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9章 第十四朵雪花(三)
相比較孫女們桃花杏花荷花菊花梅花這一順溜四季開花的名字, 毛蛋的大名可好聽多了。
于熙庭。
哪怕是再沒學問的人,光是看這字數筆畫,都能感覺到家裏人的一番拳拳愛子之心。毛蛋對這個名字也非常滿意, 幸好他沒叫于狗子于柱子。
他無比盼望着自己能夠快點長大, 這樣才好回報爺奶爹娘, 為姐姐們遮風擋雨,同時也能在這個陌生的時空, 留下獨屬于自己的一點痕跡。
可以這麽說,從意識到自己穿越的那一刻起,毛蛋就已經立下了一番豪情壯志。
他在老于家過得是如魚得水, 快活不已。
大姐桃花挖完菜回來, 先是給弟弟毛蛋遞了顆野果子,這是她在路上碰巧看見的,山裏還好, 村裏路邊的小野果,那真是沒等熟就被小孩兒們嚯嚯了,沒想到還能摘一顆回來。
然後她從水缸裏舀水開始洗菜, 并且叮囑弟弟不要靠近水缸,附近村子就有人家把小孩留在家裏, 沒想到小孩爬上水缸玩,一腦袋紮了進去。
家裏沒大人在,被發現的時候都漂水面上了, 她可只有這個一個弟弟, 千萬不能出什麽事。
“荷花, 幫我把竈房的面盆拿來。”
了了還坐在屋檐下編東西, 充耳不聞,在這個家, 沒有人叫得動她。
毛蛋左看看右看看,決心做兩個姐姐之間的潤滑劑,一溜煙跑進竈房,踩着小板凳夠下面盆,再送到大姐身邊。
桃花看着不說話的妹妹,忍不住嘆了口氣。
毛蛋把這一切盡收眼底,跟888感慨:“大姐真是承受了太多她這個年紀不該承受的壓力。”
現代社會普通的十三歲小女孩在做什麽,同樣十三歲的古代女孩桃花在做什麽?毛蛋覺得她比他那些成年的女同事還要勤快麻利。
桃花洗好了菜,進屋子裏把她走前燒開的水灌進木質水壺,吩咐了了去給地裏的長輩送水,不然幹一上午活一口水不喝,怕要中了暑氣。
這回了了沒有拒絕,她往頭上戴了頂剛編好的草帽,天氣這麽熱,她的心情不是很好。
等她走了,毛蛋才跑去她剛才坐的地方,撿起那堆長條草看來看去,又回想起了了頭上那頂草帽,問888:“我這個姐姐手還是很巧的,那個帽子編的很不錯,你說能拿去賣嗎?”
888友情回答:“建議宿主放棄這個想法。”
了了編草帽沒有任何技巧,頂多只能說一句夠大,能遮陽,然後就是比較結實,但農村會編草帽的一抓一大把,別人難道不知道可以拿出來賣?
這玩意兒賣得出去才有鬼呢,除非編出花兒來,但編出花兒來,恐怕只有鎮子上的人會買,像這種較為柔軟的鮮草編出的帽子,要不了幾天就會發黃幹枯,所以哪怕全是花兒也賣不出什麽好價錢。
綜上所述,888說:“……與其編草帽出去賣,不如多揮兩下鋤頭來得靠譜。”
好吧。
毛蛋再次放棄了一項有可能發家致富的項目。
家裏的确沒有短他吃喝,可是,于老蔫家并不富有,就算是最受寵愛的男娃,毛蛋頂多比姐姐們多嘗幾次葷腥,想要一日三餐頓頓吃肉,那好日子遠着呢,全在夢裏。
沒有錢呀!
不僅沒錢,也沒油沒鹽,受奶奶劉春花影響,年僅十三的桃花在做飯時已經學會了如何節省油鹽,毛蛋曾圍觀過她做菜,對那放進去的一滴油……真的是一滴,多的沒了!
他無話可說。
沒穿越前他最不愛吃水煮蛋,覺得沒味兒,更喜歡茶葉蛋,現在水煮蛋都成了難得的美味,而且是全家只有他一人獨享的!
每次看到小姐姐梅花那羨慕渴望的眼神,毛蛋都感覺壓力山大,他也想姐姐們每人每天一顆啊!大姐桃花都十三了,個頭還不到一米四,面黃肌瘦,冬天穿得多還好,夏天一眼望過去,渾身沒有二兩肉。
另外一邊,出門去地裏送水的了了碰上了正背着背簍撿麥穗的菊花梅花,像她們這樣的小孩還有很多,說是撿麥穗,實際上撿不了幾個,時下貧窮,小孩子又不少,偶爾掉的那麽幾個競争力還大,了了到時,菊花正護着梅花,梅花坐在地上眼淚汪汪。
在菊花前面的是幾個年齡相仿的小男孩,他們背簍裏的麥穗比菊花跟梅花的多多了,一看到姐姐,菊花沒忍住眼淚狂飙:“三姐,二狗子搶我的麥穗!”
名叫二狗子的小男孩立刻反駁:“什麽叫你的麥穗?我撿到了就是我的麥穗!你憑什麽說是你的?”
菊花忿忿道:“是你從我妹妹手裏搶走的!”
當時梅花已經彎腰去撿,手指頭甚至都碰上了,可二狗子卻打斜裏竄出來,不僅把梅花撞了個仰倒,搶走了那根沒被撿走的麥穗,還趁着梅花摔倒的功夫,從梅花背簍裏抓了一把!
菊花氣得想哭,她們姐妹倆辛辛苦苦這麽久,也就撿了二十來根,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地面跟兩邊溝渠,生怕錯過,二狗子卻上來就搶!
對于菊花的告狀,二狗子有恃無恐,甚至搖頭晃腦翻白眼吐舌頭犯着賤挑釁:“略略略,告狀精,你說是你的就是你的,那我還說是我的呢!有本事讓你兄弟來打我啊!”
二狗子家兄弟好幾個,平時在村子裏都橫着走,他才不怕小小菊花,誰不知道于老蔫家就一個男娃,兩歲了都不舍得叫出門的。
菊花被他氣得想抓狂,她比梅花大點,也知道村子裏怎麽說她們家,因為沒有男娃,很多人嘲笑她家絕戶,菊花還記得有一年飲水灌田,村裏于二牛家直接把她家的水引到自家田地裏,爺去找他們家說事兒,還被笑話斷子絕孫。
幸好後來有了弟弟,她們家在村子裏才慢慢擡得起頭,可是跟人家男丁興旺的一比,還是不夠看。
菊花很小的時候就被親娘叮囑,不要跟人起沖突,她知道自家打不過別人。
但她還很小,很多事情都不懂,大人們也不會仔細講給她聽,所以在菊花的認知裏,就是男娃多才是好的,誰家男娃多誰家就有能耐,像她家這種只一個男娃的正好欺負。
正在她一腔委屈無處發洩之際,腦袋上突然重了一下,原來是姐姐荷花給她壓了頂草帽。
梅花也一樣,由于腦袋太小,草帽險些把她整個臉都遮住。
小姐妹倆頂着大太陽四處撿麥穗,臉蛋曬得通紅,汗流浃背。
二狗子看見這草帽綠油油的很是清爽,當下就要來搶。
他很習慣做這樣的事情了,誰讓他是金貴的男娃,誰讓他家兄弟多,像于老蔫家這種只配生女娃的,那不活該叫人欺負嗎?
可他這爪子剛伸出來,就被人抽了回去。
二狗子痛呼一聲,指着用麥稈抽自己胳膊的了了:“你個死丫頭!賠錢貨!居然敢打我!我要讓我哥打死你!”
他的年紀跟菊花差不了多少,比了了小幾歲,可能是從沒被女娃打過,也可能是從沒看過女娃敢回嘴,二狗子無所畏懼,他在家裏看他奶打姐姐妹妹,姐姐妹妹們從來都不敢哭不敢躲,被抽的在地上打滾呢!
相反,他是奶的寶貝,常被抱在懷裏心肝寶貝肉的叫,于老蔫家的賠錢貨居然敢打他!
二狗子怒吼一聲,朝了了沖了過去。
他這麽一沖,身後的幾個小男孩也跟着一起上,反正他們不是第一次打女娃,挨了打的女娃沒幾個敢回家告狀,就算告了,她們家裏人也不會給她們出頭,于家村就是男娃們的地盤,這地上掉的麥穗全應該他們男娃來撿!
了了幾乎沒打過小孩,主要是沒意思,反倒是梅花,被吓得嗷嗷哭,菊花則漲着臉,抓緊了頭上的帽子,她害怕,想跑,又不能丢下妹妹和姐姐不管。
這地方離地裏還有段距離,偶爾會有村民來往,不過看到這一幕都笑呵呵的,覺得是小孩打鬧。
二狗子氣勢洶洶的往前沖,像條死狗一樣往後滾,他這一倒,連帶身後跟着沖鋒的其它人也趔趄不已,幾個人摔成一團,夏天的土坷垃曬得又硬又燙,小孩兒再淘,皮膚也比成年人嫩,這一摔可疼得很。
“啊啊啊啊啊啊!”
從沒吃過虧的二狗子怒了!
他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再次朝了了沖,跟在家撒潑打滾一樣,嘴手齊上,被了了一腳踹開。
夏娃在心底虛僞地給二狗子劃了個十字,如果不是為了世界之核,這小孩兒現在已經去跟他家其它男娃祖先在地底下湊一桌打麻将了。
“幹什麽幹什麽呢!你們在幹什麽!”
二狗子倒在地上嚎啕大哭,他打不過,他居然打不過!
他哭得傷心極了,恰好有人路過,見這邊小孩鬧成一團,連忙出聲制止。
來人是住在于老蔫家隔壁的于老摳,顧名思義,于老蔫是性格特征,于老摳是生活作風——這位是十裏八鄉出了名的吝啬鬼,據說曾經幹過端着飯碗在別人家門口蹲點聞菜香下飯的事兒。
歲數跟于老蔫差不多大,按照于家村的關系,于老蔫家的小孩還得叫他一聲三爺爺。
此時于老摳并非獨身一人,他懷裏還抱着個兩三歲的小女娃。
如果說毛蛋是于老蔫家養得最好的娃,那這個小女娃,稱她為于家村同齡娃中最嬌貴的那一個當之無愧。
跟十幾年只剩了一個男娃的于老蔫家不同,于老摳家一樣三個兒子三個兒媳,但卻哐哐往外生男娃,一直到兩年前,于老摳家的三兒媳才生了個女娃出來。
別人家的女娃,那是不值錢的賠錢貨,于老摳家的女娃,那是千嬌百寵的小寶貝。
于老摳五個孫子,分別叫大盤、大碗、栓子、板子、麥粒還有米粒,惟獨這個最小的小孫女,于老摳跟于老蔫一樣,特意花錢請人給取了個“寶珍”的名字,據說于寶珍兩歲了還沒下過地,因為于老摳全家都特疼她,這個抱完那個抱,壓根不舍得讓她自己走。
此時,這個金貴的小女娃正坐在爺爺手臂上好奇地看着這一幕,顯然她沒看過比自己大的孩子們幹架,一雙黑葡萄般的大眼睛滴溜溜的轉,那叫一個靈動可愛,白白胖胖的小臉,胳膊肉乎乎的,跟藕節一般。
和于寶珍比,再金貴的男娃都不金貴了,尤其是于老摳這種吝啬鬼,他長孫出生都沒辦過滿月酒,有了這個小孫女後,甭管滿月酒還是周歲宴,那都是大出血,甚至于寶珍兩只肉肉的手腕上,還套着兩個叮叮當當的銀镯子,脖子上更是挂了個長命鎖。
而同樣是女娃的菊花還有梅花,跟人家一比,完全是兩個營養不良,娘不愛爹不疼的小可憐,她倆身上的肉加在一起估計都不如于寶珍的多。
“好好的在一起耍,幹啥子打架!”于老摳訓斥道。
因為自己太多孫子的緣故,于老摳及其老伴已經到了看見男娃就心煩的程度,自家男娃都不怎麽受待見,何況別人家的男娃?
“你,你是二哥家的荷花吧?咋回事,咋還打起來了,你跟三爺爺說一說。”
了了沒說話,菊花抹着眼淚把事情經過給說了一遍,于老摳一聽,立馬把臉拉了下來。
要說于老蔫家因為沒男娃在村裏擡不起頭,那于老摳家就是因為拿女娃當寶拿男娃當草在村子裏獨樹一幟,不少人都覺得他們家人腦子有問題,能傳遞香火的男娃不疼,居然疼女娃?這不是有病是什麽?
于老摳毫不猶豫地站在了菊花這邊,并且從二狗子的背簍裏抓了一把麥穗塞給菊花當作賠償,已經足夠傷心的二狗子愈發萬念俱灰,不顧硬燙的土坷垃,在地上來回翻滾,宛如一條剛被撈上岸的魚,那叫一個能蹦跶。
奈何于老摳不是他爺,人家壓根不帶搭理的,還握着于寶珍的小手沖了了等人揮一揮,滿臉褶子的老頭,居然努力放柔聲音對小孫女說:“寶兒看,這是你荷花姐姐、菊花姐姐還有梅花姐姐,等寶兒長大了讓姐姐們帶你一起玩。”
于寶珍努力沖眼前的三個女孩揮揮手,她胖嘟嘟的,手背上有好幾個看起來很好戳的肉窩窩。
反正于老摳是舍不得自家小孫女頂着大太陽在外面撿麥穗的,這麽點大的小孩,能撿幾個?
有于老摳出馬,這場戰事草草落幕,撒潑無果的二狗子狠狠瞪着了了,那模樣應當是記了仇,于老摳怕他們一群男娃聚集起來欺負小姑娘,硬是看着他們走遠。
菊花羨慕地看着于寶珍,看她身上那不知道是什麽布料但一看就很柔軟的小衣服,看她肉肉的胳膊,看她亮晶晶的銀镯子還有長命鎖,看她能被爺爺抱在懷裏當作寶貝,這是菊花從沒見過的。
至少在于老蔫家,獨屬于毛蛋,而他們家為了以後毛蛋能去念書,銀子全都攢着,哪怕是毛蛋都沒有這麽好看的銀镯子跟長命鎖。
于寶珍雖然已經兩歲,但話還說不順溜,口齒不清,她從小兜兜裏不知怎麽摸出幾塊糖,伸着胖胳膊朝了了遞:“吃……吃……”
于老摳笑得滿臉褶子綻放成菊花,哎呦,他們家寶兒就是大方,從小到大從不護食,真乖。
他彎下腰,讓于寶珍可以把糖遞給了了,但了了并沒有接,她往後退了一步,這樣糖就到了菊花面前。
糖。
菊花很少吃糖。
她上次吃糖是什麽時候來着?……算了。已經記不清楚了,總之應該是很久很久以前了,那時候天好像還有點冷。
她們家也是有糖的,跟油鹽肉一起,在爺奶屋子裏,奶有一個很大的,吊在房梁上防止老鼠偷吃的籮筐,很多好東西都放在裏頭。菊花曾經看過一次,奶踩着凳子從籮筐裏拿出一塊糖,背着其它人塞進了弟弟嘴裏。
那時候,她跟梅花差不多大,口水也像梅花一樣控制不住,從嘴角往下滴。
然後就被奶發現了。
奶罵她饞鬼,然後在弟弟的央求中,又踩了一回凳子,掰了一塊小手指蓋那麽大的糖塊給她。
好甜啊。
好甜好甜。
可是甜味很快就沒了,菊花不敢說自己還想吃,她只能默默走出堂屋,當作沒有這回事。從那之後,她還有好幾次看見奶悄悄給弟弟喂吃的,她不敢上前,因為娘跟爹都說,得緊着弟弟吃,這樣以後弟弟才會對她們家好。
那為啥,于寶珍就能随随便便吃糖?
她的兜兜看着鼓鼓囊囊,裏頭應該塞了不少糖,都是女娃,為啥于寶珍有,為啥她沒有?
為啥爺從沒抱過她?為啥奶從不偷偷給她開小竈?為啥為啥?
這個問題,菊花目前還想不明白,她只知道自己在吃了于寶珍給的糖後,心裏有種不知道是什麽樣的感覺,能嘗到糖塊的甜,同時又酸酸的,說不出的難受。
她突然很不想看見于寶珍,也不想跟于寶珍說話。
她想,她應該沒法像三爺爺說的那樣,帶着于寶珍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