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伴(虐)
蕭既笙醒來的時候, 天已經蒙蒙亮,晨曦透過窗棂撒進屋子,像是一片沉靜的水。
他手撐在榻上起身, 垂頭瞧見手上那些紅疹已然消退不少,目光沉靜。
這次的疼痛相比從前, 好似減輕了許多。
嘉城十四年的那場大病, 到底叫他落下了病根, 從那年起,他開始有了不能喝酒的毛病,一旦沾酒, 便會渾身起疹,整個身體如撕裂般難受。
若只是這些, 對他而言并不算什麽,不危及性命, 忍一忍也就過去了。
可是近幾個月, 他又添了頭疼的毛病, 發病之時,腦袋昏昏沉沉,好似有兩個小人在裏頭不停打架,撕扯他的血肉。
偶爾還會閃過一些畫面,那些畫面有些是他熟悉的,有些卻對他極其陌生,等醒來時, 大多數畫面都全然記不清,只有其中一個畫面還留有一絲模糊印象。
一個女子站在林間背對着他, 似乎在等什麽人,已然等了許久。
蕭既笙揉了揉自己的腦袋, 垂下眼簾。
她是誰?
許是聽見動靜,殿門‘吱呀’一聲響,蕭既笙擡眼,瞧見宋淳一走了進來。
他似是沒料到蕭既笙這樣快醒,喚道:“陛下,您身子可還有不适?”
往常陛下隐疾發作,都要許久才好,而且不許人在跟前,便是他在外頭再着急也無用,本以為這次又要三五日才成,不想只一夜的功夫,陛下便瞧着好了大半。
看來那周娘子還真有些本事。
“無事。”蕭既笙道:“再歇兩日便好。”
正起身要去沐浴,不期然瞧見自己寝衣的系帶,手頓住。
他從不會這樣系衣帶,昨夜有人來過。
他擡頭去瞧宋淳一,宋淳一已經跪下,禀明實情:“啓禀陛下,昨夜周娘子來過,在寝殿裏呆了大約二三個時辰,天亮才走。”
原來是周芸書,蕭既笙點頭。
如此便說得通了,他這次能醒的這樣快,大約是因為她陪着自己的緣故,那腦海裏只留下背影的女子大約也是她了。
是了,除了她還能是誰?
新年第一日,官員休沐,蕭既笙亦不必上朝,吃了藥,脖頸和手上的紅疹褪去不少,便在寝殿裏看未完的奏疏。
忽然,他似是想起什麽,開口:“貴妃可還老實?”
昨日她故意往周芸書端給他的酒杯裏作怪,多半是知道了什麽。
宋淳一:“是,一直在栖霞殿待着,并未再生事。”
“嗯。”蕭既笙悄然将奏疏翻了一頁,“多關她些時日,叫她收收性子,其餘不必理她。”
宋淳一微楞,他總覺得,蕭既笙在提及這位并不讨他喜歡的貴妃娘娘時,語氣跟平日裏不大一樣,他搖搖頭,以為是自己的錯覺。
不多時,外頭傳來周芸書的聲音,蕭既笙擡頭:“叫她進來。”
宋淳一領命,不一時帶着周芸書進殿。
周芸書一瘸一拐地行禮,被蕭既笙拉起來,“你腿腳不方便,最好不要這樣到處跑才是。”
周芸書細細觀察他的臉色,見并無不妥,這才松口氣:
“陛下昨日瞧着臉色不好,妾身着實不大放心,所以說什麽也要過來瞧瞧。”
知道她昨夜過來陪他,蕭既笙拉她坐在自己身側,替她整理額間碎發。
周芸書先是微微吃驚,随即心田流過一絲暖意。
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主動親近過她了,叫她恍惚覺得兩人又回到了初識之際。
“陛下。”她臉頰有些發燙,聽見蕭既笙道:“昨夜陪朕這麽久,辛苦你了。”
他發起病來的樣子他自己知道,極易傷人,她一個弱不禁風的女子照顧自己,必定很是疲累。
周芸書聞言,卻是微微怔仲。
陛下這話是什麽意思?是說昨夜除夕夜宴之事?這件事談何一個‘陪’字,又何來辛苦。
正要問個明白,蕭既笙已然轉過頭去,“給娘子上些甜膩的糕點來。”
周芸書嘴唇微張,好半晌才道:“多謝陛下。”
等離開之時,周芸書站在宮門口回頭瞧了一眼,彩鹮見她神色有些不大對勁,便問:“娘子怎麽了?可是腳還疼着?”
周芸書搖頭。
陛下雖又待自己親近了些,可她心底卻無端冒出一股奇異的古怪。
他變得太多了,若是在從前,他不會不記得,她并不喜吃甜食。
半晌,她終于轉過頭來,對彩鹮道:“走吧,別打擾陛下看奏疏。”
—
蕭既笙瞧周芸書腳還傷着,特許她在宮裏養好了傷再出去,因此等夜間宋淳一瞧見她再次出現在乾清宮門口時,已經沒有頭一次的驚訝。
“娘子,陛下在裏頭,還是不許人進去,您腳傷未愈,還是回去吧。”
陛下的病症竟是一陣一陣發作,白日間還好好的,誰知到了傍晚,又厲害了起來。
而周娘子卻也好似早預料到一般,再次适時出現。
只見她沖他搖搖頭,推門進去。
蕭既笙雖不如昨日嚴重,但瞧着仍舊吓人,不知是夢到了什麽,臉上極具痛苦之色,手指牢牢握住床沿,仿佛下一刻便能将床板掰斷。
紅魚爬上榻,将他腦袋抱在自己懷裏,把手放進他齒間,免得他傷到自己的舌頭。
疼痛頃刻間席卷而來,他的牙齒深深陷進她肌膚裏,紅魚卻只是抱着他,像他從前哄自己那般拍他的後背,慢慢搖晃着。
沒事的,青溪,你不要走遠,趕緊回來,回到我這裏來。
她知道,他能聽見。
果然,不多時,懷中人的呼吸漸漸平緩下來,紅魚将已經被咬出血的手從他嘴裏抽出來,去擦他額頭細密的汗珠。
他安靜下來,不自覺往她懷裏靠,紅魚便笑起來。
她不知道他是怎麽從随明城到的上京,也不知道他是怎麽變成蕭既笙的,她只要他活着。
從昨夜到如今,意識到他還活着這件事帶給她的快樂仍舊未曾消散,反而越發濃郁。
青溪,青溪,我好快活。
她想說給他聽,想像從前那般大聲喊他名字,可卻不能了。
她如今是個啞巴,說不了話的。
這讓她感到有些遺憾。
蕭既笙微蹙了眉,像是還睡不好的摸樣。
紅魚伸手撫平他的眉心,從懷中掏出那管短蕭來,放在唇下。
許多年前,她總是夢魇,他便吹這管短蕭哄她入睡,如今,該輪到她哄他了。
這管短蕭已經壞了,吹出的音自然不在調上,難聽極了,可紅魚知道,他不會在意的。
嘶啞難聽的蕭聲飄蕩在宮殿裏,驚飛了殿宇上的鳥雀,宋淳一在外頭聽見這動靜,頗為詫異。
他記得周娘子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蕭技不說多好,怎麽也不至于吹成如今這殺豬也般的摸樣,陛下聽着這樣的曲子能睡得着?
很顯然,蕭既笙不但睡得着,而且睡得極是安穩。
他躺在紅魚懷中,呼吸漸漸均勻起來。
紅魚便将那短蕭收起來,躺在他身邊,映着月光瞧他。
她驗過,他這張臉不是假皮。
他原先兩只眼睛都是琥珀色,如今變成了一黑一藍,這是蕭氏皇族的特征,其實在他消失那年,他的眼睛便已經變得有些不一樣,只是那時她忙着為陳袅娘傷心,根本沒在意。
皮膚大抵是因為常年養尊處優,比當青溪時白了幾分,鼻子也更加高挺,嘴唇變薄,顯得他整個人分外冷峻淩厲。
紅魚的指尖順着他鼻梁一路往下,點在他沾了她血的嘴唇上,嘆了口氣。
這張臉對她而言還是太過陌生,她還是喜歡青溪那張臉。
可他大抵已經變不回去了。
究竟是誰有這樣的本事,改變他的容貌,甚至記憶,把他變成另外一個人?
這聽起來簡直匪夷所思。
他該吃了多少苦。
紅魚湊過去,側身抱住蕭既笙,将臉貼在他脖頸上,他似乎察覺到了什麽,動了動,她便更緊地抱住他,生怕他再一次消失不見。
一連多日,紅魚每晚都過來陪他,蕭既笙每次醒來,瞧見自己淩亂的衣衫,便知是‘周芸書’來過,他感念她的辛苦,便告訴她不必再來,待在偏殿好好養傷便是,她滿口答應,可第二日瞧見自己淩亂如初的衣衫,便知道她并未遵守諾言。
這日,他精神稍好些,晚上已經不那樣昏昏沉沉,能夠保持一絲清醒。
才過戌時,他便聽見殿門‘吱呀’一聲響,随即一陣清淺的腳步聲在殿內響起。
她比白日裏瞧着膽子大上許多,竟敢直接爬上禦榻,撫摸親吻他的臉。
身體上的痛苦在減輕,一陣陣酥麻傳來。
蕭既笙呼吸加重。
她卻像是被吓着了似的,連忙抱着他,讓他去咬她的手。
他的嘴唇碰到她手上的肌膚,發現那裏已經被咬出深深的烙印。
是他幹的?他白日裏怎麽沒發現?
察覺到他沒事,她像是松了一口氣,整個人趴在他身上,一只手輕輕拍他的背。
蕭既笙從來不知道周芸書還有這樣一面,仿佛長久以來對她的那股莫名其妙的陌生感消失了一般,竟十分樂意同她親近。
她見他不動,慢慢湊了過來,吻了一下他,然後退回去開始笑。
蕭既笙指尖微顫,全然清醒過來。
半晌,她像是小孩子沒滿足一般,又湊了過來,就在她再次吻過來時,蕭既笙一把抓住她的手,睜開了眼睛。
她好似沒料到他會醒,被吓着了,要起身下榻,被他阻住。
他牢牢握住她的手腕,目光沉沉,在寂靜的夜裏問:
“你在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