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第三朵雪花(二十二)
皇帝被這群大臣煩得只想拔腿就走, 他其實早坐不住了,可女兒紋絲不動,他這個當爹的怎麽也得留下給她撐腰。眼看皇帝忍得太陽穴上青筋亂顫, 老古板們非但不忌憚, 反倒愈發來勁, 恨不得當場把皇帝褲子都給扒下來,那德性, 簡直要将皇帝生吞活剝。
這麽多年,皇帝都是這樣過的,他耳根子軟, 既無主見, 亦無帝王之才,下頭的大臣們自然樂得糊弄他,一個腦子不清醒的皇帝只能被人牽着鼻子走, 大臣們鬧一鬧吵一吵,事情便總能按照他們希望的那樣發展。
過于吵鬧的聲音令皇帝喘不過氣,完全失了主心骨, 只能朝了了看,但了了并不認為這一幕無法忍受, 畢竟她坐着,他們站着,其中吵得厲害的不少還上了年紀, 她倒挺想看看, 他們究竟能吵到什麽時候。
皇帝得不到女兒搭理, 為了防止自己憤怒暴走, 他開始神游天外,四周的喧嚣逐漸淡去, 心靜自然涼,要吵任他們吵,清風過大江。
終于,大臣們吵累了,比起一開始的戰鬥力十足,很多人腳都站酸了,口幹舌燥滿身是汗,吵架可是個體力活,不是他們這些老家夥能承受的。
于是從第一個收嘴的人開始,大殿之上漸漸安靜,最後一個人啞着嗓子有氣無力吼了兩句後,也徹底沉寂,群臣們終于意識到了什麽。
此時皇帝也回過神,心想總算吵完了,今天這早朝上得可真久,他感覺渾身無力,只想快快回寝宮躺會兒,可女兒沒發話,皇帝不敢貿然開口。
了了端坐在椅子上,按說太子也該與朝臣并列,可一來她從不對人下跪,二來年紀也小,皇帝便順水推舟給她賜了座。
她坐在自己的位子上,面無表情,她不開口,皇帝也不開口,群臣們更不開口,大殿內一時安靜到詭異,連掉根針的動靜都能聽見,這位女兒身的太子殿下,給群臣們最大的印象便是話少,冷淡,有人認為這是內心露怯的一種表現,女兒身名不正言不順,又沒有真本事,除了靠冷臉來營造氣勢,還能怎樣呢?
再加上太子殿下還險些要了梁王父子的命,到底是在民間長大的孩子,哪怕是金枝玉葉,也難免小家子氣。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原本篤定太子膽怯的臣子這會開始感覺緊張,不知道是誰的汗水滴進了衣領,立夏未至,怎地這樣熱,熱的汗珠子從腦門滑到眼睛裏,辣的眼睛生疼。
“吳庸,你方才說我對梁王之子出手過于狠毒?”
吳庸乃三品大員,耳順之年,德高望重,是頑固派的中堅力量,要說他向着誰,倒不至于,梁王得勢時他看梁王不順眼,天天想彈劾人家,如今太子得勢,他就又看太子不順眼,轉而幫梁王說話,了了覺得人類的這種心态有趣得很。
事情的真相如何,經過如何,結果如何,他們是不愛看的,所謂的原則與理想,他們大概也不願意遵守,純純就是愛拱火,再在挑起兩邊争端時占據道德高地進行批判,從根本上拉高自己身價,想必吳庸吳老大人這年高德勳的好名聲,也是由此而來。
面對了了的問話,吳庸毫不示弱:“回殿下,梁王世子與殿下有兄妹之誼,殿下卻狠心将其淹入水中,險些要了世子殿下的命,于公,殿下身為一國儲君,此舉過于小心狹隘,于私,是幼妹不敬兄長。殿下,莫非殿下認為老臣所言為虛?莫非殿下不曾将世子殿下推入水中,還不許他人施救?”
皇帝皺了下眉,他覺得痛快!他的女兒,把梁王的兒子推水裏怎麽了,就是淹死了那也活該!
了了好整以暇地看着吳庸:“并非是推。”
吳老大人愣住:“什麽?”
“以手擁之方為推,我用的是腳。”
吳庸驚愕不已,按說他這般指責,太子小小年紀就是沒吓哭也得慌亂不知所措,可她說什麽?她說她不是推,是、是踹?
“梁王世子意欲襲擊于我,我讓他進池子裏泡一泡,看那顆榆木腦袋是否能開開竅,怎麽,你覺得不妥?”
吳庸立刻道:“殿下這不過是片面之詞——”
“梁王世子所語,便不是片面之詞?”了了反問,“你在現場親眼瞧見了?還是說太子與世子兩個人的話,你信世子,卻不信太子?”
這帽子可扣大了,吳庸連忙下跪:“老臣不敢——”
“我看你敢得很。”
皇帝驚奇的目光在了了與吳庸之間來回轉,其實群臣再狡詐精明,明面上君與臣之間的身份依舊如天塹難以跨越,君王可以颠倒是非,大臣卻不能惱羞成怒,皇帝從前就是耳根子太軟,被人一說便覺乃自己過錯,別說是反駁,他連想都想不明白。
“吳庸,有件事我很好奇,想請你這位德高望重的老大人為我解答。”
吳庸謹慎道:“老臣惶恐。”
“你說我教訓蠻橫無理的梁王世子,乃是手段狠毒,既然如此,我想問問你,寒門之家,養育一名讀書人,是否無比艱難?”
吳庸斟酌着了了的話,試圖從中找出漏洞或是陷阱,在确認安全後,他繼續謹慎回答:“回殿下,這是自然,雖說寒門出貴子,白屋出公卿,然普通人家須拼盡全家之力,方可供養一位讀書人。”
“世間至恨,莫過于斷人財路,毀人前程,若一位讀書人每逢大考,必定身體抱恙,于是族中認定他乃不幸之人,便改為供養他的兄弟。”
了了話沒說完,頓了許久,直到殿內群臣的心都吊到嗓子眼,她才繼續道:“該說這是天災,還是人禍呢?”
吳庸後背沁出一身冷汗,他僵硬答道:“自然是天災。”
“哦?”了了眯起眼睛,“那這樣好了,若是有人心存妒忌,暗中陷害,便叫此人天打雷劈,斷子絕孫,你說如何?”
吳庸青筋一跳:“老臣不明白殿下所言為何,這與我們今日所說有什麽關系?”
“沒有嗎?”了了輕輕拍了下手,一名內侍迅速遞上一沓紙,她抖了抖這沓紙,“可你的親生兄長,他不是這麽說的,我這裏有他的證詞,你要不要看看?”
皇帝奇道:“這是怎麽回事?難道你說的這個讀書人,是真實存在的?”
了了順勢将證詞遞給皇帝,語氣冰冷:“吳庸,你可真是寬以待己嚴已律人,你兄長比你大五歲,自幼聰穎,十四歲便中了童生,吳家全族舉力供之,你雖讀書也不錯,可到底年紀太小,族裏也花不起錢再供你,于是你每逢兄長大考,便在他飯食裏做手腳,害他在考場上發揮不利,從而取而代之。”
這是這位太子殿下第一次在早朝上說這樣多的話,一字一句,理智清晰,不帶任何嘲諷意味,卻像是狠狠一巴掌甩在吳庸臉上,他冷汗涔涔,不明白這件事為何會被發現,世上知道此事之人只有自己!
“你一路高中,娶了名門貴女,借着岳家之勢平步青雲,可憐你的兄長,原本前途大好一片,最終卻只能在村子裏當個教書先生,一生碌碌無為,老來疾病纏身,還要謝你這個親弟弟願意給錢看病。”
吳庸否認:“殿下何出此言?老臣萬萬不會行此不仁不義之事,定然是有人陷害于臣!”
皇帝把那幾張證詞看了又看,咋舌:“吳庸啊吳庸,看不出來,你說太子下手狠毒,我看你可比太子狠毒多了!梁王世子頂多在床上躺幾天,立馬又能活蹦亂跳。而你,你這是偷走了你兄長人生中最重要的幾十年啊!”
了了說:“你何必狡辯,我也不會聽你這片面之詞。”
吳庸深知此事決不能流傳出去,他心一橫,大聲道:“陛下與殿下冤枉老臣,可憐老臣一腔碧血丹心,竟遭君王如此辜負,既然如此,老臣願一死以證清白!”
說着便往不遠處的柱子撞去,旁邊的大臣跟內侍七手八腳去攔,皇帝抖摟着手裏的證詞,搖頭說:“不愧是親兄弟,你兄長還真了解你,他說你為自證清白定會使苦肉計,橫豎他妻兒已死,自己孤零零一人,便先自盡去了,還邀你早日與他團聚。”
吳庸腦門上鮮血四濺,皇帝這話一說,他沒法再繼續往下演,只得白眼一翻先暈過去再說。
皇帝把那證詞翻來覆去地看了好幾遍,啧啧有聲:“這樣吧,未免諸位愛卿認為是太子僞造,朕這就讓人傳閱,你們都看看。”
那證詞當然不是僞造,也确實是吳庸兄長親手所寫,只不過他寫證詞時,旁邊有人提點而已。
吳庸當了幾十年光風霁月的正人君子,幼時的事情便全忘了,這種事查并不好查,但只要往深了一扒,兄長數次大考都出事,最後得利的是誰,說這其中沒做手腳,了了不信。
頑固派中,屬這吳庸最愛跳,就算他真的什麽都沒幹,了了也會讓假的變成真的,畢竟吳庸說了,片面之詞不可信,他若想辯解,只管辯解去,想必未來很長一段時間,他都要苦惱于如何挽回崩塌的聲譽了。
沒人想到太子手中竟然有吳庸兄長的證詞,她是什麽時候拿到的?又是怎麽拿到的?若真如話中所講,那此事這般隐秘,太子用了什麽手段查得如此詳細?
若她查得清楚吳庸,那、那他們豈不是也?
為官數十載,誰沒幹過幾件腌臜事,誰沒點有愧于人的時候,這些錯事有大有小,但真要翻出來,那麽罪責是大是小,全在上位者手中。
殺雞儆猴之後,群臣鴉雀無聲,莫不敢言,他們盡數低着頭,生怕被了了看見,認出來,可群臣想要息事寧人,了了卻不答應,他們想挑釁她便挑釁她,想攻擊她便攻擊她,而後想以直臣的身份逼她吃了這個啞巴虧?
絕無可能。
所以她又點了個人:“馮無昇,方才你說什麽來着,我有些記不清楚,可否再給我說一遍?”
馮無昇與吳庸素來交好,同樣是頑固派一員,非常看不起了了,也不認可她,當初宗室想要皇帝過繼梁王世子,他認為不是親生的到底不行,陛下又不算老,萬一過繼了梁王世子,等兩年後妃們再為陛下生下親生子,那要如何是好?
現在皇帝立女兒做太子,馮無昇更看不上,在他看來,養子可比親生女兒重要,因為他跟皇帝頗為相似,也是膝下只有一女,他便過繼了宗族旁支的小兒子。可惜這個養子福薄,前兩年便因病去世,只留下一個小孫子。
馮無昇恭敬道:“臣不敢。”
“你說得也有道理,女兒到底是不如兒子,既不能侍奉香火,亦不能傳宗接代。”
馮無昇很緊張,他拿不準太子這樣附和自己的話是什麽意思,随後,他呼吸一窒,因為了了揭開了他最大的秘密:“可馮無昇你既然有親生兒子,為何卻不讓他認祖歸宗?”
皇帝此時很想要一把瓜子來嗑,他感覺只用耳朵聽,嘴裏沒點東西吃特別不得勁。
馮無昇有兒子啊?虧他一直以為馮無昇跟自己一樣沒兒子,還有點同病相憐,所以每次馮無昇在朝堂上跟人吵架,皇帝都有意無意護着他點。
馮無昇一聽,矢口否認:“殿下慎言!臣今年已四十有五,夫人又早已過世,哪裏有什麽親生兒子?”
“誰說你沒有?”了了動了動手指,“那是我污蔑于你?”
“臣不敢,但這其中定有誤會,還請殿下明鑒。”
了了哦了一聲:“既然如此,你發個誓吧,若你有親生兒子,便叫他天打雷劈死無全屍,你們馮家從此斷子絕孫,活不過十年。”
聽到這話,馮無昇臉都綠了,朝臣們也開始竊竊私語,他沉聲道:“殿下何至于如此?若殿下對臣有不滿,只管問臣的罪便是,何必——”
話沒說完,了了身邊一個一直低着頭的內侍突然掀開了頭頂的帽子,露出滿頭青絲,以及滿眼的仇恨:“馮無昇!你這罔顧人倫,狼心狗肺的僞君子!”
皇帝讓這女子吓了一跳,登時把他那渴望瓜子茶水的心都吓了回去,“你、你是誰?”
女子約有二十歲左右,皮膚十分蒼白,似是常年不見天日,她憤恨地盯着馮無昇,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了了看向馮無昇:“怎麽,不是昨晚剛見過,現在你就認不出了?”
就算馮無昇想賴也不行,因為見過這女子的人并不在少數,只要找幾個認識她的人來,立刻就能證實她的身份,比如淩見微,比如皇後。
馮無昇官拜正二品,逢年過節的宮宴,他的妻子便會攜帶兒媳入宮拜見國母,不過近幾年沒見着人了,據說是丈夫死後大悲之下一病不起,可現在馮家兒媳分明好端端站在這裏,別說是病得起不來身,除了皮膚慘白,身形過于瘦削之外,她完全就是個健康的人。
這時候,崔肅忽道:“這、這不是馮家那位少夫人麽?”
見衆同僚往自己這裏看,他解釋道:“馮家少夫人與我家夫人乃是閨中密友,四年前,我曾見過她一面。”
但她身上變化很大,所以一開始崔肅沒敢認。
他口中的夫人并非淩見微,而是繼夫人,繼夫人在娘家過得不好,便是多虧這位閨中密友的照料。
少夫人?
皇帝震驚:“這女子是馮家兒媳?她怎麽會在這裏?”
馮少夫人撩起衣擺,向了了跪下,重重叩首:“多謝殿下救命之恩,求殿下為我做主!亡夫并非病逝,實乃馮無昇所逼,不得已自戕!亡夫在世時,馮無昇便多次逼奸于我,還逼我生下孽種,連婆母都是被他活活氣死的!”
可馮無昇無論在家裏怎樣滅絕人性,到了外頭他還就是一位令人敬佩的長者,丈夫與婆母相繼去世,馮少夫人便被關在家中,謊稱患病卧床不起,不許她出門,甚至連看守她的下人都是馮無昇的心腹,全方面斷絕她與外界的聯系。
群臣嘩然,誰能想到成日把聖賢之語挂在嘴邊,教訓起人一套一套的馮無昇馮大人,竟是逼奸兒媳,逼死發妻與養子的畜生?
“果然是物以類聚,能與吳庸交好之人,又有幾個有良心呢?”
了了說着,視線在頑固派中掃過,但凡被她目光所及,人人低頭不敢言語,更不敢開口為馮無昇說話,皇帝義憤填膺對馮少夫人道:“你放心,朕一定給你個交代!”
馮無昇雙腿一軟,坐到地上,馮少夫人放聲哭泣,真是見者傷心聞者落淚,了了擡腳輕踢她一下,她才抽抽噎噎閉上嘴不敢再哭出聲。
了了問:“還有人要說話麽?”
鴉雀無聲。
看到每個與自己對視的人都低下頭安靜如雞,了了這才滿意,她讓馮少夫人退下,又令人将馮無昇綁了,對群臣道:“諸位,我今年十一歲。”
群臣聽得發慌,不懂她這話是什麽意思。
“我還能活到二十一歲,五十一歲,一百零一歲,未來百年之內,爾等之家族,莫非不用在我手下存活?”
她一字一句地說:“我會活得很久很久,諸位再與我說話時,最好牢牢記住這一點。”
她堂而皇之當着皇帝的面威脅群臣,因為她真的不是在開玩笑。
這一次早朝,群臣們徹底見識到了太子的厲害,誰都不敢說自己做沒做過虧心事,可能做了忘了,但萬一太子手裏就有把柄呢?吳庸先不說了,好歹還活着,馮無昇可是真的死了!
這一番真正的下馬威結束,最興奮的人當屬皇帝,他非常好奇女兒手裏還有多少這些消息,于是興致勃勃地問:“了了,你是怎麽知道這些的,又是怎麽查到的?那馮無昇竟真的幹了這種喪盡天良之事?”
了了反問他:“你不覺得羞愧嗎?”
皇帝傻眼:“啊?”
“身為皇帝,卻無能禦下,反倒被臣子玩弄于股掌之中。”了了毫不掩飾對皇帝的厭棄,“你應當感到慚愧。”
無能之人便不要占據高位。
皇帝想反駁又不敢,因為他自己心裏清楚自己的确不适合當皇帝,若非先帝的兒子不多,自己命又好投生成了嫡長子,這皇位是誰的還真說不定。
同樣的人,在他手裏除了做護衛什麽都做不成,到了女兒手中卻能物盡其用,皇帝不是不知道,他只是習慣了自己的無能。
馮少夫人重獲自由,來拜謝了了,想感謝了了為亡夫與婆母讨回公道,她告訴了了:“妾名聲盡毀,無顏歸家,餘生便當常伴青燈古佛,願為殿下祈福,祝殿下——”
“別祝了。”
了了打斷她的話,“晦氣。”
馮少夫人手足無措,不知自己是哪裏說錯了話惹太子殿下不悅,了了說:“你也不必謝我,若要謝,去謝你的好友吧。”
好友?
馮少夫人試探着問:“您的意思是,是……”
“龔白桃來求我,我正巧要對付馮無昇,順手而為,橫豎你要出家,是誰救你,顯然也不重要。”
龔白桃正是崔肅繼夫人的名諱,自打馮少夫人“卧床不起”,她便覺不對,可自己身在崔家,鞭長莫及,馮無昇德高望重,也沒有能求之人,直到了了成為太子,龔白桃思來想去,壯着膽子去尋淩見微,原本她都做好了任由淩見微羞辱的準備,誰知淩見微非但沒有怨恨厭惡于她,還很快将此事告知了了。
馮少夫人呆了半晌,失神不已:“她自己的日子便足夠難過了……”
了了懶得理她,讓人把她送走,馮少夫人無處可去,離了宮站在宮門口,此事很快便會傳遍,她雖站出來指證馮無昇,可自己卻也毀了,回娘家只會給娘家帶來災禍,除卻寺廟,又有哪裏能收留她呢?
正在她倍感絕望之時,一輛馬車停在了馮少夫人面前,簾子被挑開,露出龔白桃的臉來:“阿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