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見(修羅場)
旭日高升, 明朗的日光透過雲層,形成一束束光柱照在人身上,給冬日送來一絲暖意。
紅魚盤腿坐在屋內, 望着眼前的炭盆微微出神。
這些炭火烏黑發亮,燒起來不會有尋常炭火的煙氣, 是上好的紅羅炭, 只有大內的惜薪司才有, 如今卻不遠千裏地被運到這随明城外的小破道觀裏,供他們夫妻使用。
紅魚捂住臉,哀嘆一聲, 使勁搓了搓面皮。
蕭既笙還不打算放棄麽,所以才叫人将這道觀裏一應用的吃的, 全都換成他送的東西,叫她時時刻刻想起他。
那晚他說, 他們的事情翌日再說, 叫她和嚴钰好生休息, 可一連五日,他都未曾出現。
是他不知該如何處置她和嚴钰,還是說……
他受傷太深,一時無法露面?
回想起那晚的情景,紅魚将手從臉上挪開。
那一簪子,她是下了狠勁兒的,當時天黑瞧不分明, 只能察覺到空氣中的血腥味兒,和溫熱的血滴落在自己肌膚上的觸感。
‘滴答’‘滴答’, 像永遠流不盡似的。
在院裏同嚴钰争執那會兒,蕭既笙額角在抽搐, 渾身像個冰塊。
等天亮日頭出來,榻上和嚴钰裹在她身上的衣服上,滿是血跡,瞧着像是一朵朵大紅的杜鵑,攝人心魄。
他走之前,竟沒吭一聲。
紅魚手指微蜷,将因為久坐而發麻的雙腿放下去。
正要穿鞋,那廂嚴钰進來,放下手中吃食,過來蹲下拿過一只繡鞋套在紅魚腳上。
“不是讓你不要動?有什麽事叫我一聲便成。”
自從知道紅魚有孕,他對她便分外緊張,深怕她磕着碰着,有個閃失。
瞧見嚴钰眼下的烏青,紅魚乍然回過神來,她是嚴钰的妻子,想蕭既笙做什麽,還不自覺擔憂他的傷勢,着實有些不大妥當。
若不是蕭既笙忽然發狠,要同她行那事,她也不會情急之下刺了他,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更何況同她曾經所受的苦相比,他的這點傷着實不算什麽。
如此想着,紅魚伸手摸了摸嚴钰的臉,讓他去休息。
嚴钰半蹲着,拿來另一只繡鞋,搖頭:“不了,還不知他何時又會來,我睡不着。”
所謂的‘他’自然指的是蕭既笙。
自從那日他撞破蕭既笙欲對紅魚圖謀不軌,兩人大吵一架後,便十分警惕,連覺都睡不好,一邊照顧紅魚一邊防備着蕭既笙何時又上山來,以免他對紅魚又作出什麽危險之舉來。
他本想來的第二日便帶紅魚離開,可似乎有一群不知身份且武功高強的人不知何時專門守在外頭,一旦他帶着紅魚踏出觀門,便從天而降提醒他:“大人要走随意,夫人卻不成。”
如此目無法度地囚禁旁人,這些人顯然不是他們夫婦二人能夠惹得起的。
可他官職在身,到底不能在此久留,而他好容易尋到紅魚,自然亦不可能丢下她獨自一人回去,一時陷入兩難。
兩只繡鞋終于穿好,嚴钰擡頭,勉強對紅魚扯出一個笑容:“吃飯吧,不是說餓了,今兒是除夕,我做了扁食,姐姐嘗嘗。”
他起身正要走,被紅魚拉住衣袖。
嚴钰腳步一頓,垂頭,瞧起來并無任何不妥,“姐姐,怎麽了?”
紅魚比劃:“你為何不問我他是誰,究竟同我有何關系?”
嚴钰的強自僞裝終于出現一絲破裂,笑了笑,“姐姐在說什麽,他自然是個心懷不軌的賊人,瞧你生得好,動了歹心将你擄來此地,姐姐能同他有何關系。”
紅魚視線與他對視,眸光微閃。
他這是有意在逃避事實,他雖然是個墨守成規、腦袋不大會轉彎的‘書呆子’,但并不笨。
就算一開始不知曉,但這些天在這裏住着,也該從外頭那些人的只言片語中猜到一二。
如今他故意裝傻,她或許也應該順着他的意思,将那些事爛在肚子裏,然而……
紅魚輕手比劃:“我曾與你說過,我嫁過人。”
她還是說出來了。
嚴钰此刻只記恨那個要學啞語的自己,若不是他堅持要學這個,如今也不會這樣容易看懂她比劃的意思。
“姐姐嫁的那個人,”他蠕動着嘴唇,“……是他麽。”
紅魚點點頭。
原來……如此。
嚴钰不知道自己如今是什麽心情,他是早知道紅魚從前嫁過人的,可知道是一回事,如今看到那個人又是一回事。
尤其是聯想到紅魚曾為那個人傷心五年,險些沒走出來之後,心裏更不是滋味。
天下怎會有人如此陰險狡詐?若他在他和紅魚成親之前早早出現,挽回她的心,将她帶走,他或許還不會如此糾結傷心,可如今,她已然同自己成親,成為他的妻子,他再出現,又是何意?
不覺得已經太晚了麽。
難不成他還當真想直接将紅魚從他身邊搶回去?
他是何時有這個心思的?在他将他領到家裏之前,亦或者更早?
嚴钰不知為何竟有些慌張,重新蹲下去抱住紅魚的雙膝,仰頭望她,“姐姐既嫁給了我,還要跟他走麽。”
蕭既笙他是不怕的,他就怕紅魚的心還挂在他身上,那晚那人冒犯于她,她到如今也未曾說過他一句不是,也沒有慌張要逃跑的念頭。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他總覺紅魚對那人已然沒了幾個月前的排斥,提到他,臉上總有種恍惚的神色,好似在擔心他,想見他一般。
“姐姐。”嚴钰緊緊抱住紅魚的雙膝,将腦袋擱在上頭,悶聲道:“別離開我。”
他這樣,像個撒嬌怕被人丢棄的小孩子,紅魚心中酸軟,摸他的腦袋,輕輕揉了揉。
嚴钰擡頭,“不會,是麽?”
紅魚點頭,捧着他的臉,俯身輕吻他的唇。
他似是極沒安全感似的,仰頭張開唇,捧住她的臉追着親。
紅魚被他的舌頭舔得有些口齒發酸,正要歪頭喘息,餘光忽瞥見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出現在門口,已經不知在那裏站了多久。
她像是被抓包似的,心裏忽地一慌,推開嚴钰。
蕭既笙站在那裏,半張臉被陰影覆蓋,瞧不清神色。
嚴钰似是未料到他這個時候忽然出現,先是驚訝,之後鎮定下來,擦了擦嘴,站起身來,與他隔着桌子對視。
紅魚腳邊的炭盆裏,紅羅炭正燃到最旺處,忽然爆了一聲響,驚飛窗外正在尋食的麻雀。
好似過了有千萬年之久,蕭既笙終于緩緩走入屋內,朝紅魚而來。
“你想做什麽?”嚴钰擋在紅魚跟前。
蕭既笙冷冷瞥他一眼,“不想再被卸掉另一只胳膊的話,就滾開。”
擡手将他推開,一手撫住紅魚的脊背,另一只手臂穿過她腿彎,将她抱了起來,轉身擱到一旁矮凳上。
随即随手推開桌上嚴钰所放的碗筷,重新擺放了幾道湯飯。
拿帕子擦幹淨竹筷遞給紅魚,自己在她一邊坐下,“他們說你餓了,先用飯。”
紅魚還從尴尬中沒回過神來,并沒看他,只拿着那雙筷子,垂眼看着,等心下終于安定會兒,轉頭看向嚴钰。
蕭既笙抿了唇,未幾,輕掀眼簾,“還站在那裏,是想魚姑娘吃得不放心麽。”
他這一番行為言語,好似他才跟紅魚是一家人一般,而嚴钰這個真正的丈夫反倒成了外人。
泥人還有三分性兒,嚴钰本想義正嚴詞斥責他的無恥行徑,但念及紅魚在這兒,怕惹她不快,便忍了下去,擡腳走到紅魚另一邊坐下。
兩個男人分坐在紅魚兩側,氣氛有些劍拔弩張。
‘啪嗒’一聲,紅魚擱了筷子,兩人聽到聲音,才将視線從對方身上收回。
“不喜歡這些?”蕭既笙重新看了下那些飯菜,“我叫他們重新給你做新的,今日想吃些什麽?”
紅魚重新将筷子拿起,搖搖頭,指向方才那碗方才被他推到角落裏的扁食。
嚴钰的眼睛一亮,擡手将裝扁食的碗放到紅魚跟前:“姐姐,你吃。”
蕭既笙隐在袖中的手漸漸握成拳頭。
紅魚拿起筷子夾了一個扁食在嘴中,那股熟悉的惡心再度湧上喉間,蕭既笙已經打算拿手去接她吐出的食物殘渣,然而最終,紅魚還是強忍着不适咽了下去。
蕭既笙收回手,抿起唇角。
紅魚靜靜吃着飯,屋內靜悄悄,只有紅羅炭燃燒的‘噼啪’聲偶爾響起,安靜又詭異。
吃過幾個扁食,紅魚放下筷子,表示吃好,蕭既笙瞧了她一眼,沒說什麽,拿帕子去擦她嘴角。
手碰到她唇上微腫的地方時,眼前浮現出方才嚴钰捧着她臉,兩人親得難舍難分的場景,大拇指使勁按在上頭擦了擦。
嚴钰起身,想要說一聲‘休得無禮’,蕭既笙卻已經率先收回手,拿帕子擦了擦手。
“魚姑娘,陪我到外頭走一走。”他道。
嚴钰自是不同意,“你想做什麽?”
蕭既笙輕瞥他一眼,“放心,只是說說話而已,若我真想做什麽,也要等她生完孩子後,選個好地方。”
嚴钰被他氣得說不出話來。
紅魚受不了兩人小孩兒似的鬥法,閉上眼睛裝聾作啞,若不是她身子不方便加上不能開口說話,她早把他們轟出去到外頭吵去。
蕭既笙站在門口,見紅魚坐在那裏遲遲沒有動靜,抿了抿唇。
就在他要轉頭離開之際,終于聽見凳子被搬動的聲響。
“姐姐!”嚴钰拉住紅魚的手臂。
紅魚用另一只手摸了摸他的臉,示意他放心。
嚴钰緩緩将手松開。
紅魚走了出去。
待她走遠了,蕭既笙才終于提醒嚴钰:“她懷着身子,吃不了扁食,尤其是豬肉餡的,會覺得惡心,往後不要給她做了。”
嚴钰一愣,轉頭瞧向桌上那碗還剩大半碗的扁食,張了張口,剛想說些什麽,轉頭,屋外兩人已經不見了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