了……不成親不是更好嗎?”
這些天她不停在想,到底為什麽自己跟四姐會淪落到這步田地,最終清卓得出一個結論,假如沒有男人就好了,要是無父無夫無兄無弟,她們就不會陷入這般困境,她們想像男人一樣得到走出家門的機會,然而正是因為男人有這個機會,所以女人才沒有。
男人占得越多,女人得到的就越少,而得利者決不會答應共享,對他們而言平等就是失權,想要和平相處永遠不可能,誰搶到得多誰才能張口說話。
每個女人從出生起便被潛移默化認可嫁人生子的使命,可現在隴北是女人當家做主,既然如此,為什麽還要延續男人的規則?
拉合原本想抱起小清卓,可這丫頭冷得跟塊冰一般,最後便捏了把清卓的臉:“你說得是呢,到底是小孩子,看事情一針見血。”
海月花思索片刻,問:“若是有的女人想要嫁人呢?”
“不給她們這種自由!”拉合想都不想便說,“真要喜歡男人喜歡的不得了,就讓男人嫁給她們,男人到女人家裏來,這不就是嫁?”
了了說:“如果一個世界,女人應當成親的想法根深蒂固,那麽反之也可以,不成親才是正常,成親才是異類。”
就像曾經的隴北男人,留胡子的人多,不留胡子的就是異類,可是當不留胡子的人多了,留胡子的便又成了異類。
“我們隴北女人頂天立地說一不二,就這麽幹!”
極寒之氣籠罩下的隴北女人身體雖不受影響,雜念卻會被凍結,所以她們會變得更貼近本能,更加清醒,等到寒意散去春日到來,新的思想早已根深蒂固,不會再回到過去。
清卓緊張地搓着一雙小手,她不停地問了了:“我們什麽時候打回去啊?我想回京城,我,我想……”
了了看着她。
“我想見我四姐!”
需要重新長大的清卓頂多也就五歲,有一張圓嘟嘟的小肉臉,她兩手托腮揉啊揉,面色稚嫩,與老氣橫秋的語氣對比鮮明:“孟玉堂肯定不會放過她的,他不能人道,一定會在四姐身上發洩,四姐肯定又要隐忍不說……我,我真想現在就回去!”
說着在了了面前比劃一番,正是當初她在小雪人裏時了了教她的功夫,那時她覺得自己反正都死了學來也沒用,眼下卻無需人催就勤奮苦練。
冰雪鑄就的身軀天賦遠超凡人,所以清卓看着肉墩墩,實際上本事可不小。
孟拓率領數萬大軍深入隴北一去不回,這個消息很快傳回豐國京城,皇帝得知後大發雷霆,這是怎麽回事?!多年打鷹卻叫鷹啄瞎了眼,孟拓是征戰沙場數十年的老将,怎能犯如此愚蠢之錯誤?他可知何謂驕兵必敗?
——皇帝完全忽略了自己下旨讓孟拓出兵的事,畢竟皇帝怎麽會犯錯?
主帥與主力部隊失蹤杳無音訊,可以想見邊疆得是如何一片混亂景象,怕只怕隴北那邊趁人之危……
一語成谶,沒等皇帝琢磨好派誰去接任大将軍之位,邊疆塘報以八百裏加急送至,塘報上沾滿幹涸血跡,字句寥寥卻言簡意赅,闡明如今邊疆五州已盡數被隴北收入囊中,不僅如此,隴北軍隊還在繼續向中原進發……
皇帝捏着塘報的手劇烈顫抖,如同風中淩亂的花枝,他面色青白手腳發軟,那薄如蟬翼的一張紙竟在他手裏抖出了唰唰的動靜,望着塘報最後提到的隴北之主,不是旁人,正是被他送去和親的女兒,皇帝再也忍受不住,撲哧一口老血自後頭噴湧而出,腦袋往地上一栽,人就沒了知覺。
四周宮人吓得六神無主,皇宮內亂作一團,誰也沒想到皇帝能被氣成這副模樣!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隴北的海月花這幾日也有愁緒,她眼睜睜看着脾氣最犟的努爾提乖巧溫順帶着一衆男人學習織布縫補,再想想自己那不成器的兒子,心裏氣不打一處來,她就不明白了,怎麽自己兒子就一點不聽話?
明明努爾提比塔木洪還不好搞,怎麽拉合就能制住努爾提?
塔木洪堅守隴北男人的尊嚴,絕不肯拿起針線,更不願學做飯灑掃,海月花想不通,只得朝拉合求救。
畢竟是好朋友,拉合也不藏私:“努爾提不聽話,那是因為我讓他不聽話,塔木洪聽話,是因為你将他教的太優秀,他有了主見,自然不會聽從你的安排。”
身為最受弘闊可汗青睐的長子,塔木洪不僅骁勇善戰,還能夠獨立思考,思想行為都趨近成熟,可以這麽說,離開海月花他也可以生活得很好,假設如海月花預料中那樣,塔木洪繼任可汗,那麽即便海月花成為可汗之母,也無法改變塔木洪的想法。
努爾提恰恰相反,支持塔木洪的人往往認為努爾提脾氣倔強心性浮躁,給人一種沒長大的感覺,卻不知這是拉合刻意為之,她要那麽聰明優秀的兒子幹什麽?兒子能得到的權力遠遠大于女兒,一旦努爾提得勢,誰敢保證他不會虧待米朵阿蘭與吉雅?
海月花聽得沮喪不已:“你這樣說,我感覺我很蠢……”
拉合沒有反駁,在這之前她也覺得海月花很蠢,全心全意為人付出,無論那人是丈夫還是兒子,她都不可能得到想要的結果,沒有保留就代表沒有依恃,這是非常不明智的做法。
“我跟努爾提說,事已至此,就算不認命也沒有辦法,更何況這是神明的旨意,難道他能犟過上天?”
拉合毫不心虛,“努爾提雖然本事不如塔木洪,可他長得漂亮,皮膚也白。”
海月花不敢置信,拉合卻理直氣壯:“我跟他保證,等塵埃落定天下統一,我便求公主收了他。”
海月花:!!!
她叫道:“這太不公平了!塔木洪不如努爾提漂亮,公主肯定不喜歡!”
就算上半臉跟下半臉的顏色已逐漸統一,可塔木洪跟努爾提根本不是一個類型,哪怕自己說服塔木洪,公主也不一定要啊!
“不喜歡就不喜歡呗,這有什麽?”拉合覺得海月花大驚小怪,“斯日遮活着的時候不也有好幾個侍妾?別人送的他自己搶的,喜歡就多花點心思,不喜歡就放着落灰呗,這有什麽?只要給吃給穿有個房子住,以後死了還能風光大葬,這不就夠了?”
海月花,海月花居然感覺拉合說得很有道理。
告別拉合後,海月花去了塔木洪的營帳,塔木洪裹着被子坐在床上,嘴唇泛白,這幾個月他可不好過,皮膚是捂回來了,身上卻瘦了好幾圈,他又不像努爾提瘦了白了只會越來越漂亮,總之看着這副尊容的塔木洪,海月花感覺跟公主提這事兒都是自己異想天開。
不過不提也不行,弘闊可汗一死,最有威望的便是塔木洪,如果能夠說服塔木洪,她們能省下很多功夫,女人外出打仗需要糧草物資,隴北地廣人稀,放着男人們光吃飯不幹活可不行。
塔木洪一看見海月花就說:“阿媽,你什麽都不用說,我是不會答應的。”
海月花和顏悅色地在床邊坐下,“塔木洪,不管怎麽說,阿媽永遠都是你的阿媽,無論發生什麽事,阿媽對你的愛子之心都不會改變,你相信嗎?阿媽是為了你好。”
塔木洪垂下眼眸:“那為什麽阿媽給圖娜和木拉拉那麽多,卻置我于不顧呢?”
海月花沒想到兒子這樣敏感,她有些訝異:“可是從前,公主沒來的時候,你得到的遠比圖娜跟木拉拉多,而且多了那麽多年,為何現在圖娜木拉拉只是享受到一點你過去的待遇,你就覺得不平等?”
所以說,塔木洪其實早就知道兄妹之間的資源傾斜與不不公,只是他得利,所以他不在意,也不提。
塔木洪沉默半晌:“從來都是如此,不是嗎?”
“從來如此,便是正确?”海月花嘆了口氣,“塔木洪,我無法置你于不顧,就算你不能繼位,你也依舊是我的孩子,只要你願意,你還是能夠生活的很好。”
“天上的海東青被剪去翅膀關在籠子裏,這也能算過得好?”
海月花卻不為塔木洪的抗議所動容,她異常溫柔地說:“沒關系,你會習慣的,畢竟這金碧輝煌的籠子,我們從出生起便栖身其中。”
見說服不了塔木洪,海月花不做強求,她走到營帳出口時,似是想起某件事,“對了,塔木洪,你是不是還不知道,拉合把努爾提獻給了公主?”
塔木洪一驚:“什麽?”
“公主是隴北之主,未來還會是天下之主,日後多的是美少男任她挑選,只能說拉合機智,這會兒令努爾提投誠,以後就算有比努爾提還漂亮的美人,公主也不會将其抛棄,做王夫有什麽不好?你若想回到過去大權在握,便該識時務,想清楚究竟怎樣做才是正确。”
海月花離去後,營帳內的塔木洪久久不能平靜,他閉上眼睛,回想着縱馬馳騁的豪爽快意,最終下定了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