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第三朵雪花(二十一)
自古帝王皇親娶妻選妃, 首選門當戶對,其次品行,最後才是容貌, 前者往往比後二者更重要, 所以也并非所有皇室後代都相貌出衆, 至少梁王不是,梁王之子朱嘉祥也不是。
梁王妃出身岑家, 乃是梁王表妹,這親上加親,梁王對岑家的信任與維護也就不奇怪了, 可惜朱嘉祥沒有遺傳到母親的優點, 反倒是像極了梁王,只不過是加寬加粗縮短版的梁王。
與了了面對面站着,對比尤其明顯, 歲數比了了大,卻比了了矮一個頭,了了不似同齡女孩被家中養得袅娜纖弱, 就這朱嘉祥的腿都比她腰粗。
從叫住了了再跑到她面前,寥寥數步, 朱嘉祥已喘得如同跑脫力的死狗,不過他并不覺得自己哪裏不如了了,反倒因這比她寬了好幾倍的體型得意洋洋。像這樣的女孩子, 他不知見過多少, 只要稍微大聲說兩句話, 她們就會吓得哭哭啼啼四散奔逃, 他最喜歡欺負女孩子了!
而眼前這個女孩,是朱嘉祥最讨厭的一個, 如果不是她,太子的位子就是自己的!
當目光與了了對上時,不知為何,朱嘉祥有點露怯,但他很快嚣張起來:“我跟你說話,你沒聽見嗎?像你這種女人,以後肯定沒人要!”
了了沒有生氣,她看着朱嘉祥發怒說話時瘋狂抖動的三層下巴,擡腿踹去,一腳将肉山般的朱嘉祥踹飛數丈之遠,撲通一聲跌入池子裏,噸位過重,砸起的水花也比旁人高。
一見梁王世子落水,宮人們吓得手足無措,連忙要去撈,可了了卻命令他們:“都站住。”
說着,她自己朝池邊走去,朱嘉祥會水,掉進去後雖然嗆了幾口,但胳膊拼命撲騰,就顯得像只愚蠢且笨拙的鴨子,死是不至于死,一時半會卻也爬不上來。
他不敢相信了了居然敢這樣對自己,就算她是皇帝的親生女兒,就算她是太子,皇帝見了他父王,也得笑眯眯打招呼!她怎麽敢?!他要去跟父王告狀,要讓父王狠狠教訓她一頓!
池子裏是活水,挺幹淨的,朱嘉祥費勁往池邊游,好不容易一只手摸到岸邊,誰知下一秒就被人踩了!
宮人們大氣不敢喘,更不敢提醒了了那是梁王世子,決不能輕易得罪,朱嘉祥被這一踩,吃痛收手,于是又落回水裏去,這一次,了了再次踩上的,不再是他的手,而是他的頭。
她面無表情地看着他在池子裏掙紮撲騰,聲音也從一開始的渾厚有力逐漸氣若游絲,池子裏的水再幹淨,吃滿一肚子,也夠嬌生慣養的朱嘉祥受的了,即便如此,了了依舊沒有放過他。
如果不是前來拜見皇帝的梁王正好出來瞧見這一幕,朱嘉祥今日絕對不可能活下去。
“你在幹什麽!”
見長子在池子裏已沒力氣撲騰,梁王驚怒交加,立刻命人上前将了了拉開,可了了身邊的人也不是吃素的,當着梁王的面,了了再次用力,将朱嘉祥的腦袋徹底踩下去,直至池水沒過頭皮。
眼見水面咕嘟嘟冒了兩個泡就沒了動靜,梁王目眦欲裂,他兒子雖不少,但這個由外家表妹所生的長子才是他心頭所好,朱嘉祥要真出了事,梁王當場就能發瘋。
好在了了收腳後,梁王府的人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終于朱嘉祥撈了出來,兒子連氣都沒了,梁王想都不想,大步朝了了走去,高高揚起手就要給她一耳光!
讓她知道,就算她當了太子,見了他依舊要卑躬屈膝!
侍衛尚未出手阻攔,了了已主動上前,她手一擡擋住梁王的巴掌,梁王頓覺一陣恐怖寒氣入體,沒等他反應過來,肚子上傳來劇痛,下一秒自己也跟兒子一樣,在空中劃出一道完美弧線,砰的一聲,濺起許多水花。
梁王不會水,他一落水便慌了神,呼救時大口大口吸進不少池水,恰好朱嘉祥被救了過來,張嘴吐水的同時,正将了了狠踹梁王這一幕盡收眼底。
連、連父王都敢踹?!
了了走到池邊,傲慢地俯視在池水中浮沉的梁王,她的人将梁王府的人通通摁在地上,只要她想梁王死,就沒人能救他。
世上厲害的人很多,盤根錯節的利益、複雜難測的人心也很難理解,但沒有什麽能令了了感到困難,無論是什麽,只要擋路的東西,将其除去即可,有多少殺多少。
一個人再如何跋扈,死到臨頭之際,終究會向死亡屈服,梁王真的怕了,他含糊不清喊着救命,充滿求救意味的眼神令了了十分愉悅,她比了個手勢,旋即有人跳入池中将梁王撈出,丢到岸邊。
了了緩緩低頭,再次擡腳,在衆目睽睽之下,堂而皇之踩在了梁王臉上,她沒有說話,面上也毫無表情,可那其中的羞辱與輕賤,令梁王大受刺激,不用人幫就一口嘔出不少水來!
誰高貴,誰下賤,誰是主子誰是奴才,現在他應該很明白了。
朱嘉祥靠着梁王府的人抖成篩子,他心裏面最厲害的父皇,居然都被太子踩在腳下!正在他恐懼之時,了了真的朝他看過來,朱嘉祥落水後身上濕噠噠的,這會兒腿間一熱,帶來絲絲暖意,他竟被吓得尿了褲子!
在梁王臉上留下一個鞋印之後,了了這才跨過他往前走,別說是賠禮道歉,連一句關懷問候都沒有,梁王躺在池邊,只覺這春寒料峭,不如心底一片冰涼。
太子于衆人眼前羞辱梁王,此事很快傳入皇帝耳中,他正畫他那勞什子仙娥圖,得知後大喜:“不愧是我的女兒!真是給父皇長臉!”
皇後額頭青筋跳了一跳:“陛下,我來告訴你這些,不是讓你誇她的,梁王狹隘恣睢,必定對了了懷恨在心,你要注意她的安危才是!”
皇帝說:“這是自然,我已将我的貼身護衛給了了了大半,你放心,她就住在東宮,不會有事的。”
皇後又道:“既然如此,陛下不妨賞賜梁王點東西,再将此事輕輕揭過。”
皇帝點頭:“成,等我畫好這幅仙娥圖,就将此圖賜給梁王。”
帝王親手所作之畫,尊貴無比,這是給梁王的榮耀,梁王想必能感受到他的一番用心。
皇後:……
算了,她想,陛下若是靠譜,這些年也不至于被梁王攆得跟個孫子似的,處處受制于人,還是她去私庫點一點,送份禮物給梁王妃安撫,免得梁王對了了不滿。
皇帝正沉迷于自己的仙娥圖,好不容易完成了三分之二,正想邀請皇後共賞,頭一擡發現皇後早走了,真是沒有福氣,這樣好的畫,她看不着。
了了來見皇後,聽說皇帝要賜梁王仙娥圖,居然很滿意:“挺好。”
皇後:“……哪裏好?他賜圖,若是賜給其他大臣,臣子必定感恩戴德,将這畫供奉起來,可他賜給梁王,那不是火上澆油?梁王正恨着呢!”
“就是要他更恨。”了了輕描淡寫地說,“恨到他發現自己寸步難行,連息事寧人都做不到。”
皇後聽了,暗暗心驚:“乖女,你……”
“狗急跳牆,兔急咬人,人急了呢?”
了了可不是什麽善心人,她讨厭有人觊觎自己的東西,更不會允許梁王縮回殼裏,他就是想老實本分收手不幹,了了也會逼他謀反,她會一點一點收緊手裏的鎖鏈,勒得他喘息不能,除了背水一戰,再無他法。
皇後莫名發慌,她吸了口氣,轉移話題道:“這幾日你在東宮住得如何?你阿娘想你想得厲害。”
了了想了想,“我知道。”
皇後說:“等再過些日子,我幫你跟她見面。”
聽了這話了了不是很理解:“我若想見她,自然會去見,無需求人。”
皇後正想說這于理不合,若是被那些老古板的朝臣得知,怕是要彈劾,可轉念一想,女兒家做太子更于理不合,管它那麽多作甚!
見了了說去就去,完全不考慮其它,皇後忍不住羨慕起來,宮規森嚴,即便貴為皇後,也不能随意召見娘家人,算算日子,她自入宮,便再也沒有回過家,一年到頭除了那幾次大節,連親娘的面都難得一見。
因為這個身份,不得不壓抑天性,逼着自己成為一位人人稱頌的皇後,人生價值便在于此,現在想想,何其可悲?
了了光明正大出宮,光明正大回淩家,她已今非昔比,太子殿下駕臨,淩家上上下下盡數到門口迎接,面對跪得吃力的淩老大人,了了受這一跪受的是心安理得,下馬車時,她瞧見了同樣跪在人群中的崔折霄,誰讓他臉上的面具太過顯眼,直接便将他與旁人區分開來。
淩見微接崔折霄回府之事,了了知道,在做這個決定之前,淩見微已提前告訴過她。
其實崔折霄還是死了好,但兩人身份互換,崔折霄死就死了,淩見微的名聲怕不會好聽。世人向來如此,崔折霄做外室子任人欺辱,一朝翻身成為新帝,那段過去便叫忍辱負重;崔肅辜負妻子隐瞞真相,将外室子帶入府中交給海誓山盟的發妻養育,這叫大仁大義。
可男人所做的大仁大義之事,一旦換成女人,即便皇帝親口稱贊淩見微大義,也有許多認為她狠心無情,不配做母親的指責。
多殘忍的母親啊,竟将親生兒子當作外室子不聞不問,世間怎會有這樣的母親?
了了不承認自己是為淩見微着想,她認為自己留着崔折霄的命,只是為了還淩見微的人情,畢竟在跟崔肅和離後,淩見微确實将她放在了生命中的第一位,了了是鐵石心腸,可這不代表她對誰都一樣冷酷無情。
崔折霄跟在了了身後默然不語,他也比了了大兩歲,身高稍微差一些,但因為已毀容的臉,與她更是雲泥之別,此生再也別想出頭。
了了并不想看見他,淩見微的院子裏,屬于她的房間和從前沒有變化,所以她順手拿起一本書翻了翻,一炷香過後,淩見微人未到聲已至:“了了?你回來了?了了?”
一進門瞧見人,淩見微喜出望外,滿打滿算她們也就幾日沒見,可對淩見微來說,這幾日比當初了了離京那一個多月還難熬!
她太擔心她在宮裏生活,雖然有皇後娘娘保駕護航,可前朝攻讦無數,皇後娘娘所能做的也十分有限。
歡天喜地的淩見微在距離了了兩步之遙時被迫停下,望着女兒伸出的那只拒絕的手,哭笑不得:“看到你這樣,阿娘也就放心了。”
還是不要她抱,是她的女兒沒錯。
了了問:“他可溫順?”
淩見微慢半拍反應:“誰?……哦,你說崔折霄啊,還行,安安靜靜的,話不多,但不闖禍就成。我跟他說等他成年,給他銀子跟鋪子,讓他分出去自己過,他也沒說什麽。”
“你去崔家,可曾見過崔文若?”
淩見微茫然地問:“誰是崔文若?”
她記得崔家所有女孩的名字,但這個卻從沒聽說過。
“崔肅的女兒。”
“哦!你說那孩子呀?我見過了,小小年紀,脾氣壞得很,那位繼夫人瞧着是很和氣的,她卻對親生母親十分無禮。”
現在想想淩見微都感覺很離譜,那點大的小孩,為何會對母親滿是敵意,難道是身邊有什麽壞人把她教岔了?崔肅好歹也是孩子的親爹,難道注意不到?趁着孩子年紀還小,趕緊掰過來,否則再等個幾年,等孩子徹底定性,到時就是後悔都晚了。
沒養女兒前,淩見微的想法跟天底下大多數母親一樣,覺得女孩子最好是文靜些乖巧些,體貼懂事,這樣以後才好找婆家,聰明些呢,在婆家才能過得好,不至于被人欺負。
這女人吶,一旦成了親,受委屈是在所難免的,婆家到底不是娘家,而出了嫁,娘家其實也不再是家。
現在淩見微想法有了轉變,她認為女孩兒怎樣的性格都好,但像崔文若那樣萬萬不行。
了了問:“你喜歡她嗎?”
淩見微被問得莫名其妙:“我為何要喜歡她?”
她還等着女兒解釋,了了卻沒有再往下說,反正也不算什麽重要的事,淩見微就沒再問,轉而噓寒問暖,問女兒在東宮過得怎樣,床舒不舒服,枕頭習不習慣,伺候的人是否貼心……
問完了生活上的瑣事,又問前朝,這也是淩見微最擔心的事。
她本身就很敏銳,五年亨通書局開遍大江南北,從淩見微手中走的消息少說也得有個萬八千,可謂是什麽大事都見識過了,朝中大臣們主要分成四派,梁王一派,忠君的一派,中立的一派——這三派都不足為據,梁王一黨在這五年被了了拆得七零八落,只餘表面繁榮,忠君派早已是她的人,中立派更像是牆頭草,兩邊都想讨好,兩邊都不想得罪,但最最煩人的是第四派——頑固派。
他們不管是非對錯,只管規矩,在這群老古板看來,了了女兒身明明應該是公主,陛下卻非要她做太子,這就是禍亂朝綱,這就是陰陽逆轉,所以朝中對了了反對意見最大的,其實并非梁王一黨,而是這些頑固派。
了了說:“沒事。”
淩見微犯愁啊:“怎麽可能沒事?這些老家夥,一個個猴精猴精,都是千年的老狐貍,口口聲聲君臣社稷,實際上倔得十頭驢都拉不回來,真不知道他們究竟在堅持什麽!”
了了想,還能堅持什麽?男人也想要牌坊,只不過他們的牌坊由名利權勢構成,所以一邊反對了了,一邊渴望能通過這件事奠定地位,最好因此青史留名。
淩見微啰裏啰嗦說完一大堆,滿是期待地看向了了,似乎在等女兒解答,了了想了想,告訴她:“很快你就可以獲得自由了。”
見淩見微面露茫然,她補充道:“過幾日,會廢除和離女三年內必須再嫁的律法,并立女戶,你若是不想留在淩家,到時便可另起爐竈。”
淩見微雖然靠老太太裝病成功躲過再嫁,但自打了了歸位,她身為養母,又得帝後賞賜了一大堆寶貝,加上女官的頭銜,那想娶她為妻的人真是能繞全京城七八圈,形形色色什麽人都有。
要臉的被拒絕了便就此作罷,最煩人的便是那些厚顏無恥的,尤其是有個姓萬的人家,想讓家中庶長子與淩見微結親,萬家庶長子今年十九歲,據說容貌不錯才情也有,這戶人家很是自信,沒想到竟被淩見微拒絕,之後竟大放厥詞,說什麽她都是再嫁之女了,眼光還如此挑剔,早晚嫁不出去!
了了漫不經心地問:“姓萬?”
“是啊,那萬家家主不過五品官,還不如我的品級高,真不知他們哪裏來的臉,覺得娶我是擡舉我!”
姓萬,五品官,家中長子是庶出,了了迅速從腦海中找到這個名字,“萬為仁?”
“對,就是這個名字。”
了了輕眨眼睛,沒有再說什麽,轉而問道:“我給你的雪人,看見了嗎?”
“看見啦,還沒融化呢,我把它用冰塊包起來了,每天都換一回。現在天氣還好,再過段日子熱了,恐怕一天得換好幾回。”
了了說:“不換也可以。”
那不過是她随手捏的雪人,沒有靈魂就沒有淚水,沒有淚水又怎會融化?
淩見微搖頭:“那可不行,我舍不得。”
母女倆又說了會話,随着年紀增長,淩見微發現女兒的話越來越少,小時候還常常一口氣說一大段話呢,現在問她十句,頂多回個一兩句,不過她也習慣了。
最後話題重新繞回立女戶廢再嫁,淩見微叮囑了了:“凡事不可一蹴而就,阿娘知道你心中有許多抱負,可不論發生什麽事,你都要以自己優先,樹大招風,咱們穩紮穩打,千萬不可好高骛遠。梁王是個小心眼的,你就是不招惹他,他都要來算計你,萬事須得小心。”
了了一聽就知道,淩見微還沒聽說她把梁王父子踹水裏的事兒。
次日,淩見微剛剛醒來,便得知了了已經回宮了,她很是失落,又想起昨晚女兒對自己說的最後一句話,了了要她不可松懈,依舊努力讀書,日後還要她入朝幫忙。
讓淩見微管理下人或是做生意,她信手拈來,可入朝為官那是從前想都不敢想的事,她不知道這樣做算成功還算失敗,又或者了了最終沒能登上皇位,跟随她的人會落得個怎樣的下場——淩見微根本沒有想過,因為她很确定,自己真的想要抓住每一個落在眼前的機會。
趕在早朝開始前,了了順利回宮,今日梁王告病,沒來上朝,太子當衆欺辱梁王父子一事瞞得過其他人,瞞不過朝中這群老東西,他們正愁找不到把柄攻擊了了。
哪怕太子就在殿內,他們也是一個接一個滔滔不絕,引經據典地罵她到底是女子,擺脫不了女子特有的小家子氣,竟不敬叔父與堂兄,簡直罪大惡極。
皇帝悄悄揉了揉太陽穴,他的頭都被大臣們念叨的疼了,當然也有那不甘示弱的,比如淩老大人,一把年紀了還吹胡子瞪眼跟老古板們吵架,大殿內宛如菜市場,你一言我一語,唇槍舌劍互不相讓,了了始終面無表情地看着。
皇帝偷偷看向女兒,試圖尋求幫助,他耳根子軟,最煩聽人吵架,因為他是聽這個覺得這個有理,聽那個就覺得那個說得也對,無法分清是非黑白。
了了就不一樣了,別看大殿上你争我吵喧嘩無比,實際上她分得清清楚楚,哪一句話由哪個人所說,這人姓甚名誰是哪一派,說這話的目的是什麽,誰是真心着急,誰是真怕,誰又是單純拱火,她通通都知道。
大臣們吵着吵着,發現事情不對,從前吵得厲害,陛下早氣急敗壞發脾氣摔東西罵人了,可這一回,怎地一點動靜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