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願(追妻)
他已經太久沒見她了。
躺在床上下不來時,想她今日在做什麽,有沒有偶爾想起他。
眼眶疼得受不了打翻香爐時,想她如今有孕, 那些人可別随意在她屋裏點亂七八糟的香料,叫她難受。
剩下的那只眼睛終于能視物了, 他還在想, 他該怎樣出現在她跟前, 才能盡量不吓着她。
底下人不停來報:
“夫人今日吃了綠豆糕,只是胃口不好,只吃了兩塊兒便放下了。”
“夫人收下了主子送的花, 好像笑了呢。”
“夫人能開口說話了,只是隔得太遠, 小人不知夫人說了什麽。”
……
暗無天日的日子裏,他手摸着那管短蕭, 想她今日穿什麽顏色的衣裳, 嗓子有沒有徹底好。
更是無數次暢想, 若是她見着他,會同他說些什麽。
他已經太久沒聽到她的聲音了。
他那些時日,總是夢見從前她在他耳邊叽叽喳喳的叫喚,喊她‘青溪’。
高興的,不滿的,撒嬌的,悲傷的……
他想過千萬句多年後從她嘴裏聽到的第一句話是什麽, 卻從未想過,那是另一個男人的名字。
明明他就在身邊, 她在這種時候首先想到的,還是她的丈夫。
蕭既笙只覺得右邊空空如也的眼眶再次疼起來, 疼得他直冒冷汗。
紅魚的裙擺上漸漸漫上血跡,像是盛開的杜鵑花。
蕭既笙将她抱起,啞聲吩咐身後人,“……去請嚴大人來。”
跟着他的便裝錦衣衛一愣,反應片刻忙道:“是。”
大慈寺內,游玩的人瞧見一頭戴眼紗的男子正抱着一婦人大步往禪房走去,露出的下半張臉面無血色,好似若是那婦人出什麽事,他便要将世間攪個天翻地亂一般。
有人認出婦人,“哎?那不是縣令夫人麽,抱着她的是誰?”
“不知道,難道傳聞是真的?”
……
蕭既笙目不斜視,快步将紅魚放在禪房床榻上,摸了摸她的臉,“沒事,小巫醫很快就來,你別怕。”
紅魚只覺得他的手太涼,像是全身的溫熱都被抽走了似的,叫他瞧上去像是具行屍走肉。
或許害怕的,不是她,而是他自己。
紅魚抓住他的手,蒼白失血的嘴唇微微蠕動,“……娘。”
蕭既笙握回去,“放心,已經叫人去救了,她只是嗆了點水吓着了,如今正在前頭禪房睡着呢。”
他說話時盡量輕聲細語,不叫自己吓着她。
聽到這兒,紅魚才稍稍放心。
不多時,方丈和小巫醫都趕到,宋淳一同方丈到外頭交涉,小巫醫則過來把脈。
他垂着眼,臉色有些不好。
蕭既笙心頭咯噔一聲,只覺得半邊身子都涼了,沉聲問:“如何?”
小巫醫被他這幅,若是關夫人有何不妥就要親自陪葬的架勢給唬了一跳,放下紅魚手腕,嗫嚅道:
“主子,夫人摔了一跤,這是提前要生了,叫人去請穩婆來比較穩妥。”
他是男子,給人接生這種事不熟練不說,也不大合規矩。
蕭既笙額上的汗珠‘啪嗒’一聲落在紅魚的手背上,仿似聽見這句話,他整個人的魂魄才從地府回來。
宋淳一那邊已經同方丈交涉完畢,聞言對蕭既笙道:“主子放心,奴婢即刻将人帶來。”
因他們一直注意着紅魚的動靜,即便知道嚴钰和他母親已經給她找好了穩婆,還是将江南最好的兩個穩婆帶來,以備不時之需。
不多時,那兩個穩婆進來,行了禮。
小巫醫這才神色微松,對蕭既笙道:“小人去給夫人熬些參湯補補,一會兒生孩子可要廢一番力氣。”
蕭既笙點了點頭。
一時之間,除了兩個穩婆,其他人都走了,只剩下紅魚和蕭既笙。
蕭既笙見紅魚額頭上滿是汗珠,浸濕了發絲,忙用袖子給她擦了。
“你覺得怎麽樣?”說話時,他的聲音竟有些發抖。
紅魚握着他的手,搖了搖頭,忽然想起那年她為了救陳袅娘,險些從懸崖上摔下去,他救她上來,也是這樣看着她,一副失神落魄的模樣,問她。
“你怎麽樣?”
仿佛她頃刻就要将他抛棄,獨留他一個人在天地間似的。
他見她主動握自己的手,立即用力回握回去。
“…..還好,只是有些疼。”紅魚蠕動着嘴唇,呻.吟了一聲。
蕭既笙不自覺收緊力氣,将另一只手放在她唇邊,“覺得疼就咬我。”
從前她每回受了傷,都喜歡咬他的手同他撒嬌。
或許是因為之前已經将話說開,又或許是因為此時身體的疼痛帶給她些許脆弱,紅魚竟開始同他開起玩笑:
“……你的手又不是鐵板做的,我若是咬斷了可怎麽辦?”
她這話說得又輕又柔,神色間竟有些當初的撒嬌意味。
蕭既笙心底有些發熱,說沒事:“咬斷了我也不要你賠。”
紅魚就笑。
兩個人像是忽然回到十幾年前的少年時期,彼此拌嘴打鬧,親密無間。
那兩個接生的穩婆瞧見這幅場景,不禁松了口氣。
她們是兩個月前被人從家裏帶到成安縣的,那些帶他們來的人什麽也不說,只把她們安置在一所僻靜的宅院內,告訴她們準備過幾個月給一位夫人接生。
兩人惶惶不可終日,畢竟那些人個個人高馬大,瞧着便帶着一股煞氣,兩人還以為她們倒黴,不小心被什麽大人物看上了,替他接生外頭偷養的婦人所生的私生子,或者是他不能人道,他夫人偷了人,他想叫她們在他夫人生産時使些手段,将那孩子或者他夫人弄死……
畢竟誰家正經人家會跟藏賊似的将接生的穩婆藏起來。
大戶人家的腌臜事兒,他們聽得多,也見得多了,可萬萬沒想到會輪到自己身上,一時間心如死灰,連遺言都寫好了。
如今瞧着那二人‘如膠似漆’的談笑模樣,一顆心稍稍放下。
這兩人瞧着倒像是正經夫妻,畢竟一般男人對待自己外室可不是這個态度,要麽裝大爺頤指氣使,要麽為了美色低聲下氣讨好。
這男人對那婦人卻是只有尊敬和憐愛,外加恨不得替她受苦的愧疚,尋常爺們兒對外邊的,哪裏會是這樣?真要這樣喜歡,早八擡大轎擡家裏去了。
至于那婦人偷人,這男人要害她或者孩子,那更不像,瞧那男人勁頭,把他自己個兒兒殺了他都舍不得旁人動婦人和孩子一根汗毛。
既然是正經夫妻,就該安穩請她們到家中去,反跟做賊似的将她們二人藏匿數月,當真是叫人想不通。
索性男人給她們的錢財不少,兩人便只當是他太緊張,怕夫人出意外才如此行事。
看在銀子的面兒上,兩人決定對此表示理解。
穩婆甲趁兩人說話的當口,上前摸了摸紅魚的肚子,又掀開她的裙擺,紅魚意識到什麽,還來不及開口,便察覺到她将自己的褲腰和大紅底衣①褪下來.
那底衣還沾着血,就這樣明晃晃被穩婆甲丢在蕭既笙腳邊。
穩婆乙則将紅魚的兩條腿分兩側支起,裙擺推搭在膝蓋上頭,露出小腿,彎身瞧了瞧,對蕭既笙道:“婦人生産,向來污穢,還請相公到外頭等着,還沒開始發動,且得一會兒呢。”
紅魚松開蕭既笙的手,卻又被他立刻抓回去。
“不必,做你們的事便是。”
此話一出,倒讓兩個穩婆又是一愣。
自古以來,男人一向視婦人産房為污穢之地,斷不願踏足,就算夫妻情深,也只是待片刻,被勸幾句就走人,像他這樣半分介意都沒有,甚至一副恨不得替床上婦人受苦受難模樣的,她們平生還是頭回見到。
她們甚至懷疑,自己若是再多勸一句,他會翻臉無情把她們都扔出去。
兩人非常識時務地閉了嘴。
一陣陣痛過去,紅魚咬了下唇,開口對蕭既笙道:“……你怎麽不走啊。”
“你要我到哪裏去。”
蕭既笙繼續給她擦汗,“在你平安剩下孩子之前,我哪裏都不會去。”
他知道,她此刻想要的是嚴钰,可他到底還剩一點貪心。
在嚴钰到來之前,就讓他陪着她。
一會兒,只要一會兒便好。
“魚姑娘。”蕭既笙輕聲安慰,“害怕就說出來,想哭就哭,我不會笑話你。”
紅魚眼睛立即泛了紅。
她從未生過孩子,才八個月,孩子便因她不小心要提前出來,身體裏的像有一雙手在不停積壓着她的肚子,一陣一陣。
這感覺太過陌生,也太過驚險。
“……我,我有些怕。”她此刻身邊沒旁人可以依托,她的丈夫、婆母、父母全不在身邊,她只有蕭既笙。
“青溪……好疼啊…..”
蕭既笙的心都要碎了。
他緊握紅魚的手,俯身吻了吻她的額頭。
“別怕,我在這兒,你別怕。”
轉頭瞧向兩個穩婆,“究竟還有多久?”
他冰冷的聲音将兩個穩婆吓了一跳,嗫嚅着回答:“半個時辰…..不,也許要三四個時辰…..這,相公,這從來沒個準頭的啊。”
話音未落,紅魚蹙着眉,叫喚了一聲。
蕭既笙咬牙。
隔着面紗,他能清楚瞧見紅魚額頭上暴起的青筋。
嚴钰怎麽還不來?他想。
若此時陪在她身邊的是他,她是不是會開心些,不會那麽痛苦?
他不知道。
“哎呀,怎麽忽然發動了,這……這血出得有些多……”
蕭既笙聽見穩婆的驚慌之聲,聞到空氣中漸漸濃郁的血腥氣。
一瞬間,那些所有的貪心、癡望,通通如洪水般褪去,只覺得整個身子再不能動彈。
他緩緩将額頭貼在緊握着的紅魚的手背上。
三清祖師,如來佛祖,諸天神佛。
請庇護她和她的孩子平安順遂。
若能得願,弟子願在此獻上這條賤命,永墜阿修羅地獄,受拔舌、剪指、滾利刃……
十八般永世之苦。
他原是不信神佛的,可為了她,他願意成為他們最忠實的信徒。
最虔誠的奴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