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7章 第十七朵雪花(十六)
見道士未醒, 王妃朝身旁的親信看去,對方會意,取出短匕, 精準刺入道士丹田處。
此處乃修道之人致命的要害, 興許要不了他們的命, 卻能破壞他們的修為,哪怕是根木頭, 這會兒也該被刺醒了,道士也不例外。
他被這劇痛刺激的猛睜雙眼,愕然發覺自己竟被吊起, 頓時心中大亂, 原本這些凡人在他面前應當使不出什麽幺蛾子,可他試了下催動力量,渾身卻酸軟難當, 毫無反抗之力!
“你們這是要做什麽?”
道士勉強僞裝成一副一無所知的茫然姿态,仿佛他很無辜,而站在他面前的王妃才是惡人。
王妃笑了笑:“聽說霍達家與格也勒家私下養了不少奇人異事, 閣下是哪家的?”
“什麽霍達家,什麽格也勒家?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快放開我!”
見道士死活不肯承認,王妃并不惱怒,她說:“既然你不肯說, 那也沒有留你性命的必要了。”
親信立即拔刀, 眼看人頭就要落地, 道士吓得大聲叫道:“等等!等等!你不能殺我!”
王妃置之不理, 刀光閃閃,頃刻間便将道士的頭顱斬斷, 一顆光溜溜的腦袋在地上滾了好幾圈,幸好血跡沒有弄髒王妃的衣擺,她望着那人頭,面上輕蔑之色一閃而過,道:“在赫連同化回來前,将這裏收拾妥當。”
說完她便出了營帳,沒瞧見身後一道灰色鬼影一閃而過。
抱扶羅卻看見了,是那個被砍了腦袋的道士。這些玄門中人或多或少都有些手段,即便被砍了頭也不一定會死,而且一旦鬼化,可比普通鬼厲害多了,是能修煉成鬼仙的。
道士死在王妃手中,必然對她恨之入骨,決不能讓他靠近母親!
而王妃渾然未覺,任由鬼影貼近她的後背,事已至此,抱扶羅哪裏還顧得上會不會被母親認出來,更忘了不能靠近嶂府兵,以免留下氣息被赫連同化察覺。
就這樣,她靠近母親所在的營帳後,剛掀開簾子,就看見道士鬼面目猙獰地向王妃撲過去,一派兇神惡煞之相,抱扶羅怎麽能忍?她好歹死了好些年,即便道士鬼有些神通也還不是她的對手,鬼爪在伸出去的同一時刻,便被抱扶羅抓斷,随即二鬼便鬥在一起,不可開交。
王妃坐在桌案前,還倒了杯茶,開始抱扶羅沒覺得什麽,直到她将道士鬼摁在地上捶,眼角餘光瞥見母親面容時,心裏頭忽然咯噔一下!
是她的錯覺嗎?為什麽娘好像……在看她?
四目相對的瞬間,抱扶羅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在這之前她都不知道原來鬼也有雞皮疙瘩,總之當時她只想丢開道士鬼撒腿就跑。
然而,為時已晚。
王妃慢條斯理喝完了那杯茶,将茶杯往桌案上放,發出輕輕一聲,伴随着這聲音,一個籠子從天而降,籠身上滿是黃符,別說道士鬼,就連抱扶羅都被鎮壓的渾身無力!
籠子底部鋪着一張布制黃符,上面的紅色法令抱扶羅看不懂,但她很快便知道這是一道能令鬼怪現身的符咒,因為她娘不僅看着她,還客氣地跟她打招呼:“好久不見。”
抱扶羅一哆嗦,她起小便在母親身邊長大,自是知道她老人家的手段,想她幼時,老王爺中風,母親忙于公務無暇時時刻刻陪伴自己,當發現抱扶羅被府上兄弟嘲笑說沒個姑娘樣而拼命想減肥時,王妃沒有說什麽,只是從那之後一日三餐都只給她吃草,卻無時無刻不派人在抱扶羅面前吃香喝辣。
等抱扶羅痛哭流涕地表示自己再也不減肥後,王妃才騰出手好好收拾了老王爺那幾個嘴上沒把門的兒子,自個兒都缺胳膊斷腿了,還有心思嘲笑抱扶羅胖?
她不僅逼着抱扶羅的幾個兄弟瘦成人幹,還要求他們每日塗脂抹粉穿上長裙,畢竟抱扶羅是她親生的,總不能拿來撒氣。
所以現在抱扶羅很慌,非常慌,巨巨巨巨巨慌。
她坐在籠子底部的黃符上,屁股下面還壓着個鼻青臉腫被她撕得不剩下多少的道士鬼,想當初她在亂葬崗稱王稱霸每隔一段時間便成一次親多麽威風,如今卻低眉順眼不敢擡頭,半天才試探着伸出顫巍巍的小手:“……好、好久不見。”
王妃的笑容愈發溫柔:“怎麽見着娘不知道打招呼,還轉身就跑?”
抱扶羅上下兩排牙花子直打顫:“沒、沒有哇!我、我當時是想到出門前家裏的水還在燒,所以想回家看看水開沒開。”
……她娘笑得好燦爛!
她好害怕!
王妃:“這樣啊,那水開了麽?”
抱扶羅:“那個,要不你先把這些符給撕了,我現在就回去看。”
王妃見她死到臨頭還敢胡言亂語,表情更加和善:“你家的水開沒開我不知道,但我的油滾沒滾,我倒是知曉的。”
油?什麽油?
抱扶羅茫然了一下下,就看見王妃笑意頓失,拍了拍手,随後便有将士哼哧哼哧往營帳裏擡進來一個大鍋,眨眼的時間便壘起土竈升起火,大鍋裏的油正咕嘟咕嘟冒着泡。
“娘!”
深刻在靈魂裏的記憶讓抱扶羅光速滑跪,“都是我不好娘!我不該沒腦子私自逃跑,也不該不回家,更不該連個口信兒都不給娘捎一個,我錯了不要炸我!!”
然而王妃娘心似鐵,她揮了下手,燒油的将士立刻拿起長矛往籠子裏刺,吓得抱扶羅抱住腦袋裝鴕鳥,這樣等了幾秒鐘,她是沒事,道士鬼卻慘叫連連,擡頭一瞅,剛才被抱扶羅撕得到處都是的道士鬼肢體,已經被将士們用貼了黃符的長矛紮起,連同她屁股下的道士鬼也是,插的跟糖葫蘆似的。
抱扶羅立馬移開免得誤傷,随後目睹了一起精彩絕倫的油炸鬼,道士鬼的慘叫聲随着身體沒入油鍋逐漸消失,抱扶羅抓住籠子欄杆,現在她感覺籠子裏特安全,誰來紮她她都不出去!
王妃見到這副熟悉的沒出息模樣,本來想罵兩句,過了片刻,所有的情緒都化作一聲長嘆:“到娘這兒來,我的女兒。”
抱扶羅實在抵抗不了母親的呼喚,她也是極為思念她的,否則以抱扶羅的性格,也不至于心心念念要做大鬼,她就想快些脫離死亡之地的束縛,能回到嶂府,回到深愛的母親身邊。
人鬼殊途,即便彼此擁抱,也沒有辦法感受到對方的體溫王妃,将士們炸完了鬼便退出了營帳,只剩下抱扶羅目睹母親眼中流下的淚水。
她吓壞了,語無倫次的道歉認錯和解釋,最後實在沒招,便跑回籠子旁邊,伸手把底部那張大黃符拽出來披到身上,湊上去快速擁抱了下母親,稍觸即離。
鬼氣傷人,抱扶羅不敢太靠近。
幸而王妃并不脆弱,她短暫地流露出悲傷後,迅速振作起來,開始詢問女兒究竟是誰害了她。
看王妃對待敵人的手段就知道,那個害死抱扶羅的人必定不得好死。
抱扶羅嘴唇動了動,嗫嚅兩聲,王妃沒聽清:“你說什麽?”
抱扶羅開始往後退,小心謹慎:“那個,我是不小心摔進沒人來的陷阱裏餓死的。”
王妃:?
感覺母親要發飙,抱扶羅先一步抱頭蹲下:“我都說實話了你不能罵我更不能油炸我!我也不想這樣的可世事無常誰能想到我就那麽倒黴呢——”
王妃花了好一會時間才讓自己冷靜下來,并叫抱扶羅把她随皇城迎親隊伍離開後的事講清楚。抱扶羅哪敢不聽,老老實實說了,最後關懷道:“……娘,你怎麽氣息不穩了?是不是累了啊?”
王妃忍了又忍,問:“既然如此,為何不令那撿骨人給我傳遞消息?”
倘若早知女兒的埋骨地,她早将抱扶羅接了回來,不至于到現在還做個孤魂野鬼。
抱扶羅拿手在地上畫圈圈,沒說話。
但聯想到之前她那副撒腿就跑的行為,王妃也猜得到原因,半晌,她對抱扶羅說:“別人不知道,總之我不會嫌棄我的女兒,無論她變成什麽模樣,我永遠都能一眼認出她。”
每每此時,抱扶羅便會恨自己連眼淚都流不出來,只有眼眶酸痛難當。
她又将自己遇到夏娃一行人,之後與其同行之事說了出來,同時也告知了母親有關赫連同化的事。抱扶羅對赫連同化不甚了解,只知道他是夏娃答應別人找的仇人,那個“別人”好像還是昆古國的。
她不清楚,王妃卻是知道的,二十年前北延國皇室一夜之間被屠殺殆盡,饒是她身在千裏之外的嶂府,也難免心驚肉跳,擔心牽連到自己。
“如此說來,怕不只是傳聞。”
王妃喃喃道。
抱扶羅:“什麽不只是傳聞?”
王妃示意她起來,抱扶羅還披着能顯形的黃符,突然意識到什麽:“娘,這黃符怎麽一點殺傷力也沒有?”
按理說不應該呀,除妖師跟修士們的符咒能輕松傷害到鬼怪,可她披了這麽久,居然都沒疼過。
王妃沒好氣道:“自然是專門為你準備的。”
抱扶羅:“啊?”
王妃沒有再說,正如抱扶羅不想她看見自己鬼化後的恐怖模樣,王妃也不想女兒知道自己為了尋找她,付出了多少努力。
在百般尋找無果後,王妃不得不正視一個事實,那就是她的抱扶羅可能已經不在人世。
既然找不着人,至少要尋回她的魂,據說人不可見鬼,王妃特意養了一波能人,以母親的血為緣尋找女兒魂魄,這能令鬼顯形卻不傷鬼的黃符,正是她花重金令人所作,然而不知為何,無論王妃怎麽尋找,都沒有結果。
按說母女連心,血脈之間的羁絆是世間最深重之情,不該如此。
抱扶羅聽了,也不明白這是為什麽,然後她倒抽了口氣:“我知道了!”
王妃拿眼斜她:“你知道什麽了?”
抱扶羅張口,欲言又止,做賊般左顧右盼,湊到母親耳邊:“娘,我跟你說個秘密……”
半晌,王妃恍然大悟:“原來如此,我說怎麽無法找到你……”
這還真是陰差陽錯了。
“對了娘,你剛才說的不只是傳聞,是什麽意思?”
王妃便跟笨蛋女兒細細講了二十年前的事,那時老王爺還沒中風,一天到晚拈花惹草,王妃沒興趣跟府裏的莺莺燕燕争寵,也見不得她們彼此勾心鬥角,就老王爺那德性,争來搶去的有什麽意思?
她能在王府站穩腳跟,除卻自己有手段外,還有就是在嫁去嶂府前,她在皇城留了不少自己的人。
王妃的娘家本也顯赫,奈何在争權中敗北,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父兄先後病逝,當時老皇帝還沒死,覺得自己為鞏固皇權葬送了一個家族雖是不得已,卻也問心有愧,于是小手一揮,把王妃指給了老王爺做繼室。
老皇帝是想呢,你家族已然沒落,又無父兄撐腰,嫁入皇室便是對你最好的擡舉,也算是我對你父兄的補償。雖說是做繼室,可到底是正牌王妃,都這樣了你還有什麽不滿足?
我可真是個有情有義的好皇帝啊!
王妃勢微,她心裏怎麽想的沒人知道,反正她表現的感恩涕零,并再三向皇帝表忠心,暗示自己到了嶂府也會心系朝廷,一定會為陛下監視老王爺的一舉一動,不讓他有反叛之心。
所以別看王妃遠在嶂府,消息卻比老王爺還要靈通。她似乎天生便會揣摩人心,從前父兄在時,将她寵愛成了個嬌小姐,父兄死後,王妃也曾流過淚,只是很快她便發現,原來自己除了在閨閣繡花撫琴吟詩作對,還有許多擅長的事。
父兄能做的,她比他們做得更好,你看,他們兩人為老皇帝殚精竭慮,最後不還是成了替罪羊?而她同樣為老皇帝做事,卻能全身而退,還能反過來從老皇帝這裏得到好處。
這其中固然有她身為女子遭到輕視的緣故,卻也更加證明她的能力強過父兄,能以此劣勢成功翻身。
二十年前的北延國皇室血案,在世人口中,多是鬼祟所為,但王妃知道的則詳細許多。
比如屠殺皇室的兇手,并非民間傳聞的惡鬼,而是被送來北延國和親的昆古國公主。
雖然未能親眼目睹,可據說當時連龍椅都被泡在屍山血海之中,處處殘肢斷臂,老皇帝的五髒六腑都被掏了出來,見過現場的人無不落下心理陰影,連當年威震神洲的大将軍赫連同化,都因此辭官離朝。
說到這裏,王妃嘆了口氣:“雖說公主的品級比郡主要高,可是那昆古國的公主,日子比你難過得多,怎麽人家……”
怎麽人家就能痛快複仇,我卻一腳踩空餓死了呢?
——抱扶羅自動幫親娘補充了這句話。
話又說到赫連同化身上,抱扶羅不解地問:“公主屠殺皇室,跟赫連同化之間又能有什麽深仇大恨?”
王妃道:“有無深仇大恨我不曉得,但赫連同化正是當年率領迎親隊伍之人,傳說他與公主在迎親路上有了私情,也不知是真是假。”
抱扶羅:“有了私情,又怎麽會有仇恨?”
王妃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連我都能探查到的消息,你猜皇帝會不會知道?”
抱扶羅啞然。
北延國老皇帝疑心之重、心胸之狹隘,堪稱舉世罕見,不管赫連同化與昆古國公主有私情是真是假,老皇帝都一定會讓赫連同化用行動來證明。
至于是怎樣的行動,又如何證明,那就只有皇室知道了。
抱扶羅雖不知細節,卻只聽母親講述便被惡心得夠嗆:“所以呢?他遠離朝堂做除妖師,然後因為現任皇帝快死了,又回來忠君報國?他怎麽如此下賤?”
此言一出,王妃便覺得她的笨蛋抱扶羅也不是一無是處。至少被半靈騙了不會尋死覓活,成了鬼也知道要努力奮鬥,更不會被赫連同化的行為感動。
笨是笨了點,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誰讓她當初被迫找了個差勁的男人,說起來也不能全怨抱扶羅,身為母親卻沒有為女兒選擇貌美優秀的父親,應當是母親的過錯。
“娘,你幹嘛這麽溫柔地看我?好奇怪啊。”
王妃剛在心裏告誡自己對女兒好一些,就被抱扶羅一句話破了功,于是她一巴掌朝抱扶羅拍了過去,正好拍在抱扶羅腦殼上,雖然人打不疼鬼,可抱扶羅還是裝模作樣的慘叫了一聲。
之後抱扶羅便死活不肯再靠近王妃,還讓王妃天亮了多曬太陽,免得被鬼氣侵蝕。
說一千道一萬,人與鬼也不能共同生活。
抱扶羅想哭但是哭不出來,她擔心母親難過,可頭一擡卻發現母親不僅沒有悲傷,反倒露出了那種老狐貍般的眼神。
這種眼神抱扶羅從小到大見過太多了,反正每次都會有人倒黴。
“你之前說,那個叫夏娃的小女孩,已與赫連同化攀上關系,留在他身邊了?”
抱扶羅不知道親娘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啊了一聲。
“生前你一讀書就渾身都疼,權當是不夠聰明。”王妃微笑,“如今橫豎你已做了鬼,有了些神通,也該回報為娘的生養之恩了。”
抱扶羅:……我真的好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