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追妻)
雖還沒到時辰, 山下的孩子已經等不及,點起了二踢腳,‘砰’的一聲炸開, 聲音之響,人在山上都能隐約聽見。
兩人出了道觀, 往南邊林子裏走去, 蕭既笙伸手捂住紅魚的耳朵, “可吓着了?我叫他們到別處去放。”
紅魚搖頭,表示不用,那鞭炮聲離得遠, 并不覺得怎麽樣,從前這一片山就只有他們兩個, 平日裏逢年過節也都是冷冷清清,想看熱鬧, 他們只能喬裝打扮, 偷摸溜進城去, 走街串巷,窺伺不屬于他們的熱鬧。
如今這裏山腳下搬來不少人家,偶爾還能看到他們到山上砍柴、打獵、游玩。
挺好的。
她喜歡這種煙火氣的熱鬧。
許是猜到她在想什麽,蕭既笙收回手,說了句好。
兩人繼續往前走着,鞭炮聲此起彼伏,不多時, 甚至能朦胧聽見孩童的尖叫嬉笑。
紅魚擡眼朝身側的男人看去,見他眼睫微垂, 似在全神貫注傾聽那些孩童究竟在說什麽,不由滿心複雜。
若是在從前, 遇見這種情況,他怕是早拉着自己過去裝神弄鬼吓唬他們,雙腳挂在樹幹上,倒吊着拽一下其中一個孩童的發辮,然而立馬消失,鑽樹叢中去,或是鬧得他們拌嘴,或是吓得他們哇哇大哭,然後捂着她的嘴不讓她笑出聲,以免暴露了兩人。
“魚姑娘你瞧,他們跟你一樣笨。”
奸計得逞,他定悠哉悠哉哼着歌在她耳邊得意,然後被她一腳踢下樹去。
他原是個比她更愛熱鬧的人,如今卻……
紅魚心裏想着事情,不小心踩到一塊石頭,腳一劃,眼瞅着就要摔倒,蕭既笙臉色一變,連忙伸手扶住她腰,将她護在懷中。
“沒事吧。”
她的腦袋正貼在他左胸前,只聽得他胸腔內那顆心正在‘撲通撲通’地急切跳動。
她擡眼。
他的左頸上原本纏着的細棉松開,露出裏頭傷口來,傷口上了藥,有的地方已經開始結痂,瞧起來分外可怖。
那是她前幾日拿簪子刺的。
怕它再度流血,紅魚扶着蕭既笙的肩膀站穩,手輕輕摸了上去。
蕭既笙眉頭微蹙,心裏卻是如驚濤駭浪,似乎對她的動作有些難以置信。
自重逢以來,這是她頭一回關心他。
這一刻,他腦海裏甚至産生一個瘋狂的念頭。
若是能叫她一直這樣關心他,親近他,便是叫她每日朝他脖頸上刺一簪子,又有何妨?
這麽想着,他口中竟也如實說了出來。
聞言,紅魚停在他脖頸上的手一頓,随即用食指指尖在傷口處深深按下去。
蕭既笙脊背一僵,嘴唇開始變白,人卻一動不動,任憑她動作,未幾,一雙眼睛望着她,竟慢慢彎起唇角。
“力道太小,再按深些。”
紅魚猛地将手收回來,轉過身去不看他。
蕭既笙将腦袋抵在她肩窩處,“你心疼我了,魚姑娘。”
他這語氣,像極了從前同她玩笑撒嬌的模樣,那股拿捏住她的得意與篤定雖不明顯,卻如出一轍。
紅魚被他一句話說得變了臉色,捏着手不管他,擡腳就往前走。
蕭既笙在身後默默望着她,忽然想起那一年,她因為覺得跟着她危險而趕他走的場景,那時,她的神情也同如今一樣生氣。
過去這麽久,她還是沒有改掉心軟的毛病。
蕭既笙摸了摸她方才按着的地方,擡腳跟了上去。
兩人來到一處林子,紅魚轉身回看身後的人,比劃道:“你究竟要把我和嚴钰留在這裏何時?”
蕭既笙:“我沒留嚴钰,他随時可以走。”
紅魚被氣笑了,比劃,“我在這裏,他如何會走?”
蕭既笙不喜歡她總是提到嚴钰,“那就是他的事。”
紅魚抿着唇。
見她要生氣,蕭既笙語氣放軟,“是我的錯。”
随即去拉紅魚的手,“別動怒,對孩子不好,先陪我去個地方,好嗎?”
他認錯太快,神色太認真,叫紅魚覺得自己好似不答應他就十惡不赦似的。
“去哪兒?”紅魚比劃。
蕭既笙将她耳邊的一縷碎發撥到她耳後,“秀山。”
紅魚猝然一愣。
“魚姑娘。”蕭既笙輕聲道,“陪我再去看一次秀山的紅杜鵑吧。”
–
如今正處冬季,秀山的杜鵑花只零零散散開了幾朵,其中盛開的只有一兩朵,其餘全是花骨朵。
蕭既笙有些失望,嘆了口氣,“若此刻是三四月裏就好了。”
三四月春來到,滿山杜鵑花開,才真好看。
然而紅魚卻知道他期盼的并非是杜鵑花,而是他當青溪時給自己定下的生日。
可他怕這樣說了,勾起她不好的回憶,叫她生氣,畢竟從前在宮裏,她兩次給他過生日,他都沒領情。
“魚姑娘。”蕭既笙摘下一朵紅杜鵑簪在她鬓邊,“我當時是喜歡你的。”
紅魚眼皮一跳,下意識覺得他說的當時不是兩人從前在雲陽之時。
“在宮裏,我是喜歡你的。”他輕聲道。
紅魚愣住。
蕭既笙将自己的外裳褪下來鋪在一棵枯樹幹上,扶着紅魚坐下,自己坐在她旁邊。
“你一定不信。”他緩緩道,“若我是你,我也不信。”
“可那确實是事實。”
“魚姑娘,成為蕭既笙的我,同樣很喜歡你。”
紅魚只當他在胡說八道,轉過頭去不看他。
蕭既笙:“剛開始,我确實只當你是假冒郡主的騙子,後來……”
他抿了抿唇,繼續說下去,“當我意識到自己對你的心意,卻發現你喜歡的是一個叫‘關青溪’的死士,你對我的種種示好,都只是因為他,雖然當時,我并不明白自己與他究竟像在何處,才叫你将我當做他的替身。”
當時他哪裏能想到,那個讓他恨之入骨、嫉妒得發狂的‘死士’竟是從前的自己。
“我那時……壓根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只顧着生你的氣,我以為将那些易容的東西給你準備好,你會按照我所想的同周芸書交換身份。”
“魚姑娘。”他的聲音有些沙啞,緩了好半晌才道,“……我那時要殺的,不是你。”
他總想着等一切結束後再将事情同她講明白、說清楚,無論是關于周芸書,還是她将他當做替身這件事,然而……
他終究太過高估自己。
上天給他開了個大大的玩笑,告訴他他有多麽愚蠢和狂傲。
他以為自己是天地主宰,可實際上他同天底下其他人沒有任何區別,都只是世間衆多蝼蟻的其中一個罷了。
他所說的這些,紅魚并不知曉。
按照他的說法,他當時下令賜死她,也只是為了迷惑某些人的障眼法。
紅魚想起嚴钰曾對她說起過,當今天子在她‘死’後殺周芸書和一幹同她勾結的大臣的話,目光微閃。
或許,蕭既笙說的是實話。
從頭到尾,他都從未想過殺她。
只是……
紅魚微微嘆口氣。
如今再知道這些,又有何用。
她當時的傷心是真的,絕望也是真的,就算他失去了記憶,就算他為了迷惑消除一些人有苦衷,可誰又能逼迫他那樣對她。
難不成那些人還能有法子叫他腦袋混亂,無法控制自己的言語行動?
似是知道她在想什麽,蕭既笙手指蜷縮,沒再吭聲。
是啊,傷害已經造成,說這麽多,聽上去也不過像是狡辯罷了。
他側頭望向紅魚,見她眼睫微垂,不知在想什麽,擡手點上她鼻尖:“魚姑娘,你…..很喜歡嚴钰,對麽。”
到了這時候,他還在糾結這種事,紅魚握住他指尖,點頭。
他的手很涼,像是千年不化的冰,一點溫度都沒有。
是因為肩頸上的傷口還沒好的緣故麽。
紅魚正想詢問,蕭既笙已經将手收回去,目光望着那些墜在樹枝上還沒成型的花骨朵,悠悠道:
“既然如此,魚姑娘,你跟他回去吧。”
他這話太過突然,聽得紅魚不由怔愣住,畢竟就在一炷香之前,他還一臉不會放她走的模樣,怎麽轉瞬間就變了主意?
蕭既笙說:“我想你高興。”
即便他再不想承認,在嚴钰來之後,她确實比之前只跟他待在一起時開心許多,不知何時起,他已經成了會讓她感到負擔的存在,就算裝得再輕松,心裏的不自在還是會消無聲息流露出來。
這些東西,從前他不是沒感受出來,只是故意視而不見罷了。
他的聲音發啞,日光柔柔落到他臉上,将他那雙漆黑的瞳仁照得無比清晰。
紅魚蠕動了下嘴唇,久久未曾回過神來。
她好似忽略了一件事——
‘蕭既笙’是異瞳,其中一只眼睛是深藍色的。
然而重逢後這麽久,他在自己跟前的瞳仁都是黑的。
他對自己,做了什麽?
她想問出口,卻見他已然轉過頭去,望着天邊西落的日頭,輕聲道:“陪我再看一次日落吧。”
紅魚順着他目光看去,只見層林盡染,日頭化成一個巨大的金色火球,正在一點點被山林吞噬。
天空被火燒雲覆蓋,漸漸蔓延過來,好似一張巨型的大網,要将世間一切貪嗔癡吞噬殆盡。
回去的時候,路上遇見來找他們的嚴钰,他正被一頭小野豬纏着,脫不開身,甚是狼狽。
蕭既笙用飛镖救下他。
瞧見紅魚和蕭既笙站在一起,嚴钰抿了唇,走過去将紅魚拉進懷裏,扶着她肩膀離蕭既笙遠些。
“多謝。”做完這件事後,嚴钰才向蕭既笙做了個揖。
一碼歸一碼,他不喜歡蕭既笙總是纏着紅魚,但對他救自己的行為還是真心感激。
蕭既笙卻不理會他,徑直往道觀走去。
紅魚告訴嚴钰,蕭既笙放他們離開的事,他聽罷腳步一頓,意外道:“當真?”
紅魚點頭。
嚴钰有些激動:“那咱們這就回去收拾行禮。”
回到道觀,蕭既笙坐在門口,聽着山下傳來的鞭炮聲,耳邊是嚴钰收拾東西的聲響,他轉過頭,瞧見紅魚嘴角帶笑,有一搭沒一搭地應和着身邊人,抿了抿唇。
不知為何,今夜,他有些想喝酒。
最烈的燒刀子,最好能叫他醉得不省人事,對屋裏那對小夫妻的親密,再聽不見、瞧不清。
似是注意到他的目光,紅魚不知何時轉過臉來,從窗戶裏投過來目光,與他的視線糾纏在一塊兒。
嚴钰瞥見動靜,放下手中包裹,只覺得自己的妻子和外頭那人的目光好似被什麽東西擰在一起,産生的火花在無形中‘噼裏啪啦’的響。
他走過去,擋住蕭既笙的視線。
兩個大男人隔着窗柩無聲對視。
“關大哥在瞧什麽?”
蕭既笙站起身,“你不都瞧見了,又何必問我。”
嚴钰抿唇,想要指責他對自己妻子的窺伺是何等的無恥,然而想到方才他救自己的事,又開不了口,一口氣不上不下,憋得難受。
索性他們要走了,往後再不必忍受這人,想到這裏,嚴钰的心緒稍稍平複些許。
眼見着蕭既笙起身走了老遠,想必不會再呆在這裏惹人厭了,嚴钰正要收回視線,卻見他身子轉了個彎兒,直直往窗邊來,不由頓住。
蕭既笙走到窗下,望着他的眼睛,似是警告又似是囑托:
“我不在她身邊,你好好待她。”
究竟他是紅魚的丈夫還是自己是?
嚴钰難得咬了牙,猛地阖上窗戶。
“不必你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