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追妻)
江南世家大族, 最喜歡造園林。
已近十月,大多數草木已然逼近枯黃,然而或許是有人精心養育的緣故, 陳家這所園林裏,樹木花草依舊郁郁蔥蔥, 只偶爾在幾片葉尖瞧出一抹微黃的痕跡, 遠遠瞧上去, 倒像是有人在一塊巨大的綠色幕布上用毛筆甩上去的黃色墨點,那樣醒目。
亭臺樓閣、小橋流水、假山游廊,反倒成了它的點綴。
真正坐到了一步一景, 一步一方天地。
紅魚腳下便是一座蜿蜒曲折的石橋,石橋并不長, 加起來不過幾丈之遠,兩邊是已經有些衰敗的荷葉, 上頭的荷花早已萎縮成一團, 在池水中不斷随風搖曳。
她停下腳步。
前頭的嚴钰察覺到身後沒了動靜, 便轉過身來,“怎麽了?”
周圍就只有他們夫妻二人,一陣風吹過,将紅魚的裙擺吹得‘飒飒’作響,好像仙子要駕鶴而去。
嚴钰不知怎的,瞧得心中一緊,好似她要離開自己似的, 走過去,蹲下替她理了理。
紅魚猛地抓住他的手。
嚴钰動作一頓, 站起身來。
紅魚:“我已經好多了,你回去忙吧, 不必領着我逛園子,我也該回去歇着了。”
她的手指微涼,叫他無端想握緊替她暖熱,然而還沒等他動作,她便已經飛快将手從他手背上松開。
風拂過手背,無端給肌膚帶來一絲涼意。
嚴钰五指微蜷,将手無聲隐入袖中,起身。
見她眉眼間一股難以消散的倦怠悲戚之意,心中酸澀沉悶更盛。
他的妻。
她的倦怠不是為他,她的悲戚,更與他無關。
她現在滿心滿眼的,都是另一個男人,而他,要親自送她去見他。
兒時偷讀《牡丹亭》,裏頭有一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①
當時年幼,只覺這句唱詞寫得極好,卻不解其中意味,如今瞧見紅魚這般,才知原來是這個意思。
她活着,心卻已然為蕭既笙死去,而蕭既笙死了,卻在她心裏活着。
沉默良久,嚴钰開口:“姐姐覺得我在騙你,只是為了诓你來散心?”
方才他說帶她來尋青溪,她除了最開始眼睛裏閃現過一絲驚喜之外,其餘時間,眉眼間都只是一片平靜的寥落。
紅魚張了張口,“他…..已經死了,我知道的。”
這世上哪有那麽多的死而複生,方才他不過是為了哄她高興胡謅罷了。
當初她為了逃出皇宮死遁,是做了一番充足的準備的,所以蕭既笙刺在她身體裏的匕首并不深,所刺地方也不是要害,衣領裏更是早早縫上一圈鐵皮,在那兩個拉她的宮人還未全然用力之時,她便提早栽下身子,這才有驚無險地活下來。
可是那日…..
紅魚暗自握緊了手。
那日,她是用盡了全力的。
匕首深深沒入他左胸,血像是岩漿一樣濺在她眼睛裏,那樣滾燙。
他的脖頸上什麽都沒有,光禿禿的,只有一大片肌膚和滾動的喉結,她用布條輕輕一拉,那布條便環着他脖頸不斷收緊,她不斷用力,布條就像一條巨大的蟒蛇,把他纏死了。
在此期間,他半分掙紮也無。
他死前在想什麽?
是傷心她舍棄他,選擇讓嚴钰活下來,還是驚訝于她出手殺他時,這樣幹淨利落,半分猶豫也沒有?
紅魚閉上眼睛,眼睫在微微發顫。
嚴钰見她仍不願相信,只能換種說法,“這裏有休息的屋子,姐姐若是累了,便先在這裏歇一歇。”
紅魚睜開眼,已經整理好自己的情緒,“這是陳家的園子,已經被錦衣衛查封,在這裏休息怕是不妥。”
嚴钰:“姐姐跟我來就是。”
見他如此說,紅魚也不再堅持,方才那一出已經耗盡她許多心力,需要暫時找個地方歇腳整理心神。
于是跟着嚴钰越過假山石,穿過一道游廊,走進一間院落,在房門前站定。
正當紅魚好奇嚴钰怎麽不繼續往前之時,他轉過身,靜靜望着她,半晌,輕聲開口:“姐姐,進去吧。”
紅魚好奇,“你不進去麽?”
嚴钰并不看她,“嗯,我在外頭等你。”
紅魚便以為他要在園子裏游賞一番,便點了頭。
這間屋子明間罩三扇落地長窗,兩邊次間各三扇半窗,均用井字紋樣,長窗和半窗上皆被透明琉璃覆蓋,站在門前,能清楚瞧見琉璃上自己一張雪白、眼下帶着烏青的臉。
‘吱呀’一聲,紅魚擡手将門推開,擡腳進去。
明間裏并沒有擺放什麽東西,顯得有些空曠,獨北邊牆邊有一架羅漢床,紅魚沒有多想,躺了上去。
嚴钰就這麽在外頭站着,沒有吭聲。
他想,他當真是個小人,違背了他做君子的準則,既想她發現裏頭的人,又想她就這樣睡下去,什麽都沒發覺,然後出來跟他家去。
也許,他當真可以當從前一切都不存在,當她心裏沒有那個人,當她只愛他。
她只是病了,只要他陪她時間久些,她便會忘記一切,他們仍舊是親密到令世人豔羨的夫妻。
就在他已經快要說服自己,進去将紅魚帶走之時,忽然見她睜開雙眼,起了身。
猛然間,他停下了腳步。
然後,他便瞧見她擡腳進了西邊次間。
他一顆心終于漸漸沉下去。
–
紅魚在羅漢床上躺了一會兒,閉上眼,卻怎麽也睡不着,往事在腦袋裏走馬觀花一般上演,最後,畫面定格在自己将匕首插在蕭既笙心口處那一幕,陡然睜眼,再躺不下去。
起身要走,卻發覺西邊次間裏傳來一陣響動。
她轉頭,透過琉璃水晶簾去瞧,什麽也瞧不見,等了半晌,那抹響動卻還未曾消失。
腳步頓了頓,未幾,終于擡腳,撥開水晶簾,往西邊次間走去。
是一只麻雀飛進屋子,撞着窗戶要飛出去,卻屢屢碰壁。
然而紅魚此刻卻沒有心力去注意那麻雀,她的目光全然被床榻上那抹熟悉身影所吸引。
一身大紅中衣,眼上覆一張月白色眼紗,身上蓋着一床厚厚的纏枝花的棉被,兩手落在身體兩側,整個人似乎正陷入沉睡中。
紅魚不敢出聲,深怕眼前的景象不過是一場幻覺,緩緩走到榻邊,連呼吸都輕了許多。
他的右手忽然就那樣悄無聲息從床沿上落下來。
紅魚心一顫,連忙俯身抓住。
一碰到他的手,便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涼,仿佛她抓住的不是一只手,而是一塊千年難化的寒冰。
紅魚額間跳了跳,順着他的手摸上他手臂,再摸上他的臉,他的身子,都是一樣的冰冷。
這不是一個活人該有的體溫。
她顫顫巍巍将手伸向他鼻端,察覺到他鼻下微弱的熱氣後,身子一歪,倒坐在腳踏上。
她将腦袋抵在他手背上,那股冰涼便順着肌膚一股股傳遞到她身上。
“……青溪。”她喚他。
可回答她的,只有屋子裏還在執着往外飛的麻雀的撲騰聲。
她将他的手緊緊握着,直到腳已經發麻,才聽見有腳步聲傳來。
她擡頭,将腦袋轉過去,卻見宋淳一正端了托盤進來,見她在這裏,并沒有什麽意外之色,将托盤放在桌上,對紅魚道:
“勞煩夫人讓開,讓奴婢給主子換藥。”
紅魚這才往托盤上瞧去,只見上頭隔着一個巴掌高的藥瓶,還有一碗冒着熱氣的藥湯。
從那件事之後,已經過去四個月了,床榻上的人卻還要每日換藥,可見她當初刺得有多深。
她站起身,站了張口,道:“我來吧。”
宋淳一卻後退一步,“不敢髒了您的貴手,夫人,您可以出去了。”
紅魚将手緩緩收回。
她知道宋淳一對自己有氣,因此也沒說什麽,只道:“你知道,我不會走的。”
宋淳一抿了唇,轉身拿起藥瓶和紗布,越過紅魚,走到榻邊掀起被褥。
只一眼,紅魚便瞧見蕭既笙脖頸上那道顯眼的勒痕,因為時間長了,青色勒痕已經開始發黃。
宋淳一察覺到她的目光,輕聲開口:“夫人力道再強一分,主子的頸骨就要斷了。
紅魚蠕動了下嘴唇,沒吭聲。
宋淳一解開蕭既笙的衣襟,将左胸的傷口露出來,霎時,一道傷疤映入紅魚眼簾,那傷疤有些外翻,傷口處竟有些化膿,瞧着甚是駭人。
這麽久了,怎麽……
紅魚上前,盯着那傷口看。
宋淳一用濕巾帕将傷口處擦幹淨,然後才倒了藥粉在上頭,語氣平靜。
“夫人的那一刀離心脈只差一寸,若再偏些,主子此刻已經不在這裏了。”
紅魚微握了拳頭,半晌才道:“他如今到底如何?”
宋淳一收起藥瓶,“如夫人所見,陷入昏迷,全身成冰,不知能挨到何日。”
紅魚轉頭看他,急聲問:“小巫醫也沒有法子?”
“小巫醫?”宋淳一抿唇,直視她的眼睛,“夫人,在今天之前,除了我與嚴大人,再沒旁人知道主子還活着。”
小巫醫也不知道?
紅魚蠕動嘴唇,“你們怎麽不讓小巫醫來瞧?”
他明明就在成安縣。
“夫人。”宋淳一輕聲道:“因為主子把他留給了你。”
紅魚怔住,“什麽?”
宋淳一:“這是那日事發之前,主子的命令,将小巫醫留給你,至于他,是生是死都無需醫治。”
“夫人。”他眼角有些發紅,整理好心緒才道,“主子他,當日是抱着必死的心去救你和嚴大人的。”
“若您還念及一點舊情,就請離開此地,當做什麽都沒瞧見,回去同嚴大人好好過日子,也算成全了主子的心。”
他的話像是一根根刺狠狠紮進紅魚心上,她愣愣地站在那裏,半晌,搖了搖頭。
“不,你在騙我,他那樣驕傲一個人,只會想法子把我和嚴钰拆開,怎麽可能,怎麽可能會用命成全我們,不給自己留一點後路?”
“主子确實不想。”宋淳一深吸一口氣,別過臉去。
“如果可以,主子想即刻解除你和嚴大人的夫妻關系,然後由他來做你的丈夫。”
“可是不成啊。”
宋淳一将臉轉過來,“他試過了,可是不成。”
“你愛嚴大人遠勝于愛他,他對你曾經的傷害,是你們之間永遠跨不過去的坎兒,就算他再怎麽努力,你也永遠不會再把心交給他,他嘴上不在乎,可心裏還是疼。”
紅魚回想起自相遇以來同蕭既笙的相處,心頭微堵。
她确實對他不怎麽樣,同他一起,大部分是為了嚴钰,不管他怎樣讨好她,在他和嚴钰之間,她選擇的,永遠是後者。
指尖陷入手心,帶來一絲疼痛,她望向宋淳一,張口:“就只為這個?”
“就只為這個。”
“你撒謊。”
紅魚直直望着宋淳一,啞聲道:“就算如此,他也絕不會放棄我。”
蕭既笙不是會被那點心酸和失落打垮的人,一條路不通,他只會另選一條,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那只麻雀已經撲騰累了,正站在窗臺上歇腳,看見屋內對峙的兩人,好奇地張望過來。
宋淳一未曾想到紅魚這樣了解蕭既笙,沉默良久,終于将那句憋在心中的實話說出來。
“主子的身體,早就不成了。”
蕭既笙經過太多的創傷,被灌太多藥物,身子早就不堪重負,多年前那巫醫的藥下得太足,他若一直不曾恢複記憶還好,可紅魚的‘死’讓他強行恢複了記憶,那隐藏在身體裏的藥性便成了毒,在他身體裏亂竄,時時刻刻折磨着他。
他越是情緒激動傷心,那毒便越是厲害,甚至一度讓他忘記自己是誰,只管發瘋,遇見東西就砍,手被砍出血來也不停歇。
每回發病,宮裏的人都要特別小心,還是後來小巫醫研制了壓制那毒性的藥,方才好些。
然而自江南重遇紅魚以來,那毒便有了壓制不住的勢頭,人倒是不再發瘋,就是身子越來越差,偏蕭既笙還不敢在紅魚跟前顯露出來,怕吓着她。
本來若休息一段時日,還有的治,可那回從雲陽回去,蕭既笙執意要治好紅魚的啞疾,于是将右邊那只眼睛活生生從眼眶裏扣了出來。
這下,便是大羅神仙也難救了。
小巫醫急得不行,可又別無他法。
一個為了情愛奮不顧身的癡兒想要找死,任誰都攔不住。
索性,他還是一位合格的皇帝,這些年除了治理朝政以外,還花費大把力氣培養太子,讓他在朝堂上可以獨當一面,以至于當他忽然‘駕崩’,朝廷不會發生動亂。
紅魚靜靜聽着,只覺得身體越來越冷,仿佛下一刻,她就要同床榻上那人一樣凍成冰塊。
原來如此。
蕭既笙不愧是帝王,玩弄權術的高手。
他将什麽都算到了,完美實現了一箭三雕。
陳家倒臺、嚴钰活下來,他被她永遠刻在心底。
辦成這三件事,舍棄的,只是他一條命而已,一條從來不被人看重的命。
當死士時,賤命一條,可以随時被舍棄,後來先皇為了蕭氏後人都流着自己的血,絲毫不顧及他的意願,将他強行從她身邊擄走,一廂情願給他灌藥施針,絲毫未曾考慮這極有可能要了他的性命,他只是他的棋子和玩具而已,從來沒有選擇的權利。
後來,他好不容易恢複記憶找到她,她已經有了嚴钰,眼睛裏再瞧不見他。
所以他很容易就舍棄了這條命,換來了這三個結果。
他成功了。
陳家被誅滅九族、嚴钰無事活下來繼續當縣令,而她,則永遠忘不了他。
他再也不用擔心,她會厭惡他,再次将他推開。
紅魚喉嚨微哽,對宋淳一問出最後一個問題:“你們怎麽不把他帶回上京?”
那裏有足夠的人可以照顧他。
宋淳一望了床榻上的人一眼,輕聲開口:
“因為主子,想離您近些,您在這裏,他沒有別的地方可去。”
紅魚手指微微發顫。
他不該這樣喜歡她,可是他們都沒有辦法。
半晌,她轉身将蕭既笙的手放進被褥裏,給他将被角掖好,然後快步走出房門,與不知站在門口多久的嚴钰擦肩而過。
她在街上飛快跑着,不知疲倦。
一炷香後,她再次推開小巫醫的房門。
小巫醫以為她是來算賬的,往牆角去躲,“夫,夫人,我辦的事都是陛下吩咐的,你可別……”
話音未落,便見紅魚猛然沖他跪下。
小巫醫怔愣在那裏。
紅魚擡頭望着他,一字一句道:
“我要他活,求大人救他。”
小巫醫疑惑:“救誰?”
紅魚:“我往日的情郎,關青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