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7章 第二十朵雪花(十九)
夏娃很确定自己沒有認錯人, 她又不是老眼昏花,就算她沒見過無相大師,總不能侍奉無相大師的和尚也認錯人吧?
“……我覺得, 無我大師反倒更像高手一點。”
作為無相和尚的親師兄, 無我和尚的功夫稱不上頂尖, 也能進入一流高手的水準。但夏娃既然這樣說,就一定有她的依據, 她想了想,道:“從數據上來看,他遠超無相和尚, 幾乎能夠達到越人瑾的水平。”
那就不是一流高手, 而是頂尖中的頂尖了,可就目前所搜集到的信息,無相和尚才是天下第一, 無我和尚卻是寂寂無名。
雖說大道至簡,返璞歸真,真正的武者能夠表現得如常人一般不惹眼, 但無相和尚已經不是普通的淳樸,他看起來就像個瘋瘋癫癫的傻子。
哪裏有一絲一毫高僧的風範, 與傳言中根本判若兩人。
“怪不得近些年他都不怎麽露面了。”白空空道,“說不定他身上真發生了什麽了不得的事情。”
了了思考片刻,對白空空說:“明日白天再去一次善興寺, 今晚你且先留下。”
白空空不解:“這是為何?”
夏娃與葉挽同樣不明白, 了了道:“江湖規矩, 我想成名, 自然要先挑戰天下第一。”
無相到時是否現身不重要,作為住持的無我和尚必然不能置身事外, 她在前頭吸引火力,白空空便可借機接近無相,說不定能問出羅漢仙沙的所在。
葉挽:“……萬一打不過,又如何是好?”
白空空沖葉挽搖了搖食指:“江湖排名前十的高手中,無相和尚明明排在第一,卻是被挑戰次數最多的人,你可知是何原因?”
葉挽想了想:“因為他是第一,如果打敗他,便無需再去挑戰旁人?”
白空空道:“這只是其中一個原因,比起其它來無影去無蹤的高手,無相和尚能好幾年不挪窩,最好找。最重要的是,他是個出家人,越有名望的人越要臉,甭管私底下是不是什麽髒的臭的都幹,面子是一定要的。挑戰其它高手的人輕則受傷重則算命,惟獨無相的挑戰者,頭發都不會掉一根。”
也就是近些年無相逐漸淡出江湖,他素有名望,潛心侍奉佛祖,但凡還想混出點名堂的江湖人都不好意思前去打擾。有真本事的人不來,本事不足的,恐怕連做寺內武僧的對手都不夠格,更不必無相出面。
每隔十年更換一次的高手排行眼看便要到期,此時無相還是第一,不現在動手,更待何時?
第二日清晨,部分虔誠的香客們天剛亮便已到達善興寺,僧侶将寺門打開廣迎居士,了了這個不速之客也随之現身。
她黑衣束發,戴着一張遮住口鼻的銀色面具,手持長刀。
這刀是白空空給的,她可不情願了,再三要求了了就算是死也不能讓刀有所損壞,因為這是她姨母生前親手打造的刀!
與尋常刀客所用的刀不同,不動明王的刀,刀身極長,刀柄處纏繞着紅線,可別小瞧它們,這些紅線以特殊藥水浸泡過,彈性十足,可作武器用,而紅線底端沒入刀背,刀背上有一道從刀柄延伸至尾部的細長紅痕。
乍一看這紅痕像是燒紅的鐵塊,實際上是注入在長刀中的藥品使得刀身改變了顏色,紅線乃是以動物皮膚所制,空心連接着刀背紅痕,是不動明王隐居崖底後的得意之作。
她是百年難遇的奇才,會鑄出這把刀,也是給白空空煉藥時無意間的突發奇想,若非了了是為自己才來善興寺,白空空可舍不得将姨母的遺物轉贈旁人。
這把造型奇異的長刀被了了抱在懷中,她又氣勢驚人,守門的僧侶看見她便覺來者不善,連忙上前道:“施主,寺內供奉着佛祖,請施主解下佩刀,再入善興寺。”
所有來善興寺的香客,都不被允許持有兵器,若是拒絕卸下,便證明此人并非前來禮佛,而是另有目的。
了了理都沒理他,徑直往裏走,兩名守門僧侶會些功夫,雙雙伸手攔截,不曾想了了連刀都沒有拔,僅用刀柄便将二人擊退。
瞧着是輕飄飄的架勢,兩名僧侶卻倒在地上爬不起來,尤其是被劍柄擊中的肩胛骨處,痛楚鑽心,難以施力。
四周香客遇此變故,忙不疊往四下散去,了了擡腿邁入寺門,不多時寺內武僧已聞訊趕來,他們大多生得高大強壯,未着上衣,一身肌肉鼓鼓囊囊,面露兇相。
與武僧相比,繼承了越秀身體數據的了了顯得單薄許多。但不顯眼的黑衣下,同樣是經受了千錘百煉的身體。
“佛門重地,不可喧嘩!”
為首的武僧大聲喝斥。“來者何人,報上名來!”
了了冷淡地看着他們,依舊往前走,武僧一拳向她揮出意圖阻擋,原以為以這一拳劈山砍石的力量,不說令此人腦袋開花,也足以将其震懾,結果拳頭卻像擊在一團柔軟的棉花上!
對方控制着流露在外的真氣,更改了他的揮拳方向,拳風不僅沒能傷到了了,反倒将院中一個水缸擊碎,霎時間碎裂聲起,缸裏的水濺射一地!
柔軟的觸感是如風如雲的真氣,緊接着下一秒,一股比武僧拳頭更為強勁的力量反擊而來!
這回是了了的手肘,她左手抱刀,右手屈起,以手肘頂住武僧的拳頭,只往後一推,如摧枯拉朽一般,便将這滿身肌肉的武僧狠狠掃出數丈之遠!
被完全吸收并能化為己用的真氣,早已與了了融為一體,她即是內力,內力即是她。
在普通人眼中,所看到的便是大和尚向黑衣少年揮拳,結果人家輕輕一擋,黑衣少年毫發無損,大和尚卻自己飛出去了!
其餘武僧心中提防更甚,他們不再輪流出招,而是迅速圍成一圈,将了了包圍。仔細看,他們的站位及身法竟相輔相成,只是少了個大和尚,影響雖不算大,但到底還是有的。
了了依舊沒有拔刀,她微微眯了眯眼睛,冰冷的目光如同刀子般掃視衆僧。
不知是誰怒吼一聲,了了縱身一躍,如雌鷹靈巧落地,原本她所站之處,青磚已裂開一道長縫,是個練腿上功夫的武僧,兩條大腿的肌肉如同青蛙強健有力,圓潤地像兩顆大銅錘。
這一腿被了了避開,随之便是來自前後左右四個方向的手掌,雖都是掌法,姿态卻截然不同。
左邊武僧的掌拇指內扣,右邊武僧的掌如鷹爪,面前與身後的另外兩人,一人以手背發力,另一人則翹起一根蘭花指。
姿态不同,威力卻不相上下,了了一動不動,只在四道掌風靠近時,才忽地沒了身形。
武僧們一愣,還以為她是練了什麽邪門功夫,誰知下一秒便下盤不穩,掌法也無法發揮出實力,挨個被了了踢了出去。
前後左右四個,正好嵌入四面牆,橫豎他們練的是體術,皮糙肉厚不會死。
練武并非一件容易的事,從前面那個練腿功的武僧身上了了便看了出來,這善興寺的武僧們,他們單打獨鬥不如齊心協力,因為每人都有專攻,下盤功夫好的,上盤功夫便差些,同樣的,上盤功夫精妙,下盤功夫便不會穩。
天資平庸,不懂變通,旁人怎麽教他們便怎麽練,因此只能算是庸才。
四道掌法自不同位置襲來之前,了了便已看清楚了武僧們的動作,并分析出了他們的弱點,此時這四人不僅倒在地上爬不起來,以後估計還得休養好一段時間,可能膝蓋骨與趾骨已經碎了。
她出手實在狠辣,令衆僧震驚不已,一名武僧斥責道:“好狠毒的手法!”
了了看了他一眼,歪了下頭,這是她感到疑惑時常常會做的動作,因為她覺着自己已經十分良善了——只是讓他們失去行動能力,又沒有大開殺戒,這也算狠毒?
見識過她深不可測的武功後,衆僧不敢再與她硬碰硬,了了往前走一步,他們便下意識往後退一步。
“無相何在?”
這是她對武僧們說的第一句話,聲音冷淡低沉,加之她身形強健修長,連耳洞都沒有,衆僧下意識将她認作少男,其中一人回答道,“無相大師已退出江湖,你若是來尋他比武的,勸你早日回頭。”
了了一點都不在乎無相是真退出江湖,還是有什麽別的原因,對于武僧的解釋,她輕輕哼了一聲:“是麽?”
“既然如此,我将你們都殺了,看他出不出來。”
話音未落,她已如鬼魅般欺身至一名武僧身邊,也不知使了什麽邪術,武僧正要反擊,忽覺渾身無力,只能如一灘爛泥般倒下。
了了擡腳踩在了他身上,對準了心髒所在的位置,尚未真的動手,耳邊忽地疾風一閃,她身形未有動搖,只頭往左一歪,那疾風便自她耳邊擦了過去,撩起幾根發絲,而她面前不遠處的石柱上,正嵌了一顆佛珠,
佛珠本是木質,卻能将石柱幾乎穿透,來者武功絕對不容小觑。
了了立刻對武僧失去了興趣,她緩緩轉頭,只見一位披着黑色袈裟的高痩老僧正站在自己身後不遠處,四目相對後,老僧雙手合十,念了句佛號:“施主,還請高擡貴手。”
他左手撚着的佛珠少了一顆。
這老僧生得慈眉善目,衆武僧見了他,連忙行禮:“住持。”
想必他便是夏娃口中真正的高手無我和尚了,即便一身氣質悲憫無害,可高手便是高手,不是這些歪瓜裂棗能比,了了久違地感受到了興奮,她讨厭弱者,并熱衷于征服強者。
無我和尚身後還跟了幾名僧人,他們連忙将受傷倒地的同門擡起送往後院醫治,只剩下被了了踩在腳下這位,期間他幾次三番試圖掙紮,可身上卻一點力氣都沒有,無論如何動用內力,都如泥牛入海,不見成效。
不僅如此,就連口舌都是麻木的。
面對冷若冰霜的了了,無我和尚并未感受到她身上有殺意,要麽便是她本身并不想要屠殺,要麽便是她已可以将氣息徹底隐藏,令人渾然不覺。
夏娃說,這是能媲美越人瑾的高手,但從年齡上看,無我和尚少說比越人瑾年長個二三十歲。癡長這麽多年,水平卻與越人瑾相同,倒也不足為懼。
無我和尚在此,想必白空空已能輕松出入後院,希望她能找到羅漢仙沙。不過,找不到也沒什麽關系,她會在此将無我和尚打倒,這些武僧個個生了兩膀子力氣,屆時可令他們掘地三尺,無論善興寺将羅漢仙沙藏于何處,都可以挖出來。
無我和尚又念了句聲阿彌陀佛,他溫和地注視着了了,仿佛一位慈祥的長輩在看頑皮的孩子:“無相早已不與人比武,施主何必如此執着?即便施主将他逼出來,他也不會使出全力,既然如此,施主何不轉身而去?”
了了卻不跟他廢話,将腳下武僧踢開,一言不發便向無我和尚攻去。
這回她不像對待武僧們那樣随意,無我和尚看着上了年紀,功夫卻毫不見老,袍袖一甩,便避開這一拳。
比起進攻,他更多的選擇了防守,顯然不願與了了動手。
兩人一番激鬥,無我漸漸開始吃力,他意識到自己若再不動真,恐怕要交代于此,這位施主殺心極重,出手便是置人于死地的殺招,毫無悲憫之心,宛如修羅,着實可怖。
若是輸給她,還有何顏面去見佛祖?
無我和尚一直閃避,了了便也不拔刀,直到她一掌擊中無我肩頭,老僧後退數步将将站穩,氣息略顯紊亂後,取下了脖子上那串長佛珠,了了才感覺到身體裏的血液在沸騰。
她握住長刀,将刀鞘往背後一別——說來可能沒人信,背後挂刀鞘的獸皮鎖扣是她花了五文錢在攤子上找人縫的,因為包括夏娃在內的四個人,能縫個扣子就很厲害了,想用獸皮做鎖扣再縫到布上,這超出了她們的能力範圍。
刀一出鞘,在陽光下似有流光劃過,刀背上的紅痕更如活得一般鮮明無比,如此長刀,看得無我和尚暗暗心驚。
心道江湖上何時出現了這樣一把寶刀,怎地他從未聽說過?
電光火石間,一陣淩厲刀氣迎面而來,幸而老僧躲得快,否則他那顆光溜溜的腦袋恐怕就要與脖子分了家。
這刀古怪得很,無我和尚不敢硬碰硬,他雙手将念珠抻開,向了了掃來,恰好在刀背上劃過。
了了這才知道無我和尚這串佛珠不簡單,尤其是串起佛珠的線,不知是用何等材料所制,抻開便由軟變硬,如鞭子般可作武器。而串在其上的佛珠雖看起來平平無奇,實則內藏玄機,竟有火藥在內!
無我和尚先前彈出的那顆佛珠,能入石柱三分而不爆料開來,可見他內力深厚。
了了有個極為冷靜的大腦,她在與人動手時從不會存在多餘的情緒,無論何時都能保持絕對理性。正如她看了白空空施展過幾次功夫,便将人家的輕功化用到自己身上,在與無我和尚交手時,她同樣在學習。
也因此,了了察覺到了異樣。
無我和尚內力的确深厚,甚至可以與她相提并論,可了了的內力除卻自己積累,大多數來自不動明王。想那不動明王是何等驚才絕豔之人物,無我和尚與她比,卻明顯不在同一層次。
他的內功,與外功不大匹配。
倒不是說無我和尚招式不行,他的身手自然也是極好的,只是內力過于深厚,因此顯得極好的身手有些跟不上。
就像一個滿身榮譽的數學家,寫出的論文卻只是高中水平。
無我和尚心中也是驚疑不定,他對自己的內功信心十足,卻不曾想這少年竟不亞于自己,這怎麽可能?
了了已經将刀收起來了,因為她覺得根本用不到。
夏娃的數據庫也并不一定正确,初遇時她創造出的那些亂七八糟的怪種就是證明。了了一拳打在無我和尚臉上,先前兩人對掌,無我和尚不知為何率先收手,旁人看不明白,了了卻是懂的。
因為他根本就不能完全掌握自己的內力。
要麽,他是服用了一些能夠令內力大增,卻會對身體有害的藥物;要麽,他這身內力就是跟了了一樣,不知從哪兒弄來的。
無我和尚後退數步,直到背抵牆壁才停下,他面如金紙,望着了了的眼神充滿不可置信,随後咳嗽一聲,吐了滿地鮮血,看起來比之前蒼老得更加厲害。
衆僧連忙上前攙扶,無我和尚目光失焦,想要說什麽,卻無法開口,因為他一旦張嘴,就會不停吐血,為了這點尊嚴,他也一定要忍住。
怎麽會這樣呢……怎麽會這樣?!
正在這時,白空空的喊聲從頭頂傳來:“喂,喂——”
她手裏拽着個人,一邊叫一邊從房頂跳下,并将手裏的人扔到地上,無我和尚一見,雙目圓睜!
衆僧也驚呼:“無相大師!”
這個幹枯瘦弱,一頭長發到腳跟,如同枯枝草窩的老男人正是排名江湖第一的高手,無相和尚。只是他神情略有恍惚,仿佛精神不大正常,被白空空丢下來也不知開口。
此情此景,衆僧對此憤怒不已,個個怒目圓瞪,同樣蒙着面的白空空譏諷道:“你們不會以為他變成這樣是我害得吧?”
衆僧的表情如出一轍,臉上寫滿四個大字:難道不是?
白空空冤枉壞了:“當然不是!無相和尚為何會從第一高手變成這副瘋瘋癫癫的模樣,你們問他呀。”
衆僧順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立馬認為白空空是在信口開河,誰人不知住持大師與無相大師乃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師兄弟,感情深厚,想給住持大師潑髒水,也選個聰明點的理由吧!
了了卻不認為白空空在說謊,雖然這個小偷經常嘴裏沒有一句真話。
無相和尚成了廢人,無我和尚身體裏有着超乎他身手的強大內力……內力是可以被掠奪和轉移的。
夏娃不知什麽時候現出了實體,她個頭比較小,因此站在高處揮手:“看這裏,看這裏!”
善興寺內還有些沒及時逃走的香客,眼見已不再打鬥,人類骨子裏的好奇心如同螞蟻般瘋狂往上竄,夏娃費力地從身後又拖出一人。
此人身形矮小,臉上生了個好大的肉瘤,看起來格外醜陋,腦袋上長了一層薄薄的頭發,衆僧一眼便将其認了出來。
這是江湖上有名的惡人,此人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後來被無相大師收服,便剃度出了家,衆僧還記得,他剛入善興寺時,即便稱不上高大健壯,也是個健康之人,可眼下卻似是一陣風都能将其吹跑。
“是他,就是他!”
人稱劊子手的男人顫抖着指向已經瘋癫了的無相和尚,眼裏滿是恨意。驚人恨意令在場衆人都十分驚訝,惟獨無我和尚沒有太大情緒上的變化,但所有人都注意着劊子手,因此除去了了,沒幾個人察覺到無我和尚的異樣。
“什麽天下第一,什麽慈悲為懷?不過是個練了邪功,專門吸取別人內力為己所用的小人!”
劊子手恨恨地說着,一副恨不得撲上去将無相和尚剝皮抽筋的模樣。
無相大師練了吸取旁人內力的邪功?這怎麽可能?
立時有僧人反駁:“一派胡言!似你這等惡貫滿盈之人,說出來的話怎麽能信?寺中如你這般,曾經作惡的師兄弟不少,怎麽只有你會這樣說?”
“不錯!”又一僧人道。“皈依佛門之際,你們便要自廢武功,這是世人皆知之事,如今你竟将這一切推到無相大師身上,真是忘恩負義,禽獸不如!”
劊子手本就不是什麽好東西,他當初皈依,也不過是聽說只要剃度出家,善興寺便會保住惡人的命。
那時他惹了打不過的仇敵,一心想要活命,便想着先拜入善興寺,待到風頭過去再卷土重來,誰知這一腳踏進的哪裏是什麽佛門重地,根本就是人間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