摔倒(追妻)
此話一出, 院中衆人皆是一愣,尤其是紅魚,一時半刻竟沒有反應過來。
從嗓子失聲, 不能說話開始,她就一直在到處求醫問藥, 想尋個良醫能将自己嗓子治好, 讓她不必再比劃着跟人交流, 被人暗地裏叫啞巴。
然而始終一無所獲。
來江南後,秦升一邊替她調理身體一邊鑽研醫書,想找出良方将她醫好, 然而換了多個方子,無數碗藥灌下去, 還是不見一點成效。
他總說,缺一味重要的藥引子, 然而那味藥引子究竟是什麽, 他一直沒有查到。
時間長了, 她也就漸漸放棄了。
不能說話也不是不能活,何苦勞累人家常年替自己操心奔走。
幾年過去,她已然快不記得這件事,沒成想竟有峰回路轉的時日。
傍晚嚴钰回家,聽聞此事,亦是十分驚喜,拉着秦升詢問:“那藥引子究竟是什麽, 姐夫怎得突然尋着了?”
秦升将碗裏的最後一粒米扒拉到嘴裏咽下去,緩了緩才道, “……是丁亞子,我也是前些時候淘到一本古醫書, 在上頭瞧見的,于是托人去找,三清真人保佑,機緣湊巧,我那朋友的一位客人剛從北邊回來,手上竟真有這東西。”
“丁亞子……”嚴钰在嘴裏咀嚼着這兩個字,眼裏露出些許疑惑,“這是什麽藥材。”
他轉過頭問紅魚,“姐姐,你可聽過?”
紅魚正坐在燈下吃茶,聞言搖頭。
她從來未聽過這種藥材。
秦升的碗已經空了,兩只手卻還捏着碗筷,半張臉埋在碗裏,甕聲道:“這是古書上寫的,尋常人自是不知曉。”
聽他如此說,屋內其餘二人也就沒了疑問。
紅魚起身,提起秦升跟前的藥材就要将包裹的‘付子’包藥紙展開,不料剛拿起來便被秦升起身搶走。
紅魚疑惑瞧過去。
秦升意識到自己反應有些過度,扯了扯嘴角:“這藥的味兒有些大,仔細嗆着你。”
紅魚點點頭,她方才拿起的時候是聞到一股怪味,不過藥材有這種味道實屬正常,因此也并沒有放在心上。
扶着紅魚再次坐下,嚴钰問出了最關心的問題,“如今她懷着身子,這些藥可能用得?”
畢竟是藥三分毒。
秦升道無妨,“這些藥還有一重保胎的功效,對孩子無礙。”
說罷叫紅魚将手腕伸出來,“小妹,我再給你瞧瞧脈象。”
把過了脈,秦升方提着藥材到後廚去了,親自守在藥罐前熬了一個時辰,端了藥過來,瞧着紅魚喝下。
夜已深,外頭只有狗吠聲響。
嚴钰拿來一錠銀子遞給秦升,“姐夫辛苦了,若是夫人果真好了,我定再擺宴拜謝。”
然而秦升卻說什麽都不肯收,“我若收了你們夫婦的銀錢,回去就要被打斷一條腿。”
幾人不由相視一笑。
嚴钰:“姐夫嚴重了,苗姐姐哪裏就如此兇了。”
說着還是要把銀子給他。
怕自己不收惹他們懷疑,秦升将銀子拿過來擱在袖中,對嚴钰道:“還請妹夫多照看着些,有個什麽就到家中叫我。”
左右他們住得并不遠。
嚴钰點頭,再次謝過,秦升這才回家去。
嚴钰送了人回房,瞧見窗下用白釉瓷瓶插着幾朵大紅的花,不免多瞧了幾眼。
家裏怎會有杜鵑花?
不過他也沒多想,只當是苗春柳送的,自紅魚有孕,她經常往家裏送些稀奇古怪的東西逗她開心。
他走到紅魚跟前蹲下,握着她手問:“姐姐,你感覺如何?”
紅魚張了張口,最終也只能發出些氣音。
嚴钰安慰她,“沒事,姐夫說了,急不得,過些日子就會慢慢好的。”
紅魚自然知道這個道理,只是微微有些氣餒罷了。
嚴钰打水來,兩人梳洗。
在入睡之前,紅魚側躺在嚴钰懷裏,眼睛望向窗下的杜鵑花,不知為何,忽然想。
再過不到兩個時辰,青溪的生辰就要過去了,也不知他在做什麽,有沒有吃上一碗他心心念念的長壽面。
–
卻說半個時辰前,秦升回到家中,被秦岩攔着,“爹,你做什麽去了?”
秦升拿褪下來的外裳抽打褶子上的塵土,實話實說,“給你姨媽送藥去了。”
“姨媽生病了?”秦岩一聽,說着就要出門去看紅魚,被秦升攔住。
“哎哎,這大晚上的出去,也不怕拍瞎子的把你拍走。”
秦升擦了擦額上的汗,“你姨媽沒事兒,我去給她送治嗓子的藥。”
裏頭的苗春柳忽然掀起簾子探頭出來,“岩哥兒回去休息,否則明兒再遲到,夫子再來找你我可不管。”
秦岩聽見她這話,立即像蔫兒了的茄子,應了一聲,回房了。
見他身影消失在夜色中,秦升松口氣,自己則走進房內,坐在杌子上,倒了杯白水給自己。
苗春柳瞧他這副模樣,不由過來小聲問:“成了?”
秦升點頭。
苗春柳急着搖他臂膀,水跟着灑了一地:“紅魚開口說話了?”
秦升被她急迫的摸樣弄得有些想笑:“哪兒有這麽快。”
苗春柳想了想,覺得也是。
又不是仙丹,一口下肚就能飛升成仙的。
她嘆口氣,也給自己倒了一杯水,“你說,他們這藥是從哪兒來的?”
畢竟,要想保證那藥發揮最大的藥性,就得活生生将人眼珠子挖出來,兩個時辰內和其他藥材一起煮了才成。
秦升搖頭,打水淨手,洗了兩三遍才将手上的血腥味兒洗淨。
原來半日前,有個披頭散發,卻穿着華麗的青年人到前頭他店裏,問他要不要收一味上好的藥材。
他只當那人是哪裏來的藥材商,便推脫說不用,送他出去,卻見他掏出一塊大內的令牌來。
“不是給你的,是給關夫人的,這是我家主子送給關夫人的禮物。”
秦升聽他把話說完,人已經被拉到裏間,手上被塞了一個包裹,打開一看,裏頭除了幾味配好的藥材,還有一顆活生生的眼珠子。
那眼珠子帶血,上頭有些發綠的亮晶晶的東西,那是傳說中能治奇病的丁亞子。
當時,他便已經猜到那人口中的主子是誰,問:“你們這東西哪裏來的?”
那青年收回令牌,只讓他別管,用它治好關夫人的啞疾就成。
秦升反複查看了許久,确認他給自己的東西沒有問題,才回家與苗春柳商量了,趕往紅魚家中。
當時,距離收到包裹已然過去一個時辰。
……
秦升搖頭,“他沒說。”
轉頭又道:“你确信要聽他的,不告訴紅魚實情?”
“自然。”
苗春柳拿簪子挑了下燈芯,屋內霎時間明亮起來。
“她如今懷着孩子,又同嚴大人夫妻和睦,好容易過上這麽安生的日子,不能再出什麽變故。”
若是她知道宮裏那位給她千辛萬苦找來治病的藥材,難免心中不生波瀾。
她又不會隐藏自己的心緒,若叫嚴钰察覺到什麽,夫妻二人生了嫌隙,那便不好了。
想起這個,苗春柳有些怨怪那人為何這麽多年過去,又忽然出現,叫紅魚的生活重新變得不平靜起來,就像前些時候,他竟一聲不吭擄了紅魚到雲陽去,還好嚴钰是個好性子,若換了世間旁的男人,還不知怎樣。
或許,他打的就是這個主意。
一邊同紅魚重溫舊夢,想叫她心軟,一邊讓嚴钰察覺到自己妻子同前夫還有首尾,叫兩人之間産生芥蒂,他好趁虛而入。
就算如今已然知曉他同小官人是同一個人,苗春柳還是有些不喜歡他。
‘蕭既笙’給她的陰影太大了,就算旁人說他當初那些手段只是為了誅殺周芸書,并非要取紅魚性命,也不能叫她釋懷。
他當皇帝太久了,已經把皇家的權術學個徹底,太霸道,太陰險,着實不再适合紅魚。
就拿這件事來說,為了給人治病,生生挖下人家的一顆眼睛,着實是心腸太狠了些,不是人幹的事情。
然而既然将那顆眼睛拿去給紅魚用,這樣想他,倒像是得了便宜還賣乖似的。
心中一時有些複雜難言。
不管怎樣,紅魚若能再次開口,那就是好事,自己還是感激他的,至于要不要讓紅魚知道誰尋的藥材,等世間長了确認他不會再打擾紅魚了再說。
夫妻二人又說了會子話,這才睡下,全然未曾注意到外頭窗下那個瘦俏的身影。
秦岩鬼鬼祟祟趴在牆根底下聽了半晌,起先還迷迷糊糊,聽到後邊什麽‘挖眼’‘藥材’之類的,猛地打了個激靈。
誰的眼睛被挖了?又與藥材有什麽相幹?
裏頭二人卻沒有再順着話頭再說下去,漸漸的,聲音低下去,再聽不清。
秦岩捂着嘴無聲打了個哈欠,終于蹑手蹑腳回去睡覺。
一切歸于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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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過得飛快,才剛瞧見三月的頭,轉眼已經到了五月裏。
這日端午節,一大早,錢氏便早早起來,在房子內外裏挂艾虎兒,熏艾葉,挂菖蒲。
早起端來煮好的艾香粽給紅魚和嚴钰夫妻二人吃了,又拿來做好的五色縷各系一條在兩人手腕上。
“這是長命縷,三清真人保佑,願你們小兩口無災無難,長命百歲。”
“多謝娘。”嚴钰向錢氏行過一禮,轉頭去瞧紅魚,卻見她正呆呆望着手上的五色縷出神,便喚了她一聲。
紅魚回過神來,手撐着桌面起身,“……謝……謝娘。”
自從服了藥,她已然能開口說話,最開始還只能發出氣聲,後來能發出一個音響,如今,已然能完整說一句話了。
只是她已經當了多年的啞巴,如今乍然開口,卻仍舊是不熟練,舌頭有些不聽使喚,只得同小孩牙牙學語一般重新練習。
錢氏連忙擺手,“你快坐下,坐下。”
今兒雖是端午,可嚴钰依舊要當值,之前陳家有一筆巨額數目的壞賬叫他查出來,正要報到朝廷上去,哪知奏本剛寫好,那邊證據卻叫陳家給毀了,叫他好生氣惱,又要重新找證據。
走之前,他拉着紅魚的手,摸了一下她的肚子,想對他說這些日子不能陪她屬實抱歉,到了嘴邊又說不出口,只道:
“好好等我回來。”
紅魚點了點頭。
趁着錢氏轉過身去,嚴钰在紅魚嘴角親了一口,這才走了。
等他身影消失在門外,錢氏才打趣道,“瞧你們小兩口,就這麽分不開。”
紅魚沒成想叫她瞧見,有些尴尬,錢氏卻道:“害羞什麽,我跟他爹年輕時候的黏糊勁兒比你們還強呢,當年……”
像是想起了什麽,錢氏眼角有些泛紅,擺擺手,“唉,不提了。”
紅魚只知道嚴钰父親生前在軍營裏待過,或許是因為打仗受了傷,所以早早去世了,嚴钰每回提及他,都是眼含熱淚。
紅魚握了握錢氏的手。
錢氏回握住她,“瞧,钰哥兒如今也成家了,連娃娃都快生了,若是你們爹還在,不定多高興,今兒還是他的忌日……”
紅魚一愣,嚴钰說過,他父親的忌日在臘月裏,怎麽又到了五月?
錢氏知道自己說錯了話,改口道:“是我記錯了,是在臘月。”
紅魚瞧了瞧她的神色,沒吭聲。
或許是她多心了吧,她當真只是記錯了也說不定。
人老了,記性總歸要差一些。
晌午,紅魚在房間裏休息,一直瞧見錢氏在不住往外望,她便走出去,朝錢氏道:“……娘,可要看龍舟?”
成安縣觀龍舟的臺子在大慈寺。
聞言,錢氏眼睛一亮,“大慈寺能上香麽?”
話音未落,又收了話頭,“還是不必了……”
瞧出她的言不由衷,紅魚笑了笑,說,“……我想去,娘。”
她說的是實話,她困在家裏太久,也想出去走走,一直不走動,對胎兒也不好。
聽她如此說,錢氏即刻撫掌道:“好,你等着,我去租擡轎子的來。”
不多時,兩頂轎子落在嚴家門口,錢氏扶紅魚上了轎後,自己上了另外一頂轎子。
轎身晃晃悠悠,紅魚摸着手上的五色縷,不知怎麽就忽然想起那年自己編了長命縷系在青溪發上的場景。
她……已經多久不見他了?
從臘月到如今,已經五個月了。
當時他那副架勢,她還以為她回了成安縣後,他還是會照樣像從前那般糾纏自己,誰知他竟這麽長時間沒有出現,就連他生日當天也是一面都沒露,倒叫她有些意外。
或許,他是真的放下了也說不定,按照他們先前說好的,往後再不會見她。
這明明是她一直期盼的,可不知為何,如今實現了,卻好似要徹底同以前的歲月告別一般,心裏竟有些空落落的難過。
紅魚将這些歸結于孕中的敏感多思,等回了家,她需向秦升再讨一副安神的方子才成。
正當她神思飄忽不定之時,轎子已經到大慈寺外。
錢氏過來扶着紅魚下轎,付了轎錢,兩人這才朝大慈寺裏走去。
今兒過節,大慈寺比往日更熱鬧,兩個人便專撿人少的小路走,等到了觀賽龍舟的臺子外,遠遠瞧見上頭人山人海,根本擠不進去,只好停下腳步,在不遠處一所亭子裏坐下。
“……娘。”
在不知第幾次看到錢氏心不在焉,朝佛殿望去之後,紅魚開口:
“……我等在這裏,你若想上香便去吧。”
錢氏這才起身,猶豫道:“你一個人,成麽?”
紅魚笑了笑:“……這裏人少,沒事的。”
她不去旁的地方就是。
錢氏聽她這樣說,仔細交代她幾句,這才去了。
“你在這兒等着,我很快回來。”
等她走了,亭子裏原本乘涼的人也被那邊的熱鬧吸引,跑去看龍舟,不一會兒,亭子裏就剩下她一個。
忽然,身後傳來一陣聲響,紅魚像是預感到什麽是的,猛地回頭。
只見一個頭戴眼紗的男人正站在不遠處林子裏,靜靜望着她,似是在那兒站的時間久了,未曾料到她會轉頭,見她投來目光,竟有片刻的怔仲。
他一雙眼睛被遮着,只露出下半張臉,可紅魚卻一眼瞧出他是誰。
兩人就這樣隔着樹枝靜靜對望着,誰都沒有吭聲,直到不遠處一個聲音高喊:
“不好了,有位夫人落水啦——!”
喊聲傳來的位置,正是錢氏方才去的佛殿方向。
紅魚猛地站起身,下意識往亭子外走,卻忘記腳下有臺階,身子一歪,滾了下去。
不遠處,蕭既笙脊背狠狠僵住,片刻後反應過來,臉上所剩不多的血色霎時褪去,如箭離弦般沖過去,路上被他撞飛衆人不禁抱怨:
“趕着去投胎吶,這麽不長眼色。”
蕭既笙将紅魚抱在懷裏,整個人都在發抖,“魚姑娘……”
紅魚這一腳摔得天旋地轉,被他握着手,好長時間沒反應。
她張了張口。
蕭既笙聽不清,只能将耳朵貼在她嘴邊,不多時終于聽見她說的那兩個字:
“……嚴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