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4章 第十四朵雪花(三十八)
一座登仙臺, 前後耗時數年,所需財力人力浩大,迄今仍舊只完成一半。皇帝不關心自己的兒子們鬥得如何死去活來, 也不在意藩王們在外蠢蠢欲動, 他只愁銀子不夠花, 這一批剛入宮的美人不符合他心意。
哪怕他的年紀已經能做美人們的祖父。
朝中動蕩,了了身在鄄州亦有耳聞, 大晟朝共有四位藩王,封地分別位于版圖的東南西北四角,在詳細調查過後, 了了“資助”了其中三位, 唯有那位南王,她并未與對方搭上線。
原因很簡單,南地雖不如中原繁華, 但物資豐富,只是道路崎岖又常有海難,岳家正是跟這位南王私下來往, 才得以派出船隊出海,每次返程還要被南王剝下一層皮。
了了想要南地, 原因很簡單,鄄州不适宜種植橡樹。雖說不是不能種,但費事費力長勢可憐, 不如種其它農作物。
但鄄州離南地足有千裏之遙, 她手頭能用的軍隊滿打滿算僅有五萬, 這還算上了馬知州那一萬五的私兵, 先不說這一路長途跋涉多有艱險,光是糧草運輸及供給, 便要花上不少心思。
一旦動手,勢必瞞不過朝廷,幾位親王尚且沒反,她何必做這出頭鳥?到時候人家聯合起來咬她一口,那可就不妙了。
所以了了的目的只有守住鄄州,發展農業提高百姓生活水平,培養更多的人才收為己用,如今整個鄄州府還是男官人數占優,沒有辦法,讀書識字的女子的确也有,可一來她們礙于種種原因不願意抛頭露面,二來讀書識字跟處理公務截然不同,需要安排崗前培訓。
如果不是淨心庵,查封了鄄州所有的青樓,了了身邊能用的人還會更少。
由于極度缺乏人才,府衙的招聘考試定為每三月一回,不限性別不限年齡不限戶籍,這條告示一出,原本那些對女性官員存在不滿的讀書人們火速閉了嘴,然後閉門苦讀。
誰會對近在咫尺的好處說不呢?哪怕不被錄用,只要有真才實學,說不定便能被選入府學做老師。
可這一次一次考下來,聰明的人發現不對了,怎麽每次的錄用名單,都是女人的名字一大串,男人的名字兩三個?
這是否是一種不公待遇?能來參加招聘考試的,怎麽說也讀過幾本詩書,還有些甚至功名在身,如何考不過養在深閨的女子?倘若只是一次還能說是巧合,次次錄用的女官都是男官的數倍,是否過于不公?
讀書人們的反應是集體跑到府衙門口靜坐以示抗議,畢竟這位大人自執掌鄄州以來,向來愛民如子,又是做實事的人,清冤案辯是非,除了府衙內女人越來越多,幾乎挑不出毛病。
反正馬知州在的時候,沒有哪個讀書人敢不知死活跑來抗議。
衆人在府衙門口坐了一上午,來來往往的青衣衛及差役們對他們盡皆視而不見,從始至終,更是沒人來傳喚他們進去說話。
自馬知州被點天燈,岳關及數家本地豪強被清算,整個鄄州府難得清靜了一段時間,但這位新來的大人究竟有何來頭,竟沒人說得清。有家裏在京城有關系的,曾悄悄去信打聽,結果信還沒送出去,人便沒了。
整個鄄州固若金湯,外圍城牆重新修建後,更是連只蒼蠅都飛不進來,府衙在數條官道上都設了驿站,一方面是為鄄州百姓提供方便,另一方面則是為了更好的施行監管。
總之,在不知不覺間,原本紮根于鄄州本地的大戶幾乎消失殆盡,沒有人知道新來的大人有什麽來歷,也沒人能把消息傳遞出去。
青衣衛們每天忙得腳不沾地是有原因的。
今日帶頭來靜坐的是一位姓馬的舉人,他跟馬知州同姓,但并非族親,此人素有才名,可回回參加考試都落榜,這一次,他更是見一個學識明顯不如自己的女子被錄用,氣不打一處來,詢問後發現原來如自己這般無緣無故落榜者竟非個例,于是便糾結起了一群志同道合者,前來府衙抗議。
就這樣坐了一整天,滴水未進是又累又餓,來往路過的百姓還跑來看熱鬧,跟讀書人不同,大部分百姓對于府衙中的女官并沒有太多意見,因為肉眼可見的,女官們更加細心謹慎,而且态度極為和善,一點都不像以前那些拽的二五八萬的老爺們。
一位女官曾說:“我們拿的俸祿自你們繳納到官府的稅收而來,諸位贈我等衣食無憂,我等自然要為諸位服務,怎能頤指氣使?”
再對比從前那些吃了飯食不給錢的、買點東西還要多拿的、一言不合便抽鞭子的……府衙裏的官還是女人做比較适合。
眼見暮色低垂,這些身嬌體弱的讀書人們不停抹汗,眼看将要撐不下去,府衙側門忽地打開,從裏頭走出一位身着藍色衣衫的女子,她書卷氣十足,眉眼溫和,一看便是極好說話的。
另外,還有個圓嘟嘟胖乎乎年紀不大的女孩。
羅老師微笑問道:“諸位坐了一天,應當累了吧?不如先行回府,有什麽事,明兒再說?”
馬舉人見她言笑晏晏,顯然是能做主的,怎肯就此離去?便道:“這位姑娘,我等前來是為求見大人,還請姑娘代為傳達,若非迫不得已,我等也實在不願出此下策,令大人為難。”
于寶珍拽着老師的衣袖,很不解道:“那你為什麽不私下來問,要集結這麽大一批人呢?很傻诶,大人肯定是會生氣的。”
就算逼得大人出面又能如何?以于寶珍對大人粗淺的了解,大人肯定是不會讓他們如願的,說不定還要報複一番。
羅老師淺笑:“有什麽迫不得已之事,令諸位讀書人這般行事?馬知州從前魚肉鄉裏欺男霸女之時,諸位怎地不在此處靜坐抗議,莫非是看我家大人脾氣好,故意行此壓迫之事?”
馬舉人急忙道:“姑娘!我等此番前來,是為了府衙的招聘考試!”
他不再說那些文绉绉的廢話,直入正題。
于是其它人連忙跟上:“是啊是啊!”
“我已經考了四回,次次落榜,這不可能!”
“我家隔壁有個僅識得幾個大字的女子,憑什麽她被錄用了,我卻沒有?”
“這招聘考試是否另有蹊跷?還是說府衙只是以此做個噱頭,其實是在哄着我們耍?”
“沒錯!今天勢必要說出個一二來,否則我等便坐在這兒不走了!”
……
叫喊聲整天,羅老師面不改色,她依舊面帶微笑,擡起雙手掌心下壓,示意衆人安靜。
待到叫嚷的人老實下來,羅老師才說道:“諸位都是讀書人,若要做官,應當走科舉一途方為正道。這府衙的招聘考試,只是如今急缺人手不得已而為之,至于錄取誰,自有府衙的原因。”
她一點都不介意這些人繼續考科舉的,希望下一屆春闱時,大晟朝還在。
有個書生争辯道:“即便如此,府衙錄用官職,也應當說明緣由,怎能棄才子而擇愚人?”
這一回,沒等羅老師回答,于寶珍用天真的語氣說道:“可是很多事情男人做不了呀。”
立刻有人反駁:“什麽事男子做不得?男子漢頂天立地,無所不能!”
于寶珍仰着臉蛋,看起來就像個最純真的小孩:“像是府衙的差役,她們每天走街串巷幫助百姓調解糾紛,這些事你們做得來嗎?”
“自然做得來!”
于寶珍搖頭:“騙人,你們才做不來呢。”
羅老師适時按住學生的腦袋,解釋道:“鄄州府如今治安良好,百姓之間,無非是幾句口角,盡是些雞毛蒜皮的瑣碎小事,大男人不拘小節,這些怎好讓你們來管呢?”
“對呀對呀,我家裏吃什麽飯穿什麽衣服,都是我奶奶跟我娘決定的,她們天天東家長西家短,太适合做差役了。”于寶珍幫腔。
羅老師又嘆了口氣:“諸位,事已至此,我便與諸位直說了吧,咱們大晟朝,哪家中饋與人情來往不是女主人在打理?可見她們是極其擅長這些活計的,再加上男人天生粗心,大大咧咧,這些需要細心謹慎的事,才更需要女官來做啊。”
“更何況如今府衙中男官人數遠超女官,實不相瞞,男官太多,天地日月,萬物盛衰,須得維持平衡,否則為何會有成親嫁娶?可府衙之中男官太多,上天所不容也。諸位扪心自問,自打府衙女官多了起來,鄄州是否煥然新生?”
馬舉人覺得這女子分明是強詞奪理,鄄州新生,那是因為前面的馬知州不是個東西,跟女官多少有什麽關聯?
“那我的學識更勝女子,為何錄她不錄我?”又有一人揚聲質問,面上憤憤不平,顯然很不服氣。
羅老師禮貌詢問:“請問閣下貴姓?”
此人面色倨傲:“免貴姓洪,已是舉人之身。”
“原來是洪舉人。”羅老師笑笑,“先前已經說了,這些工作需要細心謹慎的人來做,男人在這一方面天生有些缺陷,沒有辦法,我們也只好對女考生稍微降低一點标準。”
洪舉人很想吐槽說你們那是一點嗎?他家隔壁那女子的學識,連個童生的程度都達不到,和他這個舉人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叔叔們不用擔心的。”于寶珍甜甜地說,“等女官人數超過了男官,到時候府衙也會對男考生降低标準的。”
唉,其實她覺得,都說男人天生力氣大,多适合送去鄄州北挖礦呀!那可是她發現的三座鐵礦,到現在采了不到五分之一,現在差役們都特期盼能有人犯事兒,大牢全是空的。
洪舉人臉一黑,一點都不覺得這小孩可愛,他惱道:“不管怎麽說,今天我們都要見到大人,問問大人是不是鄄州不需要我們這些學子,若是如此,我等哪怕背井離鄉,也不留下來礙大人的眼!”
羅老師一聽,這還威脅上了,正想回話,于寶珍說:“可是你戶籍在鄄州,就算走了,去京城考試也要回來開路引啊。”
像這種煽動他人想給大人找事的家夥,府衙只要稍微拖延一下,就能讓他一輩子都是個舉人好嗎?
洪舉人:……
他的感覺果然沒出錯,這個小孩太不讨人喜歡了,如果是他的女兒,一定得好好教規矩。
于寶珍很不理解,這有什麽好抗議的,不就是錄用點女官?科舉只有男人能考女人不能考,朝廷裏全是陽剛之氣,也沒見這些讀書人抗議說對女人不公平呀,合着只有男人的不公平才算不公平,女人的不公平都是天經地義?
她在心裏對夏娃說:“你幫我把這些人的長相都記下來呗。”
這麽多人,一個一個記住并不容易,但夏娃有這個能力,她可是“肉眼能做親子鑒定”的家夥——以上這句話,來自夏娃的自吹自擂。
夏娃掃了一眼,聊勝于無的記錄到自己的數據庫裏,随口問:“記這些幹嘛?等着秋後算賬?”
于寶珍握拳:“我要把他們全都拉進我心裏的黑名單,永遠不錄用!這麽一點小事他們就坐不住了出來抗議,那以後豈不是還有更多的事?既然這樣,讓他們繼續去效忠皇帝好了!”
夏娃:……
這小丫頭片子還挺記仇,心眼這麽小,真能有前途?
“天不早了,諸位還是請回吧。”
馬舉人其實已經想走了,但洪舉人不願意,他正想再糾纏,忽見有人擡着什麽東西自府衙裏頭出來,兩人擡一個,看起來還不少。
因為天有點黑,看不大清楚,可一股刺鼻的血腥味卻順着夜風吹來,這讓一整天連粒米都沒吃的洪舉人很想吐,未免有辱斯文,他忍了忍,然後成功沒忍住,吐了旁邊另一個書生一身。
但那書生沒工夫發火,因為那被擡出來的東西,竟滑了一條血跡斑斑的胳膊出來!
是死人!
粗略數一數,少說三十幾個!
衆人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哪裏見過這陣仗,死人一個接一個的往外擡,這下不用羅老師在趕,反正馬舉人帶頭朝羅老師拱手作了個揖後先告辭了,那家夥跑的,活似身後有鬼在追。
馬舉人充分發揮了自己的帶頭作用,回家的路上他後悔不疊,本來不該由他組人的,都怪洪舉人總在邊上吹捧引誘,害得他多吃了兩杯酒,一時上頭誇下海口,不得不硬着頭皮上。
現在想想,自己何必執着于做個沒有品級的小吏?待春闱榜上有名,去哪裏做官不行?恐怕真正對落榜有怨言的是洪舉人自己吧!
還真叫馬舉人猜對了,讀書人考科舉,過了縣試成了秀才,還要再參加鄉試,鄉試上榜才算舉人,而鄉試恰恰在鄄州府舉行,洪舉人考上的時候,馬知州還如日中天呢。
洪家雖不及岳關兩家巨富,卻也頗有家産,馬知州在鄄州一手遮天,只要給足了銀子,區區一個舉人功名算什麽?
這洪舉人勉強有點才學,約莫也就是個秀才的水平,之所以能考上舉人,全靠他掏出大半身家贈給馬知州換了一份考題,饒是如此,他的卷子答得也相當一般,但馬知州仍舊将他的名字圈了出來。
所以他很清楚,他是考不中進士的,而且馬知州死了,他很憂心當初買功名一事被人發現,尤其是新來的這位大人,連幾十年前的陳年舊案都重新審理,這科考舞弊,對方能放過?
看看岳關兩家的下場,洪舉人怕死了,聽說所有罪犯被抓進大牢後,要麽拿錢保釋,要麽服勞役,前者是個天文數字,後者像他這般的弱書生,只怕要不了幾天便會一命嗚呼。
其實吧,洪舉人想多了。
他要是老老實實在家窩着不惹事,一時半會恐怕查不到他頭上,但他今天露了面,而馬知州這人有個習慣,那就是他把每一筆黑色“收入”,都以特殊方式記在了賬本上。
這種密碼在夏娃看來不如過家家,了了在看這些賬本時又從沒避着她,因此洪舉人剛到家,屁股尚未坐熱,才吆喝着妻子女兒服侍他用膳,家門便被府兵踏破,随後被五花大綁。
他性格自大,家中妻女膽小溫順,尤其是女兒,跟于寶珍差不多的年紀,大概只有于寶珍一半的體型,因為洪舉人認為女子應當弱不禁風才有美态,他的妻子也是按照這個标準找的。
于寶珍想,等洪舉人去幹一段時間的活兒,應該也能瘦成如此美态了,要求別人美哪有自己美來得快樂?
約莫過了一旬,南地來了一封加急書信,了了一目十行的看完,這是南王的書信,因着岳家船隊出海時,南地如往年一般放行,按心照不宣的規矩,船隊回來時,無論收貨如何,都要“贈”南王船上貨物的一半,可這一回,岳家船隊狗膽包天,竟連片魚鱗都沒留下!
南王大怒,他身在千裏之外,了了又命人以岳家名義繼續與他暗中來往,沒想到只一次岳家沒有上供,他便寫了書信前來挑撥,可惜馬知州已經死了。
這是個睚眦必報之人,要知道他沒有給過岳家任何好處,卻能空手套白狼獲得大批寶貝,按理說是無本萬利的美事,若岳家還存在,這封信一來,基本等同于雙方撕破了臉,南王給岳家找了馬知州這個麻煩,可與此同時,岳家也不會再給他孝敬。
饒是如此,他仍要這麽做,對岳家如此,那對當年将他趕到南地的皇兄,恐怕早已恨之入骨吧?這麽多年下來,恐怕這恨都腌入味了。
了了沒“資助”南王,便是因其在與岳家的交易中顯得過于貪婪,不像另外三位親王,拿了她的銀子雖還想再要,但好歹是要點臉,會找理由的,而且也知道人情來往。
她給出去的三份銀子數額并不一致,因為三位親王的實力維持在一個頗為微妙的區間,大家都差不多時,誰也不願意先動手,可如果有其中一個變得尤其強,另外兩個會怎麽做呢?這三筆銀子到了他們的手上,三人并不知道了了還給了其它兩人“投資”,因此全都悶聲發大財想偷偷驚豔所有人,但他們不知道的是,從鄄州拿到的錢,是要還的。
真金白銀換來了不多不少的信任與親近,這足夠了了在三位親王的封地安插人手,然後不着痕跡地“透露”出一絲信息,讓他們知道另外兩位也沒有閑着。
皇帝将兄弟們趕到偏僻之地,是為了壓制他們的反心,了了送錢過去,則是想将這被壓制的反心再度放大,現在她覺得,或許可以以馬知州的名義,免費向南王透露一點他兄弟們的消息了。
然而她還沒有派人去做,便發生了一件大事。
距離鄄州最近的菏州,汛期暴雨,剛修建不到兩年的河堤被沖垮,上萬畝良田被水淹沒,餓殍遍地,百姓怨聲載道,菏州知州吓得連夜逃離,結果路遇盜匪,被人割了腦袋,随後那夥盜匪順應而起自立為王,竟比親王們先一步反了!
百姓流離失所,菏州無法生存,流民們不得不以菏州為中心,向四邊其它地方逃難。怎麽說呢,由于馬知州名聲在外,逃來鄄州的是最少的。
一切只怪鄄州新建的城牆過于堅固高大。
“如今逃往隸州的人最多,也有少部分流民向鄄州而來,大人預備如何?是大開城門接納,還是着人驅趕?”
申掌櫃皺眉,她并不建議了了接納流民,鄄州如今正是蓬勃向上的時候,流民人數多,難以控制,且很容易攜帶病疫。菏州大水已退,流民們卻不曾返鄉,依舊向其它州府逃亡,這表明當地一定發生了大事,恐怕朝廷都不知道。
大災之後必有大疫,哪怕是看起來安然無虞,也不能保證他們是無害的。
鄄州滿目瘡痍,正是康複之時,何必引火上身,惹來他人矚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