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牆(文案)
她活着, 活着!
不是冰冷的白骨,也不是抓不到的夢境,而是人。
活生生的人。
這幾個字如一記激烈的弓弦争鳴, 在蕭既笙腦海中‘嗡’的一下,被徹底彈響, 震得他心神俱顫。
橋頭鎮林子裏的匆匆一遇, 琴行樓梯上的隔簾相望, 陀雲觀山峰間的遙遠一瞥……
原來,他們早已相遇。
她就在離他那樣近的地方。
咫尺之遙,可是他卻全然不覺……
不但如此, 他還親自給她和嚴钰送了一架古琴,用作他們的新婚賀禮。
她成親了, 嫁給了另一個男人。
這個認知讓他剛複活的心霎時被戳上無數個血洞,一瞬間, 喜悅、後悔、惱恨、不甘……種種情緒如爆竹在身體裏迸發開來, 又呈江河奔騰之勢在他身體每一個角落游走。
一窗之隔的新房裏, 他的魚姑娘正在同那個男人喝交杯酒,而男人不是旁人,正是他給予厚望的臣子。
他是被自己從上京調到成安縣,才遇上了她。
蕭既笙猛地将一只手撫上窗柩,他被茶碗碎片割破的傷口再次破裂,有血慢慢滲出來,染紅了雪白的窗紙。
痛嗎?痛的。
可他需要這疼痛, 來緩解身體裏即将迸發而出的暴戾和憤怒。
無論是作為死士關青溪,還是皇帝蕭既笙, 面對這樣的場景,都無法保持絕對的冷靜。
那是關紅魚, 是他的魚姑娘!是只會對他笑,對他哭,一顆心撲在他身上的魚姑娘!
可她如今卻嫁給了別人,還對着他柔情蜜意,與他耳鬓厮磨!
蕭既笙手上用力,一股鑽心的疼痛從掌心瞬間蔓延開來,攪得他五髒六腑幾近千瘡百孔。
許是力道太大,窗柩險些遭受不住,發出‘吱呀’的叫喚聲,在這寂靜的夜裏,分外清晰。
紅魚被這聲音吸引,下意識回頭。
然而或許是屋子裏的喜燭點得太多太亮,她被燭光晃暈了眼睛,除了窗柩上顯眼的和合二仙花紋,還有擋在前頭的那株銅錢草,什麽也沒瞧見。
許是外頭鳥雀不小心落在窗上的聲音,紅魚沒在意,将視線收回,頭轉了回去。
“姐姐,”嚴钰雪白下巴上兩行不甚顯眼的牙印,偏他恍然不知,依舊一本正經的模樣,落在紅魚眼中,顯得他整個人愈發可愛合心意。
“咬人……咬人是不對的……”嚴钰似乎極力想說服紅魚正經些。
呆子。
紅魚不免失笑,洞房花燭夜,正經個什麽,為逗逗他,擱下酒盅,起身作勢要走。
嚴钰這才急了,拉住紅魚衣袖,“姐姐,我錯了。”
見紅魚側身不理他,他趕緊起身繞到她跟前,低聲道,“我只是一時不大習慣,姐姐往後想咬便咬,我不說什麽便是。”
這幅可憐模樣,倒像是紅魚當真欺負了他。
紅魚拿那只空閑的手輕點他的下巴,用眼神詢問。
“你不喜歡同我親近?”
嚴钰見她目光灼灼,兩頰粉若桃花,因為成親,喜娘往她嘴上抹了許多口脂,燭光下,比往常更多一份嬌豔之态,像是傳聞中會魅惑人心的白蛇精怪。
他如今算是體會到戲文裏許仙的感受了,面對這樣的精魅,哪個又能抵擋得住。
他不是不喜她親近,而是害怕她親近,怕自己一個忍不住,便吓着了她。
他雖從未有過男女之事,但也并非真正的呆子,對此一無所知。
那些朦胧的夢境,以及醒來被褥下的濕潤,讓他羞愧萬分的同時,也同樣讓他遐想無盡,心跳如鼓。
他是關姐姐啊,他怎能不渴望同她親近?
“喜歡。”嚴钰長睫微顫,老實交代。
他擡手摸上自己的下巴,方才她輕張檀口,貝齒印上他皮膚,帶來的熱氣至今仿佛還留有餘溫。
離開時,她舌尖不小心碰到他,更是帶來身體的無盡戰栗。
她怎麽這樣有本事,輕易便能害得他潰不成軍?
嚴钰擡眼,目光落進她眼裏,見她一雙瞳仁漆黑如墨,裏頭那一點光亮中只有自己的面容,不由心中一動,再次移開視線,重複道:
“……很喜歡。”
紅魚滿意笑了,另一只手也擡起,雙手捧着嚴钰的臉,拇指在他雪白的肌膚上輕輕摩挲。
好孩子。
……
“陛下——!”
宋淳一連忙撕下自己衣袍一角,裹在蕭既笙那張不斷冒血的手掌上,同時低聲提醒他,切不可失了分寸。
他并不知發生了什麽,只知道蕭既笙方才忽然牙齒打顫,擱在窗柩上的手向外一揮,劃過凹凸不平的牆面,牆上石子雖小,但極其尖銳,原本便受傷的手瞬間變得血流不止。
宋淳一動作期間,站在蕭既笙方才的方位朝裏望,霎時明白蕭既笙為何如此反應。
只見一株銅錢草後,一身紅衣的關娘子正捧着嚴大人的臉,雙眼含情脈脈,兩人親密靠在一處,男俊女美,端的是一對璧人。
只匆匆瞥了一眼,宋淳一便連忙收回視線。
“陛下。”宋淳一極力壓低聲音,對蕭既笙道:“只是長相相似罷了。”
蕭既笙将手從他手裏掙脫,帶血的衣帶飄然落在地上,隐沒在黑夜之中。
‘啪嗒’一聲,有水滴落在葉子上,緊接着,那‘啪嗒’聲越來越密,像是老天爺在深夜裏送上的嘈雜樂曲,只不過這樂曲中,帶着十足的嘲弄意味。
下雨了。
雨水順着蕭既笙的臉頰往下流,将他的聲音淹沒在夜色裏,
“我不會認錯她。”
在發生那樣的事之後,他怎麽還會認錯她?他怎麽敢認錯她?
在數不清的日子裏,他已将她的臉在腦海中描攥了無數遍,他已經記不得自己從前那張臉,可她的臉,他卻是記得一清二楚,不管那些銀針在他腦袋上再紮多少次,他都不會忘記。
她的眉,她的眼,她的一颦一笑,她望向他時的深情款款……
蕭既笙忽然猛地擡頭,再次望向那窗柩。
是他看錯了吧。
他的魚姑娘,怎麽可能用曾經看他的眼神看另外一個男人?
那樣專注,認真,好似天地間只有他一個人的眼神……
蕭既笙快步走到宋淳一跟前,啞聲問他,“淳一,我又發病了是嗎?”
定是他又發病了,他找到了魚姑娘不假,可他恰巧發了病,所以才會出現幻覺,看到她對嚴钰含情脈脈。
定是如此。
只能是如此。
然而面對他的詢問,宋淳一回應他的只有沉默。
蕭既笙眼底的期望漸漸被陰霾覆蓋,再也消失不見。
雨越下越大,打得宋淳一險些睜不開眼睛,他思慮良久,還是走到蕭既笙身邊勸他,“主子,奴婢瞧關娘子是真心喜歡嚴大人的,他們既然已經成親,您何不成全了他們?”
“喜歡?成全?”
蕭既笙喃喃自語,片刻之後,他搖頭,“不,淳一,你錯了,她不是在喜歡嚴钰,她只是在喜歡她的丈夫,你不了解她這個人,她太想要一個家,所以才會嫁人,既然嫁了人,就一定會對丈夫好,逼自己去喜歡他,不管那個人是不是嚴钰,她都會這麽做。”
他閉眼,雨水順着他臉頰往下流,宋淳一看着這樣的他,恍惚覺得自己又回到五年前,回到了關娘子‘死亡’,蕭既笙在宮裏大開殺戒那一日。
剎那間,宋淳一心頭湧起一個不好的預感。
“陛下想做什麽?”
聞言,蕭既笙睜開眼,沒有吭聲,只從腰間摸索出一枚飛镖,擡手,目光再次望向那窗柩裏兩道緊挨着的身影。
他們似乎說完了話,正在喝交杯酒。
雨水‘啪嗒啪嗒’落在屋瓦上,響聲震徹天地。
錦衣衛從夜色中忽然出現,個個神色肅穆地立在屋頂牆頭。
婚房內的兩人并未注意到屋外的動靜。
宋淳一猛地跪下,沖蕭既笙磕頭,“主子,不可,嚴大人有用,您部署這麽久,不能在這個關頭上功虧一篑!”
蕭既笙眼底的血色越發濃郁,輕聲道:“我可以再換一個人。”
眼見着攔不住,宋淳一改變策略:“若關娘子知道您殺了她的丈夫,陛下又該如何?”
蕭既笙現下已經幾近瘋狂,什麽都聽不進去,聞言,只淡淡道:
“那就不讓她知道。”
不讓她知道,怎麽不讓她知道,新婚夜丈夫被飛镖殺死,再被陛下帶走,關娘子那樣聰明,怎麽可能猜不到是誰做的?
忽然,宋淳一心頭一跳,猛地擡頭望向蕭既笙。
陛下他不會是想……
宋淳一不禁瞪大了雙眼。
陛下瘋了。
此刻,宋淳一腦海裏唯一浮現的,就只有這四個字。
往日陛下雖然瘋魔,但從未有哪一次,比現下更為徹底。
他竟然想殺死朝廷一早在江南埋下的棋子,并讓關娘子同他從前一樣,被抹去記憶!
宋淳一想把蕭既笙喊醒,可他明白,事到如今,自己已經無能為力。
一旦遇到關于關娘子的事,陛下便不再是他了,數年的折磨,已經将他逼瘋了。
正當他愣神的片刻,蕭既笙手中的飛镖已經蓄勢待發。
正如宋淳一所想,蕭既笙确實已經瘋了。
他此刻腦海中只想讓裏頭那個以‘丈夫’名義同紅魚親近的男人徹底消失,然後把紅魚帶走。
他不當皇帝了,她也不是什麽流落民間的前皇妃,他們還做回從前的青溪和紅魚,兩個人一起回到雲陽那所小破道觀裏去。
是了,他們本就應該窩在道觀裏相依為命,什麽皇帝妃子,失憶假死,都只是一場噩夢罷了。
夢醒了,一切就都該結束了。
他擡眼,手中飛镖就要出去,然而下一刻,他就像是被什麽東西定住了似的,渾身僵硬,一動不動。
窗內,紅魚褪下了大紅單衣,露出纖細的脖頸,那脖頸盈盈一握,好似下一刻就能輕易被人掐斷,而那脖頸上,赫然帶着一圈極細的疤痕,那疤痕比皮膚稍白,像是一條極長極細的白绫纏繞在她脖頸上。
那白绫越收越緊,很快便勒死了她。
高臺上,漫天飄雪,将她的青絲染成白發。
她變成了一具毫無反應的屍體。
一眨眼,蕭既笙發覺自己正抱着她的屍身,一步步往前走,鼻尖滿是她身上的血腥味兒。
他想,她是吃太少了,不然怎得會這樣輕,輕得仿佛下一刻就要被風吹走了似的。
他看見周芸書站在不遠處,臉上挂着嘲諷的笑容。
她說,“親手殺死所愛之人的滋味,陛下覺得如何?”
他……
親手殺死了魚姑娘。
蕭既笙垂頭,魚姑娘的屍身開始慢慢腐爛、長蛆,最後只剩下森森白骨。
那白骨上不斷有血滴下來,将他的雙手染得血紅。
他聽見那架帶血的白骨在哭泣質問:
“青溪,你為何要殺我?”
‘咣當’一聲,蕭既笙手中的那枚飛镖掉落在地,他低頭,望着自己的雙手,只看到滿手的鮮血。
……
察覺到外頭的動靜,嚴钰起身,想要打開窗戶,“什麽聲音?”
紅魚卻不讓他逃,拉住他比劃,“是雨聲。”
她梳洗完畢,身上只剩一件紅色抹胸和月白長褲,雙臂和胸脯上一片雪白的肌膚露出來,在燭光下,瑩瑩如美玉光華。
嚴钰不敢看,眼睛一時不知該往哪裏擱,然而不期然瞥見她脖頸裏那一圈疤痕,不禁心頭一跳,急道:
“怎麽回事?”
紅魚抓住他的手,讓他細長的手指在疤痕上輕輕拂過,引起一陣癢意。
“疼麽?”嚴钰聲音有些發沉。
紅魚搖了搖頭。
不疼了,已經過去太久了,勒痕早以消失,如今留下的是當初鐵片磨損肌膚留下的傷疤。
她從前一定受了許多苦。
嚴钰眼眶一熱,垂頭吻了上去。
紅魚一愣,等反應過來,擡手按向他腦後。
也許是帶着心疼,嚴钰的吻生澀,但卻無比溫柔,叫她恍惚忘記曾經的傷痛。
待從紅魚脖頸間擡頭,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嚴钰耳中‘嗡’的一聲,紅成柿子。
“姐姐……我——”
嚴钰一時手足無措,轉身上了拔步床。
他不知該說些什麽,竟向紅魚講起故事來。
“姐姐,你知不知道我為何會被貶到這兒來?”
紅魚坐在床邊,點點他的後背,表示不知。
“因為我罵了當今聖上。”嚴钰察覺到紅魚的手指在他背上劃過,臉紅得更加厲害。
他想,關姐姐好奇心那樣厲害,大抵也會好奇自己為何罵皇帝。
他清清嗓子,接着道:“陛下雄才偉略,卻有一事做的極為不對,他太寵愛那位已經殁了的關娘娘。”
紅魚擺弄他頭發的手一頓,歪頭看嚴钰,深刻懷疑他是不是太過緊張,以至于開始胡說八道了。
見她不信,嚴钰轉過身來,“五年前,陛下借着大婚的由頭殺了周娘子還有與她勾結的數位權臣,宮裏血流成河,之後,陛下便正式收回了大權。”
“然而他收回權利後的第一件事不是清理亂黨,而是如同瘋魔一般廣攬天下術士,想要當日死去的一個廢妃複活。”
“那個廢妃,就是從前的關娘娘。”
“陛下為了她,已經瘋了。”
……因為太過緊張,嚴钰并未将紅魚的姓和那位關娘娘聯系起來,真論起來,天下同姓何其多,不過是湊巧罷了。
他眼睛瞥向紅魚,見她靜靜坐在那裏,顯然對他所講的話不大感興趣的模樣,心裏愈發緊張起來。
新婚之夜,講這樣的事情确實不大妥當,嚴钰清清嗓子,拉着紅魚的手道:“這個故事不好,我再換個別的講給姐姐聽。”
紅魚聽他講從前的事時,胸口再沒有往常那種悶悶的感覺,只是覺得奇特,也不知他嘴裏蕭既笙為了她要死要活的傳聞是從哪兒來的,多半是哪個茶樓,讓說書人編出來騙人招攬生意的。
如今這些人招搖撞騙的招數是越發稀奇了。
她吹了燈,略帶困意地鑽入嚴钰懷中,輕解他的衣帶。
她和丈夫的洞房花燭夜,不該提不相幹的人。
察覺到手下忽然緊繃的身體,紅魚輕笑,松開手,轉而拉嚴钰的手。
不多時,大紅色抹胸緩緩落在腳踏上。
她在細心地教嚴钰,引導着他一步步探索彼此。
……
僅僅一窗之隔,屋內春意連綿,屋外卻是凄風苦雨。
雨越下越急,打得樹枝難以承受,眼瞧着就要折斷,又被風吹起,‘啪嗒啪嗒’,雨打樹葉的聲音越來越響,可是卻掩蓋不了從裏頭傳出來的動靜。
蕭既笙就那樣靜靜站在外頭,将他們的動靜聽得一清二楚。
他從小練武,耳聰目明,百丈之內,即便是再小的聲音,也逃不過他的耳朵。
而此刻,他的魚姑娘正在她新婚丈夫的懷裏,指尖陷入他背脊無聲求饒。
她的淚‘啪嗒’落在他臉上,燙得她丈夫不住輕哄。
那是喜悅的眼淚。
不是曾經同他的那般,只剩痛苦。
不知怎麽的,蕭既笙雙手不住顫抖,猛地咳出一口血來。
他忽然想起許多年前,自己還是關青溪時和紅魚的最後一次見面,彼時他們二人相依為命,那日他下山去幫她買糖吃,臨走前她忽然說:
“青溪,若是你對不起我,我就嫁給別人去。”
他笑她傻,摸了摸她的頭便下了山,然後再也沒能回去。
一語成谶。
他對不起她。
所以,她真的嫁給了別人。
他的魚姑娘,徹底不要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