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0章 第十朵雪花(十九)
王大巴沒忍住心中快樂, 嘎嘎笑了一陣,在張大把式的鬼哭狼嚎中又緩緩消失,變成一張苦瓜臉, 張大把式是土匪, 她也是土匪, 張大把式殺人,她也殺人, 那張大把式在這兒幹苦力,是不是代表她也逃不過?
張大把式哭着嚎着,被抽得更厲害, 于是在放聲大哭的同時他還得老老實實爬起來繼續幹活, 王大巴朝他背上看了眼,發現裏面裝的是一大堆黑黢黢的石頭一樣的東西,她不認識那是啥, 但看起來很重。
王大巴心情沉重,她感覺自己的命好苦,再看看那一群一群拼老命幹活還要挨抽的土匪, 內心深處不由得生出一股絕望,這還不如在山寨被宰了呢, 死人可不用背石頭。
不過讓王大巴沒想到的是,她跟寨子裏的人就是被帶來參觀了一下,然後七拐八繞的不知道又被帶到了什麽地方, 再次見到那個恐怖的老妖婆, 一看到她王大巴就肚子疼想上大號, 可能是涼水喝多了的後遺症。
乸婆的臉再度笑成一朵滿是褶子的花:“看過啦?後山那活計咋樣, 喜歡不?喜歡的話給你安排上?”
俗話說得好,大女人能屈能伸, 王大巴向來自诩頂天立地,她撲通一聲給乸婆跪下了:“姐,你饒了俺們吧,我那些個手下都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你讓她們去背石頭,那不得累死啊!”
乸婆都是能做王大巴祖母的年紀了,冷不丁被叫姐,感覺怪惡心的。
“咱們這邊呢,話也不是我說了算,你不想去背石頭,得讓姑娘點頭答應才行。”
王大巴眼巴巴看着她:“那我該怎麽做?”
乸婆和藹可親道:“其實也不難,姑娘如今有點事兒需要人去做,就是一直沒能找着合适的人選,不知道你願不願意為姑娘分憂?”
王大巴就不愛聽人跟自己拐彎抹角的講話,你說有啥話直接說不行,非要彎彎繞繞一大堆?但形勢沒人強,哪怕是她王大巴,人在屋檐下也是不得不低頭:“啥事兒我都願意幹,只要別殺我寨子裏的人。”
一炷香後,乸婆哼着一首家鄉的小調兒來找無名:“姑娘,您真打算讓那傻大個去呀?我怕她路不到一半就被人弄死了。”
無名還沒回答,俏姑也進來了,黑水寨的人由她倆分開安置,在剿匪之前,她們便已經摸清楚了黑水寨的狀況,否則哪有王大巴讨價還價的份兒,早被捆了扔礦洞裏挖石頭去了。
要說這黑水寨跟其它土匪寨子有什麽不同,那倒也沒有,像紅楓寨的張大把式,甭管什麽人,只要路過他的地盤他就敢搶,男的殺了女的帶回去,眼裏只有錢,總之這一片的山匪窩個個臭名昭著又心狠手辣,連官府都拿他們沒辦法,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但俏姑親自探查過後才發現黑水寨另有玄機,他們雖然也殺男人搶女人,可作為大當家的王大巴卻一個小妾也沒有,反倒偷偷在黑水寨後山養了一窩小孩,大的十一二歲,小點兒的還在襁褓裏,留在那照顧小孩的則是個斯文姑娘。
俏姑在黑水寨蹲了好幾天點,才确定這些土匪都是女扮男裝,整個山寨一個男人也沒有,全靠人高馬大的王大撐場子,這家夥身材比張大把式還魁梧健壯,又天生神力,所以這些年下來,竟沒人懷疑過。
“都問清楚了,這王大巴也是個可憐人。”乸婆告訴無名。
王大巴對階下囚的身份接受良好,只要不殺她的手下,她什麽都願意說。
這王大巴本名并不叫這個,當然也沒好聽到哪兒去就是了,她是離這兒百裏外一家農戶的女兒,母親生了她們姐妹兄弟十個,養活了七個,鄉下人字都不識得,名字便按照年齡取,王大巴排行第八,上頭有一排行第三的哥哥,下頭有個排行第九的弟弟,老十也是弟弟,可惜沒養活。
算上奶爺,一家十來口人,就靠那點地刨活兒找食,偏偏王大巴生來飯量跟力氣一樣大,她一人就能吃掉全家人的口糧!
從小到大,王大巴沒吃過一頓飽飯,但幹的活卻比哥哥弟弟加起來都要多。
後來三哥到了說媳婦的年紀,家裏沒錢,王大巴的四姐五姐就沒了,然後三哥順利娶上媳婦,接着親爹想送九弟去讀書好光耀門楣,可家裏還窮着呢,三嫂又生了倆兒子,日子愈發捉襟見肘,頓頓都是光可照人的稀飯,裏頭米粒子都能數得清。
于是六姐七姐也沒了,王大巴由于長得過于高壯,賣不出好價錢,她爹就在鄰村找了個娶不上媳婦的老光棍,用半兩銀子把她嫁了出去。
嫁妝是一塊頂在頭上的紅布。
王大巴也是這才知道,據說是沒養活的大姐二姐,其實是奶看着是女娃不想要給丢了,三姐出生時娘身體不好,怕以後沒得生,這才把人留下來,而三姐四姐五姐六姐,要麽是被賣給人當童養媳,要麽是賣給人家做丫鬟。
說來好笑,她爹雖陸續賣了四個閨女,卻寧肯虧點錢也不往髒地方賣——有點良心,但不多。
老光棍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做夢也沒想到娶回來個媳婦這麽能吃,他一開始還想打王大巴,結果反過來被王大巴卸了兩條胳膊,對王大巴來說,在娘家還不如在老光棍家,幹的活少多了,吃的也多了,就是老光棍愛講廢話,不過呢,扇他幾巴掌也就好了。
老光棍天天挨打,身上沒一塊好皮,當初想着有個媳婦就不錯了,便沒四處打聽,這細細一打聽,才知道王大巴在娘家跟親哥親弟親侄子搶吃的,誰敢不給她吃她就揍誰,怪不得這媳婦如此便宜,半兩銀子就能買回來,原來她是在娘家拳打親爹腳踢親兄弟,嫁了人可不把他這相公當沙包一樣踹麽?拳頭大還不講理,就知道吃。
這日子可怎麽過啊!再這樣下去,他就活活被媳婦打死了!
想當年哪有他挨媳婦打的時候,都是他打媳婦,前頭幾個媳婦也是買來的,通通叫老光棍打死了,打死之後他就後悔啊,花錢買來的媳婦,能給他洗衣服做飯,還能下地幹活,晚上能暖被窩,就是肚皮不争氣,沒給他生個大胖小子,這打死一個就得再買一個,多虧!
也是年紀上來了,家底兒敗光了,這才攢了好些年才買得起一個王大巴,誰知竟買了個煞星。
她又高又壯,身形如鐵塔,老光棍為啥要買她?一是便宜,二是想找個能幹媳婦養活自己,王大巴力氣大好啊,能下地,那他不就不用幹了嗎?
老光棍想去王家讨說法,被王大巴當着全村人的面拖了回來,一邊拖是一邊揍,揍得他滿嘴牙只剩三五顆,下巴嚴重脫臼,從此連豆腐都咬不動,老光棍那叫一個悔恨,幹脆一不做二不休,往王大巴吃飯的盆裏抹了從江湖郎中那斥巨資十五文錢買的毒藥,想弄死這惡婆娘。
誰知蒼天無眼,他往飯盆抹藥時被王大巴逮個正着,王大巴氣得要命,她天天下地幹活,那麽拼命為了什麽?不就是為了能吃飽飯?這個飯盆她超喜歡的!
這不,一氣之下上了頭,沒個輕重,愣是把老光棍活活打死了。
王大巴不識字也不懂法,但她聽人說過,大右律法規定,丈夫殺妻,但凡能給出原因,便最多杖責一百,而妻子殺夫,無論是何緣由皆要淩遲,村裏有個女人因為天天挨打,生得娃兒還被她男人掐死了,就趁着夜裏勒死了男人,然後就被判了淩遲。
于是王大巴火速收拾東西連夜逃跑,路上碰見個尋死的姑娘——就是那大馬趴,幹脆帶着她上山單挑了當時的黑水寨,把裏頭十來個土匪全弄死了,徹底落草為寇,在黑水寨安了家。
俏姑聽了挑挑眉:“還挺有能耐,是個幹大事的苗子。”
乸婆評價道:“沒心沒肺,有點缺心眼,但有勁兒啊!”
總之這黑水寨簡直“人才濟濟”,除卻砍人跟喝水一樣的王大巴,整個寨子裏最有文化的是那位負責照顧小孩的大馬趴姑娘,大馬趴——不對,人家有名字,但摔那一大馬趴太過深入人心,乸婆老忘她叫什麽。
“……寶鏡。”俏姑提醒。
“對,大馬趴啊,是個秀才的女兒,家裏給養得知書達禮,還有點學問。”乸婆繼續說,“就是有一回呢,她在家裏忘了梳妝,被她爹身邊的小厮看見了,她爹就要把她許給那小厮,她不願意,她爹就逼她自盡以證清白——”
俏姑聞言,咋舌不已:“這些人真是,書不見得讀的好,腦子裏疙瘩卻是一個落一個,想當年我進宮時還不是處子身呢,皇帝都沒讓我去死。”
乸婆跟無名同時看向她,這就涉及到俏姑被貶至滄瀾山行宮的原因了,但她始終對此守口如瓶,難道是因為這個?
俏姑拒絕繼續深談。
有了寶鏡姑娘,就有第二個第三個,然後王大巴發現,這天底下挨打的被賣的受虐待的不得不被逼死的女人咋就這麽多?!
“慢慢地寨子裏人就多起來了,這些女人要麽是被打得受不了的,要麽是被賣掉的,再不然就是被拐來的……反正沒一個日子過得好的。”
至于那些小孩兒來歷就更簡單了,說點誇張的,在有孕婦的村子裏蹲個幾天,就能撿幾個回來。
像王大巴親爹那樣有“良心”的,會把女嬰丢到大路邊,萬一碰着好心人被帶回去,也能活下來,狠心點兒的,就往山裏丢,往溝裏丢,任其自生自滅,再狠點的,直接擱尿桶裏溺死,再不然便掐死,更有陰毒的,怕女嬰死了日後還來自家投胎,吓得男胎不敢來,會往女嬰腦袋上刺竹簽。
王大巴一看書頭就疼,她撿來這些小孩養大,取名字也囫囵得很,不是叫石頭就是小鳥小蛇,幸好有寶鏡這個識字的在,不然還有叫屎蛋狗屁的。
這讓無名想起遠在皇宮之中給她取名叫樊減的某個人。
“黑水寨臭名遠揚也是有原因的,王大巴這家夥,撿了小孩或是帶個大人回來,但凡能找着她們家在哪兒,都要去報複一番,寶鏡她爹可慘了,本來就這麽一個女兒,還想着再努努力生個兒子呢,愣是被王大巴給閹了,石頭家裏也一樣。這王大巴怕惹官司,不敢肆無忌憚殺人,就專割人家命根子。”
乸婆的臉又笑得皺成花:“據她自己說,她沒被賣給老光棍時,村裏人都找她劁豬,說她手藝又快又好,這豬劁了就吃得多長得快,肉也不腥。”
無名颔首:“太監也大多比皇帝長壽。”
俏姑摸着下巴尋思一番,都是在宮裏待過的,這麽一說好像還真是,歷朝歷代的大太監,除卻殉葬的被賜死的,基本活得都長。
兩人覺得王大巴能用,話本子裏那些個義薄雲天為人稱道的主角,哪個手上沒幾條人命?那亡命天涯的、殺人如麻的,只要跟對了人就能叫好漢,王大巴至少沒有濫殺無辜,她連打劫都專找那為富不仁的,不然也不至于人家紅楓寨光銀子就有幾千輛,她黑水寨卻只有不滿一罐子的銅板。
要養這麽多張吃飯的嘴,王大巴又不懂如何經營,只過一天算一天,如今歸順姑娘,也算是良禽擇木,得遇明主,更何況她那一身神力,別的不說,光是拿來挖礦就比得過一百個張大把式啊。
真正窮兇極惡滿手鮮血的土匪,都在礦洞裏賣命呢。
無名問:“派去乾州的人回來了麽?”
俏姑搖頭:“還沒有,不過算算日子應該也快了。”
“等人回來了,你就帶着王大巴一同出行。”
俏姑一聽急了:“我去了,那您怎麽辦?誰保護您啊?靠乸婆這老胳膊老腿兒?而且襄州軍那邊也并不能全然信任,萬一他們意圖反水——”
她還想再繼續說,卻在無名的目光中悻悻然閉上嘴,不情不願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