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穿(虐)
博山爐裏, 袅袅沉香煙從裏頭升出來,彌漫在整座殿內,因為床榻上空間小, 煙飄過來,香味兒便更加濃郁。
紅魚被這香味兒弄得頭昏腦漲, 更對蕭既笙的醒來感到措手不及。
這幾日她太過高興, 只想着同他待在一起, 全然忘記若他醒來她該怎麽辦。
他如今并沒有屬于‘青溪’的記憶,他只是皇帝蕭既笙。
夜,靜悄悄的, 床帳半掩,他在黑夜裏注視着她, 她半張臉映在月光裏,瞧不清他臉上神色。
紅魚穩住心神, 湊到他跟前去, 同他處在同一片黑暗之中, 擡手摸他的額頭。
蕭既笙本不大習慣這樣與人相處,想往後退,斥責她放肆,然而在他開口前,她的手便已然覆了上來。
不同于想象中的熾熱,她的手很涼,仿佛外頭臘月的雪花軟飄飄落在眉心上。
他心底竟沒有了往日同她相處時那無來由的排斥。
蕭既笙那只抓住她手腕的手慢慢往下, 摸了摸她另一只手的指尖,她像是極激動似的, 手指竟在微微發顫。
他用了力道,握了上去, 她呼吸微促,他以為她不喜,便打算松開,她卻像是受到什麽驚吓一般,猛地回握住他要離開的指尖。
她這樣子,像是個受了驚的小刺猬。
蕭既笙坐起身,将她兩只手都握在手心裏,問:“冷麽?手怎麽這樣冰涼?”
明明寝殿裏的炭火燒得那樣旺,可她卻還是像剛從冰雪裏撈出來一般,怎麽都暖不熱。
紅魚點頭。
冷,太冷了,她一個人在冰天雪地之間搖蕩了六年,早凍得不像樣子,如今見着他,才又有了一絲活氣兒。
蕭既笙将被子裹在她身上,紅魚頃刻間被一股暖意包圍,皇帝的禦用之物很是精細,這床棉被厚實保暖,好似帶着熱氣,将紅魚身上的那股冷氣驅散些許。
可是還不夠,紅魚擡眼。
她忽然打開被褥,傾身過去,一把抱住蕭既笙的腰,整個人貼了上去。
蕭既笙身子瞬間一僵。
他沉默片刻,想要推開她,她卻更緊的扒在他身上,甚至因為太過用力,兩個人一起倒在榻上。
蕭既笙喉結微動,身上這個人全身冰涼,可他卻好似抱着一團火,将他整個人燒得面目全非。
他的手輕輕放在她後背上。
紅魚忽然又有些想哭。
他上次這樣抱着她,是什麽時候?六年前。
六年,兩千一百三十八天,這樣久,久到她快記不清眼前人曾經的摸樣。
她臉貼在他胸膛上,擡頭望向他,半晌,終于閉上眼睛吻上他的喉結。
他離開她時,還只是個少年郎,喉結只是小小一顆,還不似如今這樣明顯,這是他變為成年男人的标記。
她的少年郎,沒有慘死在那個冬天,而是在這裏好好長大。
她的唇瓣冰涼,先是輕輕貼上去,後來似乎又嫌不夠,于是張開嘴咬了一下。
蕭既笙身上的火便燒得更加嚴重,放在她背上的手微微用力,指尖仿佛要陷進她皮肉裏。
他猛地推開身上人的肩膀,她便不得不擡起臉來。
兩個人在黑夜裏無聲對視。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還是方才那句話,語氣卻比方才不自覺柔軟許多:“你在做什麽?”
她只是沉默望着她,眼睛裏的情意快要化成蠶絲,将他牢牢裹在裏頭。
他心頭泛起一絲古怪。
從前她也曾用這樣的眼神瞧過他,那時他心底并無波瀾,可這次……
他忽然翻身将她壓在身下,俯身吻住她。
紅魚先是微楞,随即眼睛泛酸,抱着他張嘴回應。
上回尚不确定他身份,只将他當皇帝,他吻過來時,她只是被動承受,如今知曉他便是自己的情郎,不免有些忘乎所以。
戲詞上講,“細思往事心猶恨,生把鴛鴦兩下分。終朝如醉還如病,苦依熏籠坐到明。去時陌上花如錦,今日樓頭柳又青。可憐侬在深閨等,杜鵑開日到如今。”①
現下,她的那朵杜鵑花終于開了,再不必終年累月地苦等下去。
紅魚伸手去拉他的衣帶,勾着他的舌頭不放,正全身心投入間,忽聽他貼着她唇瓣喚了聲:
“芸書。”
如同被人硬生生從頭頂澆了一盆冷水,紅魚全身僵住,瞬間就醒了。
她睜眼去瞧蕭既笙,他正閉着眼睛同她糾纏。
紅魚只覺得男人此時身上的滾燙正在化作一支支冰刀,直直往她身體裏紮去,紮得她遍體鱗傷。
他在叫她,芸書,周芸書。
是了,她如今頂着的這張臉,不屬于惹他厭惡的貴妃關紅魚,而屬于他心愛的周芸書。
而他此時也不是她的青溪,而是大夏皇帝蕭既笙。
紅魚直挺挺躺在那兒,喉間好似被什麽哽住。
察覺到她的不對勁,蕭既笙停下動作,擡頭看她,“怎麽了?”
紅魚好半晌才尋回自己的力氣,擡手擦了擦自己的嘴唇,起身。
蕭既笙有些意外,卻也沒阻止她。
紅魚手腳忙亂地穿鞋下榻,轉身離去,走到門口,又返了回來,照着周芸書的摸樣對蕭既笙行禮下跪,磕了個頭,這才徹底消失。
蕭既笙在榻上瞧她離去的背影,眸光微沉。
她今日頗為不一樣,究竟哪裏不一樣他卻暫時說不上來。
不知是不是自己方才吓着了她,她方才走時,腳上鞋子是反的。
這好似是她頭一回在他面前這樣不穩重,倒有些像某個人。
蕭既笙垂眸。
像那個如今還被他罰在宮裏不許出來的貴妃。
半晌,他揉了揉眉心,覺得自己是病糊塗了。
她們身形雖有些相像,但摸樣、性情均扯不上一點邊,天南地北的兩個人,他怎麽會聯想到一起?
大抵是他那隐疾還未好的緣故。
他放下床帳躺回去,無聲注視着帳頂良久,終于阖上雙眼。
–
之後的幾個夜裏,蕭既笙沒再等來‘周芸書’,或許是他那日吓到了她,又或許是她知曉自己身體已好,不再需她費心照顧,總之,好幾個夜晚,她都沒再出現在他面前。
白日裏見到她,她又變回了那個穩重守禮的周芸書,仿佛那夜同他撒嬌,抱在他身上不下來的那個她只是他的錯覺。
周芸書自然注意到蕭既笙這幾日的不對勁,他的視線總是落在自己身上,靜靜望着她,仿佛想從她身上尋到什麽東西。
她心中自是高興,笑問:“陛下近日怎麽總愛這樣瞧着妾身?可是妾身臉上有個什麽?”
不對。
蕭既笙想,晚上的她不是如今這樣。
他搖頭:“無事。”半晌又道:“你晚上不愛說話,白日裏為何不如此?”
這話問得太過奇怪,周芸書沏茶的手頓住,臉上笑意也減去許多。
她何時有晚上不愛說話的習慣?況且她晚上如何,他又如何知曉?
心中雖有千百疑慮,面上卻不顯,“白日裏累了,夜晚自然想歇一歇。”
說着将手中沏好的茶遞給他。
蕭既笙看着她擡手時露出的肌膚,發現上頭光滑如新,什麽都沒有。
他又看向她另一只手,結果還是一樣。
蕭既笙接過茶盞,在唇下抿了一口。
他記得,他發病時是咬了她的,那日親吻時他亦察覺到了他留在她手上的齒痕。
才幾日的功夫,竟好得這樣快。
周芸書走後,蕭既笙招來宋淳一,“再叫禦醫來一趟,就說朕身子還沒好,需得仔細調理才成。”
宋淳一瞧着蕭既笙紅光滿面的臉色,有些不大明白他此舉的意思,但終究還是照做。
當夜,蕭既笙特意等了半夜,‘周芸書’還是沒來。
他有些懷疑,是不是她回去後便歇着了,沒發現他喚了禦醫,又或者這件事那些宮人太過保密,沒把這消息傳到她耳朵裏。
思緒紛亂了一宿,翌日早起,宋淳一瞧見他的臉色,不免吃了一驚。
陛下今日怎麽瞧着心情不大好?
等下了朝,蕭既笙回來,臉色瞧着還是沒有好上多少,宋淳一心底多少猜到些原因。
陛下這是在生氣昨夜周娘子沒去陪他。
可對于此事,宋淳一到底是覺得有些奇怪,周娘子如今還在宮中,明明白日裏便能見,陛下為何非要晚上見她,難不成白日的周娘子與黑夜裏的有何不同?
宋淳一:“陛下可要去偏殿瞧瞧周娘子?”
蕭既笙搖頭,“朕想散散心。”
蕭既笙的散心方式便是去打獵,冬季裏沒什麽東西是能打的,只能獵些麋鹿和野豬野雞。
皇城西南角便有一個小獵場,蕭既笙跨鞍上馬,縱馬在那裏奔馳,獵了兩頭麋鹿,心情才算好些。
他不許人跟,坐在馬上漫無目地走着,看見什麽便獵什麽。
察覺到有動靜,正當他要再次拉弓之時,一個熟悉的身影遠遠出現在林中。
蕭既笙眼睛一眯,瞧清楚了來人樣貌。
是周芸書。
她靜靜站在那裏,似乎在觀察什麽,察覺自己被他發現,轉身要離去,他縱馬過去,在離她不遠處停下。
她側對着她行禮,開始跟夜晚一樣不吭聲。
蕭既笙:“昨夜為何沒去?”
她像是沒聽清他在說什麽,偷偷擡眼瞧他。
他便下了馬,再次開口,這次聲音比方才大了些許:“為何沒去乾清宮,朕昨夜等你等了許久。”
她聽見這話,卻像是生氣了似的,拔腿就跑。
或許是跑得急,竟沒注意到林中那頭沖她而去的野豬。
蕭既笙神色一凜,再次上馬。
紅魚知道他昨日又傳了禦醫,但也知道他等的是周芸書,而非自己,于是晚上并沒去,今日又聽聞他竟大冬天頂着病體跑出來打獵,心中終究放不下,這才過來瞧瞧。
她竟只能用假扮他人的方式才能接進自己的情郎,這讓她很是氣惱,本想看看他便走,誰知又被他發現,上來就質問‘周芸書’昨夜為何不去找他。
他怎能這樣對她!
她心中有事,自然沒瞧見身後那頭野豬,等發現它時,已然來不及了。
那野豬直沖沖向她而來,眼瞧着就要到跟前。
紅魚嘆了口氣。
她才剛尋到青溪,若要在此時被它給撞死了,當真是人生一大憾事。
她還沒告訴他自己是誰,而他又是誰。
她若死了,他會在乎麽,答案大抵是不會。
他如今只喜歡他的周娘子,而自己對他而言,只是個害周娘子不能嫁給他的讨厭鬼罷了。
紅魚想要挪動腳步,卻發現自己已然動不了,眼見着那頭野豬就要撞上她,電光火石之間,一根長箭擦着她鬓角飛過,一頭紮進那頭野豬腦袋上。
凄厲的一聲慘叫過後,有血噴濺出來,一只手擋在紅魚眼前,她聽到蕭既笙在她耳邊開口:
“別怕。”
別怕……
這是那年兩人初遇時他對她說的第一句話。
紅魚忽然‘唰’地就流下淚來,全然忘記她臉上這副皮怕水,若在白日,是決計不能哭的。
她仿佛又變回了那個十五歲的小姑娘,被人欺負,被他救下,心中只剩委屈和害怕。
蕭既笙聽見她哭,以為是她吓怕了,連忙放下手來要帶她出去,然而他的手一放下,人便頓住。
眼前女子的臉上,有什麽東西正在融化,眼淚所過之處,露出又一層肌膚來。
他眸色一沉,上手摸上了她的側臉,紅魚一愣,下意識往後退,被他制住。
他看着她,整個人散發出暴風雨來臨前的寧靜。
他的手用力,一把将她臉上的假皮揭下來。
“是你?”
待瞧清假皮下女子那張真實容貌,蕭既笙目光中迸發出駭人的怒意,一字一句道:
“誰給你的膽子扮成她來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