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5章 第十七朵雪花(四)
自那年離宮, 馮老板已有二十年不曾見過公主了,有時候她甚至會懷疑那天晚上自己只是做了一場夢。而在出宮後,她沒有回家, 能将十二歲女兒送入宮的家, 可想而知會是什麽模樣。
之後都城變樣, 父家被抄,馮老板按照新法繼承了僅剩的家産, 慢慢在都城置辦了個鋪子,就這樣一個人生活了下來。
她沒有什麽才能,平凡的日子過得也很快活, 只是偶爾還會想起當初放過自己一馬的人, 苦于雲泥之別,無從探知公主的消息,而洪帝這些年又一直“存在”, 所以在得知夏娃她們自宮裏回來後才會上門拜訪。
“你想當面向她道謝麽?”
馮老板搖了搖頭:“不必了,知道她還活着,我就很高興了。”
作為謝禮, 之後馮老板又送了幾次免費的牛肉燒餅,還留在都城的夏娃一行也親眼見證了昆古國明面上的政權疊代——洪帝自書罪己诏, 承認了自己數十年來的荒唐行徑,殘殺忠良、搜刮民脂民膏,致使無數百姓死于非命, 因此準備以死謝罪。
他僅剩的那顆人皮腦袋活活被曬成了灰, 由于寝宮殿內的人皮腦袋過多, 雖說它們生前面容不一, 但死後全都一個樣兒,無法分辨誰是誰, 公主便一視同仁地命人将灰燼清掃趕緊,全倒進泔水桶裏處理掉了。
對于公主的上位,昆古國全國上下無一人置喙,再加上有薛相力保,公主不費吹灰之力便把持住了朝政——本來朝政也就一直在她手中,只是她沒有再隐藏自己的身份。
之前對于男子會,公主不甚在意,現在則不一樣了,出現一個南香鳴,就很可能再出現更多南香鳴,斬草不除根,後患無窮。
這件差事交給了薛大人,薛大人掌管都城府,是再合适不過的人選。
夏娃她們對這些事不感興趣,年爾卻打算留下來,一來是為彌補自己的過失,幫助薛大人破案,二來,她那倆棒槌師弟還在大牢裏沒放出來。
夏娃離開前,公主給了她一面八角鼓,這鼓通體烏黑,鼓皮摸上去細細涼涼,夏娃随口問:“這鼓什麽材質?”
公主微笑:“人皮鼓。”
夏娃又摸了兩下,恍然大悟:“我說呢,肌理這麽明顯,還有點溫熱的感覺,原來是人皮做的。”
沒能吓到夏娃,公主一點也不意外,這小孩兒膽子異常的大。
她說:“你不是很想知道,我在如何走的鬼道返回昆古國?幫我做一件事,你就能知道。”
夏娃:“什麽事?”
公主嘴角的笑愈發燦爛:“二十年前,北延國皇室雖被我殺了個幹淨,卻還有漏網之魚,如今二十年過去,也不知他是否還活着。”
如今的北延國,已因二十年前那場屠殺元氣大傷,正統皇室已滅絕,世家勳貴為攬權,開始大量扶持帶有皇室血脈的旁支,這就導致北延國眼下世家當道,皇權名存實亡。而世家之間彼此又互相構陷,争權奪勢,所以北延國內部可以稱得上是一團糟——那裏也是妖魔鬼怪的樂園。
神洲四國中,當屬北延國最是群魔亂舞,反正夏娃沒想好下一站要去哪裏,而公主短時間內不想離開昆古國。
夏娃點頭:“成交,你想讓我殺誰?”
公主:“我不知道他叫什麽,只記得他的眼睛上有這樣一道疤。”
她用手指點在額頭,然後下劃,“這道疤在他的左半臉上,從額頭到下巴,呈直線狀的一條,如果你能見到他,肯定一眼就能認出來。”
夏娃不解地問:“那你當時怎麽沒把他也殺了?”
公主:“告訴你你可能不信,但我找不到他。”
夏娃沒理解公主這話的意思,是字面意義上的找不到嗎?“那萬一他死了呢?”
公主道:“那就要看你給我的這朵雪花,能不能讓我動心了。”
聞言,夏娃朝公主做了個鬼臉:“那我可就走了。”
不知道為什麽,公主總覺得夏娃不該走那麽爽快,據她所知,這小孩兒是個不見兔子不撒鷹的,什麽好處都沒得到,還白貼自己一朵雪花,就這麽走了?
只是一時半會公主想不出原因,便點了點頭。
長空化出原形,這一次斬樓終于不用再自己用腿走路,她高興地爬上長空的背,被那綿密柔軟的羽毛感動地險些落淚。
一聲鷹鳴過後,金雕已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在天際,公主站在城樓之上默默地看了許久,這種陌生的離愁別緒,一直持續到她回宮。
工部的官員剛剛将倒塌毀掉的宮殿重新統計完畢,她先是向公主禀明了受災狀況,然後一臉欲言又止。
公主:“說。”
這位大人小心翼翼地看着公主,清清嗓子,委婉道:“臣在清點各宮殿損毀情況時,意外發現,殿下的私庫……”
公主:“私庫怎麽了?”
工部的大人:“空了。”
公主:“你說什麽?”
工部的大人再度小心翼翼地看向公主,不确定公主是真沒聽清楚,還是這是暴風雨來臨的前兆。但誰讓她是個打工人,就算很想奪門而逃,也得老老實實把自己檢查到的禀上來。
“……空了。”擔心公主沒聽明白,工部的大人又重複了一遍。“殿下的私庫空了,裏頭什麽都沒有。”
說是公主的私庫,其實是洪帝從前的私庫,他那人驕奢淫逸,又喜好收集珍寶,別看昆古國國庫空虛,但洪帝的私庫那真是塞得滿滿當當。後來公主回歸,她用不上,便始終封存着,但用不上絕對不代表她可以不要!
當時就把公主氣得,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正要勒令大臣去查,公主忽地福至心靈,想起走得異常幹脆沒有死纏爛打要好處的夏娃。
……原來是在這兒等着她呢!
當下也是哭笑不得,讓工部的人帶她去看看,到了地方一瞧,嘿,那可真是搬得有夠幹淨的,連屋頂的琉璃瓦都給掀得一塊不留,黃金做的地面也是,整座私庫到處坑坑窪窪,要不是地基賣不得什麽錢,恐怕夏娃也不會留。
公主揉了揉太陽穴:“算了……”
不算還能怎麽着?
與此同時,薛大人與年爾帶人停在一家三進宅子的門口,薛大人問:“确定是這裏?”
年爾點頭:“不會有假。”
薛大人手一揮:“沖!”
差役們一馬當先沖了出去,她們已經查得很清楚,這棟宅子隸屬于某富商名下,富商常年在外地來回跑動,已将家安在南方,所以宅子已荒廢許久,只留了兩個人負責看守。
荒廢這麽多年的宅子,裏頭卻是整潔無比,随便打開個房間往門窗上抹一下,連點灰塵都瞧不見。
薛大人手裏那個兔子吊墜到底還是派上了用場,年爾根據施在兔子吊墜上的法術,一路追查至此,她沒有輕舉妄動,而是先通知了薛大人。
在沖進去之前,薛大人已命人将宅子團團圍住,她并不認為這裏便是男子會的最終據點,但只要抓到這一批人,總能找到幕後主使。
這是公主交代給自己的第一件差事,薛大人必然要辦得漂亮,她要證明自己不比母親差。
然而進到宅子裏,将所有人都拿下後,薛大人卻發現其中一人生了一副很熟悉的眉眼,似是在哪裏見過。
她不假思索就要伸手扯下對方臉上的蒙面布。
誰知那男子卻輕聲開口:“薛大人,我勸你還是不要這樣做的好。”
階下囚也敢出聲威脅?薛大人冷笑,将蒙面布扯下,随即愣住。
年爾也注意到這邊的動靜,她走過來一瞧,下意識道:“薛大人?這、這人怎地與你……”
與你如此相似?
尤其是那一雙眉眼,簡直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讓人一眼望過去,都分不清楚究竟誰是誰。
薛大人自幼便知曉自己與母親生得不像,外人見了她們,甚至看不出她們是母女。自己的長相是随了早已沒有記憶的父親,而在收到兔子吊墜後的奇怪夢境中,男人的臉随着時間愈發清晰,那張臉,赫然就是眼前這張。
男人見薛大人執意要揭開自己的真面目,不慌不忙地說:“都說了,勸你不要這樣做。”
誰知薛大人只是恍惚了一剎那,便冷聲命人将他們押下去,這下男人眼底閃過一抹慌張,仔細看的話甚至還有訝異,似乎是在奇怪為什麽薛大人竟如此無動于衷。
年爾一直覺得自己行走人間的經驗還不夠,沒想到今兒碰見個比自己還不聰明的,她說:“人家薛大人都查到這兒來了,你覺得她要是還受你控制,會這麽幹麽?”
就算會,她也給薛大人解決了這個問題。
當天晚上,薛相回府,意外發現女兒竟在等待自己,而且面色平和,一點火氣都沒有。
然而針鋒相對慣了,讓薛相好言好語是不可能的,她張嘴就是諷刺:“今兒是刮了什麽風,把你給吹這兒來了?”
薛大人卻沒跟她計較,而是問:“你之前跟我說,父親給你下藥失敗,被你反過來将藥灌進了他嘴裏,但那藥致命麽?你确定他是真的斷了氣麽?”
薛相聽這話問得不大對,便問:“你什麽意思?”
薛大人深深地看了母親一眼:“你随我來。”
然後薛相便見到了她那早該是個死鬼的前夫,對方除了老了些,皺紋多了些,和二十年前長得一模一樣。
旁邊于管家也驚訝不已,男人見了薛相,一時間新仇舊恨齊上心頭,見薛相面帶震驚,冷笑道:“沒想到我還活着吧!賤人!”
話音未落,一記重重的耳光便扇在了他臉上,直接将男人的牙打掉了兩顆,以至于他不敢置信地看向薛大人,說話時止不住嘴巴漏風:“裏、裏怎麽棱醬紫對我?我是裏親爹!”
薛大人冷冷道:“誰允許你開口說話了?賤人。”
男人的表情更加震驚,反倒薛相不再驚訝,而是笑出了聲:“這可真是緣分吶,當年你能在我手裏逃生又如何?現在不還是得再死一次?有本事,你也再逃一回讓我瞧瞧。”
男人:……
他要是逃得掉,還至于挑撥她們母女關系?
這麽多年下來,薛相兇名在外,男人才不信她會對自己殘存多少真情,即便當年有,二十年權勢名利熏陶,恐怕只有傻子才會對愛情念念不忘,更何況二十年前薛相就敢殺他!
“潔兒!我,我是爹呀!潔兒!”
男人轉而向薛大人乞求活路,“裏忘了爹嗎?裏小時候最喜歡爹了,爹也最疼裏了!裏怎麽能眼睜睜看着她殺我!”
薛大人卻沒搭理他,而是問薛相:“确認他是當年那個人嗎?”
薛相點頭:“八九不離十。”
于管家奇道:“家主,當時我明明親眼見他斷了氣,如何今日又活了過來?”
薛相也想知道,但男人肯定不會說實話,這也在薛大人意料之內,她直接讓人将男人吊了起來,既然長了嘴卻不願意說,那也只能想辦法将這張嘴給撬開了。
薛相幹脆撩起官袍坐在一邊,讓人沒想到的是,這男人竟還有幾分骨氣,受了刑也不肯說實話,只用怨恨的目光死死盯着母女二人,薛大人無奈道:“去請年爾姑娘來。”
年爾很快被請到現場,薛大人說:“此人無論如何都不願招認,煩請姑娘幫忙。”
年爾看了眼男人,得意道:“這簡單,用了搜魂術,都不用他說。”
男人顯然知道搜魂術是什麽,那是修士特有的手段,極其殘忍,被搜過魂後,魂體便會受到嚴重傷害,餘生變成傻子都是輕的,即便輪回轉世,也不可能再成為正常人!
這下他的嘴再也不硬了。
原來他當年為了飛黃騰達幾乎瘋魔,絞盡腦汁想盡辦法,終于跟世外的修士搭上了線,學了點不入流的小法術——那修士是個見錢眼開的散修,毫無道德可言,兩人可謂是一拍即合。
眼看走上人生巅峰指日可待,只差将妻子送與上峰得到那塊敲門磚,沒想到被薛相先下手為強。
好在他那便宜師尊給了他保命的手段,原本男人想着逃走後再卷土重來,到時候非好好教訓薛相一番不可,結果昆古國大變,他愣是再也沒找着機會報仇。
這二十年,他眼睜睜看着薛相越爬越高,如今更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這可是男人做夢都想達到的高度!他怎麽能不恨,怎麽能不怨?怎麽能不想報複!
誰知道這母女倆一個賽一個的鐵石心腸,昆古國巨變後,世外散修察覺到危險,果斷跑路不再跟男人混跡于一處,男人卻不甘心這樣逃走,于是便開始了他長達二十年的組織與報複。
發展到現在,男子會在昆古國已有四處總壇,成員多達上千人,原本男人志得意滿地準備利用薛大人對付薛相,他連劇本都寫好了,誰知道會是這麽個結果!
“為什麽?!”
男人不甘心地質問,“我是裏親爹!親爹啊!難道裏只信裏娘?為什麽不肯信我?!”
薛大人向來是文人雅士,講究體面與風度,這回卻沒忍住,沖男人翻了個白眼:“我憑什麽信你?”
且不說當年他就妻妾成群,對她這個女兒不甚在意,只一點,再怎樣親生的父親,又怎麽比得過母親?
她是母親十月懷胎生下來的,跟父親有什麽關系?她怎麽可能因為與母親之間勢如水火,便腦子不清醒投往他那邊?
“都二十年了。”薛大人疑惑地問。“你都不長腦子的嗎?”
即便想不到這一點,這二十年的昆古國,也能看出來諸多不同吧?如今世人只知母而不知父,他憑什麽認為他會是例外呢?
男人聞言,整個人如同洩了氣的皮球,軟趴趴倒了下來。
此事雖已将其捉拿歸案,但男子會一事并未就此落下帷幕,從男人口中,薛大人得到了不少有用的消息,男子會中會法術的人已伏誅,剩下的便不會太麻煩,因此年爾也準備與薛大人辭行了。
臨行前,她再度向薛大人致歉,若不是她輕信南香鳴,別的不說,至少皇宮不會只剩三分之一。
公主仁慈,都沒問她要賠償!
薛大人道:“但願日後你我還有再見之日。”
她是知道年爾此番回世外便要閉關修煉的,修士閉關動辄十年數十年,也不知到時還能否再會。
年爾鄭重道:“一定會的。”
兩人不覺雙手交握,離情依依,直到不和諧的聲音打破了這友好的畫面。
兩個師弟在府衙大牢被關了一個月,身上一點修為沒有,吃穿都不好,乍一見面,年爾差點兒沒敢認。
“師姐,師姐!”
兩人看見年爾,那眼淚嘩嘩的流,這一個月啊,這一個月他們是怎麽過來的!
薛大人拍了下手,立刻有差役上前,年爾不用她說,抓過兜帽,将兩個師弟從頭到腳蓋了個嚴嚴實實。還是那句話,入鄉随俗,到什麽地方就得守什麽地方的規矩。
“師姐,你能不能把我們的禁制給解開?我保證再也不胡鬧了!”
沒有修為的這一個月太過痛苦,他們早已無法适應身為凡人的生活,做夢都想着恢複修為然後大殺四方,給自己好好出一出氣!
薛大人輕聲道:“年爾姑娘,男人可不能慣着,你這兩個師弟飛揚跋扈,不知天高地厚,須得好生教導才成。像這等男子,在我們昆古國是要受唾棄的。”
年爾聽得臉頰滾燙,感覺自家師弟委實丢臉,該說不說,在昆古國這段時間,年爾過得簡直不要太開心,這導致她徹底認可了昆古國的價值觀,所以再看倆棒槌師弟,是怎麽看怎麽不順眼。
說話聲音那麽大,一點都不文雅,腰粗腿短皮膚粗糙,實在是沒眼看。
住在薛家時,年爾曾有幸見過薛相後院的一位豐人,毫不誇張的說,真正的驚為天人!那漂亮的,她都不理解薛相怎能如此不憐香惜玉。
沒有比較就沒有高低,再看這兩個師弟,再想起天劍門的男修,年爾只覺羞愧異常。
師弟們不知道師姐如何嫌棄自己,還絮絮叨叨要她解除禁制,然後便當場挨了兩記爆栗,痛得他們眼淚狂飙!
對于年爾教育師弟的行為,薛大人露出贊同的眼神。
兩人再次依依惜別,揮手別過,離開都城前,年爾特意轉了個道兒去往義莊。
讓人沒想到的是,還沒靠近義莊,她便聽見了貓叫。
文婆婆顫巍巍地走出門,手裏端着剛剛刷幹淨的貓碗,在她身邊,幾只毛茸茸花色不一的小貓兒正黏人地絆着她的褲腳,但又很小心地不讓老人家真的摔倒,聲音嫩生生的。
文婆婆聽不見貓叫,臉上的皺紋卻因此慢慢舒展,她彎腰摸了摸小貓兒的頭,放下貓碗看着它們埋頭苦吃,然後下意識朝屋頂樹梢等處望去。
那只油光水亮的大黑貓,到底沒有再出現了。
師弟們只見年爾不見南香鳴,他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最開始還一個勁兒追問南大哥去了哪裏,被年爾敲了兩下腦袋後是學乖了,但年爾告訴他們真相,他們反倒不願相信。
年爾不在乎他們信不信,她只是靜靜地站在不遠處,然後輕輕嘆了口氣。
她跟薛大人提到過義莊的文婆婆,薛大人也說會派人照看,等到老人家走不動道兒,便将她接入城內照料。
雖然義莊貓群的死并非自己所為,可年爾還是忍不住要責怪自己,若非她過于信任南香鳴,對其一言一行都無比推崇,又怎麽會連累那麽多貓死于非命?
最終,她沒有上前打擾老人家。
然而就在年爾轉身的一剎那,一道漆黑的閃電般的影子,從她眼角餘光一閃而過,等年爾定睛去看時,卻又消失無蹤。
直到年爾消失,大黑貓才懶洋洋地打了個呵欠,趴在了屋檐下的陰影之中。
它就這樣注視着文婆婆,沉默且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