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4章 第十七朵雪花(三)
“雖不知南香鳴與六皇子是什麽關系, 但他留在琢城,怕就是要确保琢城玉能源源不斷地溫養六皇子的神魂,一切都安排的很好, 甚至可以稱得上是天衣無縫, 誰曾想六皇子卻多出個雙胞胎姐姐來?”
可見命運總是會發生點不可控的意外。
如果将公主這個突發狀況剔除出去, 夏娃在心裏計算着六皇子的命運走向,并從中挑選出了可能性最大的一種。
生于風雨飄零的皇室, 帝王荒唐,明槍暗箭,加之公主吃掉他後身上出現紫氣, 可見六皇子本為帝命, 原本已要走向滅亡的昆古國,定會由他力挽狂瀾,成為當世霸主。
到時候臣民愛戴, 史書贊美,再多的孽障也能被洗清。
夏娃毫不懷疑六皇子可能建立的功績,随着神魂愈發完整, 他也會變得愈發優秀,但好事往往多磨, 這神魂還沒完全養回來呢,就讓公主給吃得一幹二淨。
“他的骨頭,為啥還剩下一半?”夏娃問, “是吃起來不方便嗎?你其實可以将它磨成骨粉, 沒事兒的時候泡水喝, 可能味道不大好, 但會便捷許多。”
公主:“你的辦法很好,可惜沒有用。”
六皇子的骨頭之所以只剩下一半, 當然是因為另外半副已被她吞滅,剩下這半副骨頭,無論如何也摧毀不了,否則公主怎麽可能将他留到現在?她又不傻,六皇子活着她就要死,她想活就必須殺了六皇子,兩人之間就是這麽個不死不休的關系。
夏娃不信這個邪!
公主于是将六皇子殘存的那半具骨頭扔到地上,看得出她對他真是沒有絲毫手足之情,若非嫌髒,沒把他泡進旱廁腌上個十年八年,已經是公主仁慈了。
接下來就是三人小隊的實驗時間,首先是長空,她用自己引以為傲的利爪,在白骨上劃拉了一下,沒動靜,于是加大力道,注入妖力——吃奶的勁兒都使出去了,白骨依舊整潔幹淨,別說劃痕,連一丁點兒下次都找不着。
長空沉默退場,換上斬樓。衆人已知她身為劍靈,她也不裝了,直接變回劍身高高懸在半空,然後往下刺!
連南香鳴都能被她捅穿,區區一副人類白骨——還、還真就沒用!
夏娃狐疑地看着她:“你不會是在耍我們吧?還是酒沒醒?”
斬樓:“我是劍靈,怎麽會真的喝醉酒?就算喝醉了,也不能像人類一樣醉到天亮,我真的用力了!”
兩人盡數铩羽而歸,夏娃便成了最後的希望。公主換了個姿勢,把左手的洪帝腦袋騰到了右手,漫不經心地看夏娃表演。
事實證明,就算是夏娃也沒辦法将這半具白骨弄碎,一開始她用刀,然後是錘子、斧頭、電鋸……十八般武器挨個上陣,愣是連點骨屑都沒能摳下來。
“這就奇了怪了。”夏娃氣道,“你都能吃掉另外半副骨頭,怎麽就拿剩下這半副沒辦法?總不能有一半不是他的吧?!”
此時的夏娃哪裏知道,她因生氣随口說的一句話,竟是事實。
因為怎麽也弄不碎骨頭,夏娃便向公主提了個建議:“好朋友,我有個想法,你看看能不能成。”
公主用眼神示意她說。
夏娃伸手進小熊肚子摸啊摸,摸了半天,摸出一片晶瑩剔透的雪花來,她把雪花遞給公主:“我拿這個跟你換這半副骨頭,成嗎?反正你留着它也沒用,不如送給我。”
公主看着雪花,沒有接:“我要這個做什麽?”
“你不要會後悔的。”夏娃認真道,“看在是好朋友的份上才幫你,不要不識擡舉。”
在場衆人只有長空知道那片雪花屬于妖王,當初離開靈昌山時,夏娃是接了命令的,不過迄今為止,她并沒有送出任何一片雪花,公主還是頭一位。
公主不願屈居于任何人之下,她自有她的傲氣,夏娃對她說:“屈不屈的,也不是你說了算,要是那個不講理的野蠻人直接打過來,你照樣得為她辦事。不過這不是重點,重點是。”
夏娃拿看可憐蟲的眼神注視着公主,循循善誘:“你難道不想沐浴在太陽之下嗎?現在的這副身軀,只能生活在黑暗之中,所以你連名正言順的王都做不成。還有啊……”
頓了下,夏娃看了一圈周圍的人皮腦袋,再度回想起公主敘述自己是如何吃掉六皇子血肉以及其它靈魂的:“人世間好吃的東西多了去了,偶爾換換口味也不錯。”
公主控制昆古國二十年,最大的遺憾正如夏娃所說,一不能行走于陽光中,二吃什麽都味同嚼蠟,好像在她決意舍棄身為人類的那一部分時,也徹底變成了另一副模樣。
“有了這個,就可以不怕太陽?”
夏娃點頭:“你拿着它,這片雪花大概會持續一段時間,在它沒有完全融化之前,你可以感受一下它的力量。等到雪花融化,你再決定要不要答應我的邀請。”
“人世間如此肮髒污濁,充滿了讓你厭惡的氣味,既然如此,為什麽不加入我們靈昌山呢?”
不得不說,夏娃的話深深地令公主心動,她可能不會渴望朋友或是美好的環境,但她無法忍住不去追求更強大的力量。
她以為自己已經很強了,一夜之間殺光北延國皇室,又操控一個國家二十年,可是當南香鳴出現時,她卻不是對方的對手。據夏娃說,那只是一片生出靈智的鱗片,這讓公主如何甘心?
最終,公主接過了雪花。
雪花在觸碰到她掌心的瞬間,由大變小,最終以印記的模樣存在于公主手腕上,與此同時,公主感覺到了一種全然陌生,卻無比強悍的力量,強到她有種自己即便走出宮門也不會被太陽灼燒的信心。
由于跟南香鳴的一番打鬥,皇宮破爛了大半,寝宮屋頂都被掀開了,于是公主直接撤掉黑暗領域,陽光如同碎金撒入殿內,公主下意識擡手捂住面容,好一會兒才發現,這一次照射在身上的陽光,沒有讓她感到痛苦和怨恨。
太陽就是那樣……平靜,溫柔,慈愛地籠罩着她,讓她想起二十年前,她也曾沐浴在陽光之中,歡快地像一只展翅的小鳥。
但殿內的人皮腦袋們可就不這樣了,它們顯然沒資格共享公主的變化,太陽一曬,簡直生不如死。
平日這個點,它們該恢複人類模樣去上朝做事了,可今天與從前不同,公主已經厭倦了再繼續這樣下去,她決意要為自己的仇恨畫上一個句號。
所以她不僅沒有賜予它們紫氣,還饒有興味地看着人皮腦袋們一個接一個被太陽光燒成灰燼,在它們的慘叫聲中,尋摸到了與衆不同的樂趣。
似人皮腦袋這般早已死去卻還滞留人間的至邪之物,陽光便是它們天生的克星,有一個算一個,終于迎來了二十年後的結束,在剩下那點靈魂成為公主的紫氣後,終于徹底魂飛魄散。
宮女蓮最後流下了眼淚,但公主早已不在意,洪帝日日夜夜盼着死亡,如今當真死到臨頭,除卻終于能解脫的快慰外,他又忍不住眷戀人間,他是皇帝,他是皇帝啊!他的前半生是那樣尊貴,為何會落得這般下場?
夏娃用一朵雪花換了半副骨頭,至于那個皺巴巴的殘破人頭,她本來想割掉,轉念一想,說不定還有用,便扔進了小熊嘴裏,然後她把玉靈化身的小烏龜也塞給了公主。
公主喜歡拿手托着別人的腦袋,還是頭一回托起一只小烏龜。
平心而論,這只烏龜顏值頗高,兩只黑眼睛又大又圓,靈氣十足,一看便聰明得很,在公主手心也老老實實不亂動,夏娃說:“你不是吃了半個神魂?這玉靈你留着吧,要是不喜歡就拿去炖湯,烏龜湯跟老鼈湯應該區別不大,怪補的。”
雖然不知道六皇子跟南香鳴是什麽東西,又有什麽關系,但夏娃讨厭南香鳴,對于讨厭的家夥,她向來不吝付出代價來對付他們,哪怕自己缺胳膊少腿兒,也得要對方的命。
琢城玉養魂,玉靈更勝琢城玉,它能幫助公主穩固神魂,将吞掉的那半個神魂直接化為己用,這樣的話,就算再有多少個南香鳴卷土重來,也無法通過殺死公主來拯救六皇子。
小烏龜尾巴尖兒顫顫的,看得出來它不是很想留在公主身邊生活,畢竟它乃玉靈化身,純淨通透,公主是半魔之體,對小烏龜來說,等于是将一只耗子放到了貓咪身邊,等着被吃吧就!
公主沒想到夏娃如此慷慨,這讓她勉強也動了點禮尚往來的心思:“你之前提過的那個鸨父,其實像他那樣的人,昆古國還有不少。”
夏娃:“那你不把他們全殺了?”
公主懶懶道:“橫豎翻不出什麽花樣,關于此事,可讓薛相與你詳談。”
薛相?
在地上趴了一年的年爾總算想起來還有個薛相了!昨晚那一場大戰,也不知皇宮裏的凡人都怎麽樣了。
薛相還在宮中呢!
昨夜那一陣天翻地覆,她擔憂不已,卻又礙于是凡人之身無法靠近,再加上宮內人多,一旦亂起來便要人鎮住場子,所以直到盡早,薛相都還留在宮中,
與她一起的還有薛大人,這不,天一亮,兩人便朝皇帝寝宮而來,只是寝宮坍塌了大半,什麽也看不着,薛大人還好,薛相卻焦急不已,她是朝中為數不多知曉公主存在的人,她一點也不想公主出事。
正好,公主想起她時,她也看見了公主。
“殿下!”
見母親面露驚喜之色,薛大人順着她的視線一看,只看見了地上的年爾,剩餘幾個面孔中,最讓她震驚的便是公主。
雖然小女孩、邋遢女人及高大女人各有各的特殊之處,但跟雙眼燃燒着火焰的公主相比,她們都不怎麽夠看。
薛相撩起衣擺下跪行禮,薛大人雖不明所以,卻還是與母親保持了一致。
公主道:“你來得正好,從前你同我說過的那個什麽……男子會?如今是什麽狀況,與這些人好生說說。”
在昆古國這地覆天翻的二十年中,許多人還不可避免地保留着二十年前的記憶,這些人裏,有些諸如薛相母女,更青睐于如今的生活,知道要誓死抓緊手中權力,決不能輕易放開,有些諸如宮女蓮,即便旁人扶着她站起來,甚至給她塞了一根木棍讓她可以支撐着往前跑,她也還會轉過身拿木棍給你來一下。
其中有小部分男子,迄今賊心不死,妄圖複辟昆古國,這些人各個城都有,身份也極其隐秘,二十年下來,有的被摧毀,有的發展不錯,他們之中,似乎還有人會一些稀奇古怪的法術,所以在得知女兒收到兔子吊墜後,薛相第一時間便懷疑起了這些人。
公主對此不是很在乎,她甚至懶得操控男子會的成員,早在昆古國變天後,她便将受控的男人盡數處理幹淨,如今朝中的大臣及各個城主全是女人,也都受她控制,她們在想什麽逃不過她的眼睛,因此整個昆古國才能維持如此驚人的面貌。
在這種情況下,除非上天相助,否則男子會憑什麽将她的統治推翻?
公主不信任任何人,昆古國只有在她手上才能安心,但對薛相,總是有幾分情分在的。
“諸位大可放心,我必定不會讓他們幹擾到你們,有需要幫忙的地方,直接說便是。”
薛相的态度異常和善,害得薛大人連連看她,還以為自己親娘被人掉了包,她長這麽大,除了小時候,再沒見過她娘笑得像朵花了!
薛大人有一肚子的疑問,公主是誰,昨晚發生了什麽事,娘跟這位公主是什麽關系,所謂的男子會又是什麽,自己收到的兔子吊墜跟男子會究竟是什麽關系……問題太多,令她的腦袋脹脹的發疼,恨不得立馬母女獨處推心置腹。
不過在這之前……
薛相問:“殿下,這宮中修葺恐怕需要好長一段時間,接下來殿下有何打算?”
夏娃好奇地問:“好朋友,你的名字叫什麽?”
總不能一直好朋友好朋友的叫,顯得特虛僞。
公主瞅她:“沒有。”
她自出生起便被送走,安妃生怕給她取了名字,彼此之間産生羁絆,因此對她不聞不問,直到十四歲那年被接出來,她以弟弟的名字生活在皇宮之中,後來去到北延國……總之她還是人類的短暫人生中,各種各樣的叫法都聽過,惟獨沒有名字。
“啊?”夏娃垮起臉,“好差勁的名字,這是誰取的?”
公主一言難盡地看着她。
無論如何,雖然進宮的過程較為曲折,也發生了一些特殊之事,但出宮時夏娃可氣派了!
公主不愧是她的好朋友,一點都不摳門,送夏娃一行人離宮的動靜簡直堪比狀元游街,那家夥整個都城熱鬧的,昆古國百姓本就喜歡湊熱鬧,兩邊道路直接擠得水洩不通,等夏娃她們回到客棧,掌櫃的只差沒把她們供起來!
連那位總是很拽,愛抽旱煙的燒餅鋪馮老板都親自上門拜見,手裏還提溜着一大包燒餅。
俗話說得好,伸手不打笑臉人,有人帶禮物上門,怎麽能不要呢?
馮老板坐下來後沒說什麽事,問了句:“我能抽兩口麽?”
夏娃:“不行。”
有了身體後她超級讨厭煙味的,長空也不喜歡,斬樓是唯一的例外,她不僅不讨厭,甚至躍躍欲試想跟馮老板借來試試看。
被拒絕了馮老疤也不生氣,她架起煙管,輕輕嗅着裏頭的煙草香,見她只聞不抽,夏娃沒說什麽,問道:“你過來是有什麽事嗎?”
這位馮老板可潇灑得很,每日定時定量賣牛肉餡餅,賣完就收攤,誰敲門都不好使,兩邊幾乎沒說過什麽話,沒想到她竟會主動登門。
馮老板聞了會兒煙草,緩緩地問:“我聽說你們是從宮裏出來的?”
斬樓:“嗯啊。”
她鬼鬼祟祟地摸上馮老板拎來的油紙包,光速從裏頭掐了個牛肉燒餅出來,張開深淵巨口一口吞進肚中,随後跟沒事兒人一樣雙目直視前方——如果不看她鼓鼓囊囊的腮幫子還有口齒不清的聲音,恐怕沒人知道她幹了什麽。
馮老板問了這一句後,好半晌沒再說話,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之後,久到夏娃都有要打瞌睡了,她才慢吞吞地問:“你們進了宮,見到了皇帝了嗎?”
夏娃想想,回答:“見到了。”
馮老板看她一眼:“還有別的嗎?”
夏娃反問:“應該有嗎?”
馮老板捏着煙管的手驀地緊了幾分,随後她站起身:“抱歉,是我唐突了。”
說完就要走,夏娃哪能就這麽給她走了,平時對誰都愛答不理的人今兒主動上門,就為問她們在宮裏見沒見過皇帝?
說句不好聽的,就洪帝那荒唐勁兒,整個都城認得他的百姓肯定不少,也就是這二十年他受控才不得不老實本分,所以馮老板想問的絕對不是皇帝。
在馮老板的手握住門把的一瞬間,夏娃冷不丁開口:“你是想問公主嗎?”
下一秒,夏娃發誓她聽見了木門嘎吱響的聲音!到底是天天捶面揉面做餅子的人,手上力氣不一般。
馮老板回過頭來:“你見到她了?”
夏娃還在想她跟公主是什麽關系,馮老板的問題便一個接一個:“她還好嗎?如今過得如何?有沒有生病?為何這麽多年,我從未聽說過她的消息?她真的還活着麽?”
夏娃:“你認識公主?你們是什麽關系?”
馮老板嘴唇動了動,沒有說話,可能是想看看夏娃究竟能不能良心發現,告知自己公主近況。
事實證明,良心這種稀罕玩意兒夏娃是沒有的,她只會沒眼色的打破砂鍋問到底,絕不可能照顧別人的顏面先一步退讓,哪怕是號稱牛肉燒餅冠絕都城的馮老板。
手藝再好,她又不是沒付錢。
“……我說了,你就會告訴我?”
夏娃誠實道:“那得看你有沒有說謊,我這個人最讨厭別人騙我。”
馮老板垂下眼眸:“我這做燒餅的手藝,是從宮裏學來的。”
她看起來年紀不大,也就三十左右,完全是因為平時總愛板着臉才顯得嚴肅年長,實際上當她正常說笑時會顯得年輕許多。
但夏娃卻從馮老板的話裏聽出了另一個意味。
洪帝後宮的人實在是太多了,多到洪帝不得不想辦法再擴建皇宮,這些被他收入後宮的美人年齡不一,出身也各有不同,其中最為顯赫的,除卻幾個妃位外,便是那個十二歲出身勳貴之家的小姑娘。
二十年前,最為好色的洪帝卻忽然解散後宮,将所有後妃都放了出來,有些無家可歸的,他居然還出錢賠罪,據說當他做出這件人事兒時,許多百姓都偷偷議論,說皇帝可能是不行了,畢竟上了年紀嘛,又見天胡鬧。
馮老板:“我便是第一個從宮中離開的人。”
如果她現在三十出頭,那麽往二十年前推算,當時的馮老板也就十二三歲,不能再多了。
夏娃:“……你是後來改的姓氏?”
馮老板颔首:“馮是我母親的姓。”
與其它被送走的後妃不同,在這之前公主只想着報仇,她才懶得管洪帝後宮有多少人,在最開始,公主本是要将整個皇宮的人,無論女男,通通殺光的。
但當時尚且年幼的馮老板卻撞破了公主殺人的一幕,而且場面異常尴尬,馮老板背着一個小包裹,全程蹑手蹑腳鬼鬼祟祟跑過來,左右看看便吐口唾沫搓搓手心,目标是爬上十米高牆,從此離開皇宮,海闊憑魚躍。
按照公主當時殺紅了眼的狀态,等待馮老板的下場除了死亡就是死亡,但馮老板背着小包裹翻牆的模樣讓公主想起了曾經的自己。
也因此,她不僅放了馮老板,還将皇帝後宮所有妃子都送了出去,一個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