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壽面(追妻)
對于蕭既笙還活着這件事, 小巫醫很是震驚。
畢竟當初,是宋淳一親口說出‘陛下為陳家所害,已然駕崩’幾個字的, 為此,朝廷還誅了陳家九族, 并昭告天下, 讓天下百姓皆為其守國孝。
頭兩個月, 他走到哪裏都是一片裹素,百姓們連衣裳都不敢穿得太花哨,更不敢辦絲竹宴席, 還是這個月才好些。
說是朝廷下了命令,大行皇帝素來宅心仁厚, 憐百姓疾苦,當今聖上感懷大行皇帝聖意, 特許國孝從三年縮至三月, 三月過後, 百姓只用每月在自家院中燒香祭拜一回便成,其餘一切照舊。
這幾個月,他已經接受了蕭既笙不在的事實,如今卻忽然告訴他,他還活着?
小巫醫有些不大相信。
若活着,當時他受那樣重的傷,怎麽可能不叫他去醫治?定是死透了的。
然而待紅魚将他領到蕭既笙跟前, 他揉了揉眼睛,又用力掐了下自己大腿, 發現榻上的人仍未曾消失之後,終于意識到, 紅魚沒有說謊,也不是精神錯亂。
蕭既笙就是還活着。
但也比死了強不了多少,甚至,還不如死了。
至少他死了,就不必這樣活受罪。
左胸的外傷雖沒刺到心脈,卻也導致他身體裏的毒性全部發散,每日痛苦難當,可他偏偏還醒不了,跟被淩遲沒什麽區別。
小巫醫免不了對宋淳一發火,“都這樣了怎麽不叫我來?”
宋淳一:“這是主子的旨意。”
“狗屁旨意。”小巫醫一改往日的唯唯諾諾,難得爆了粗,“他這樣就是在找死!”
宋淳一沒吭聲,望向他身後。
小巫醫順着他目光轉頭,發現他視線正落在紅魚身上,瞬間明白了。
蕭既笙這是替心愛的女人做足了後半生打算,徹底把他自己給放棄了。
好一對兒癡男怨女,外加外頭那個等怨女的怨夫,這都叫什麽事兒。
小巫醫端來一個木盆擱在床邊,又從宋淳一腰間奪下他的匕首。
宋淳一:“你做什麽?”
“做什麽?當然是治病。”小巫醫走到紅魚跟前,将匕首鞘‘啪嗒’丢在地上,露出鋒利的匕首,陽光照射下,匕面銀光閃閃,散發出耀眼的光芒。
嚴钰從外頭沖進來,擋在紅魚跟前。
未幾,紅魚擡手,将嚴钰推開。
嚴钰喉結滾動,回首望向她,眼睛裏帶着不可置信,“……姐姐。”
她為了救蕭既笙,連命都不要了麽。
小巫醫:“嚴大人不必緊張,我只是有些事要囑托尊夫人,并非要傷害她。”
他目光轉向紅魚,“夫人,若小人請您待會兒一直守着主子,不要離開,您能做到麽?”
紅魚擡腳走到榻前,坐在腳踏上,握住蕭既笙的手,“開始吧。”
小巫醫擡手,匕首在蕭既笙手腕上利落劃過,漸漸的,有血開始溢出來,滴落在放置好的木盆裏。
那血呈黑紫色,散發着一股難以言喻的味道,有的甚至已經結成塊狀,好似一朵朵駭人的食人花,争先恐後地從他身體裏爬出來。
別說是紅魚他們,便是小巫醫自己,也從未見過這樣的景象。
榻上的那個,好似已經并不是人,而只是這些東西寄居的軀殼。
宋淳一大驚失色,而嚴钰早已經煞白了臉色,伏在門框上幹嘔。
紅魚蠕動着嘴唇,緊緊握住蕭既笙的手,努力控制不讓自己打顫。
她擡頭,将視線落在蕭既笙那張已經沒有血色的臉上,恍然失神。
她聽說瞎了眼的人,都最怕黑,喜歡曬太陽,今日陽光這樣烈,他怎麽還不醒?
那些東西在他身體裏這麽久,這些年,他都是怎麽過來的?
她的另一只手緩緩擡起,想替他理好鬓邊散亂的發絲,可終究怕弄疼了他。
時間就這樣一點點過去,日落月升,天黑了又白,白了又黑。
連宋淳一都要堅持不住了,紅魚還維持着原來的姿勢在榻邊守着。
小巫醫養足精神過來換藥,勸了紅魚一場,讓她先到外頭羅漢榻上睡一覺,她卻恍若未聞。
小巫醫無法,給蕭既笙喂好藥,出去便瞧見嚴钰正倚在外頭的隔扇門上,頭微微垂着,不知在想什麽。
“嚴大人,要不……您在羅漢榻上歇一歇?”
嚴钰沒什麽反應,半晌,搖了搖頭。
“…..多謝巫醫大人,不了。”
這一對倔夫妻。
小巫醫嘆了口氣,自己往那羅漢榻上一趟。
西次間內,紅魚終于支撐不住,伏在床沿邊睡了過去,不知過了多久,忽然察覺到手心裏一陣動靜,緊接着,是一陣慌亂的腳步聲傳來。
有人在喊:“主子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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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日子,夫妻二人的異常還是惹了人注意。
這日,嚴宅內,錢氏抱着孩子叫住要出去的嚴钰。
嚴钰轉過身來,“娘,何事?”
錢氏打眼瞧了下前頭嚴钰夫妻住的屋子,問道:“這些日子,你們在做什麽呢,成日家往外跑。”
嚴钰說沒做什麽。
錢氏冷哼一聲,“沒做什麽?沒做什麽你眼底下的烏青是怎麽回事兒?別告訴我你是為了公務,昨個兒我去你們衙門裏,人家說你天黑便下值回家了。”
嚴钰抿了唇,“娘,我昨日去同僚家中赴宴,沒跟您說,是兒子的不是。”
“赴宴?”錢氏将孩子交給新找來的奶娘,自己叫嚴钰到屋裏來,小聲道:“帶着你媳婦兒一塊兒去赴宴?”她這些日子早發現了,自從那日在外頭聽了戲,紅魚便不大對勁。
跟着嚴钰早晚出去,成日不着家不說,就算回來,在家裏也待不多長時間,最多抱抱孩子,連屁股都沒坐熱呢,就又出去了。
這便罷了,他們夫妻的事她也不管,但好幾回,她都發現,紅魚整夜沒回來。
即便嚴钰盡全力替她遮擋,回來時還假裝同紅魚說話,但這種事情,瞞久了,終究會出現漏洞。
“你告訴我,你媳婦是不是在外頭偷人了。”錢氏定了定神,還是沒忍住将心裏的疑問問出口。
“沒有。”
嚴钰垂眼,若紅魚當真是偷人便好了。
如此,他就有足夠的理由站在道德制高點,将她拉回家裏,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主動将她送到蕭既笙身邊去。
對于他們三人來說,或許他這個丈夫,才是真正的外來者。
丢下這句話,嚴钰起身,對錢氏行了個禮,讓她不要胡思亂想,這才出去。
錢氏自然不信,這日跟着紅魚出去,遠遠瞧見她進了一個角門,她走到大門打眼一瞧,卻是陳家早被朝廷查封的園子,久久沒回過神來。
園內,紅魚越過假山,隔着衰敗的柳枝,遠遠瞧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正躺在藤椅上曬太陽,站在原地瞧了片刻,這才輕腳走過去。
“……今日帶了什麽來?”
還沒坐下,紅魚便聽見那人張口,或許是她當初太用力,弄傷了他的嗓子,相比從前的清澈洪亮,他如今說話時,聲音不自覺帶上一抹沙啞。
紅魚将竹籃擱在石桌上,拿出一個糖人給他,“我都沒出聲,怎麽知道是我?”
蕭既笙睜眼起身,接過她手中的糖人,在齒間咬了一口,語氣有些得意。
“我就是知道。”
紅魚搬個杌子坐在他旁邊,跟他一起曬太陽。
他身上裹一件厚厚的狐裘,如今已經過了年,快要開春,他卻還是怕冷,成日不是裹着被子便是抱着狐裘,往太陽底下躲,腳下還得時時刻刻擱個火盆,半點瞧不出他從前是個在數九寒天裏都敢洗冷水澡的人。
自從醒來,性子也比從前活潑了許多,仿佛一瞬間又回到從前十幾歲的模樣,用他自己的話來說,皇帝已經死了,他又何必像從前那般守着他身份,為難自己。
該吃吃,該喝喝,逍遙度日才是正經。
從前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好似又重新回來了。
紅魚猜,這大抵是因為他體內那些髒東西都被排出去的緣由。
然而,這些年的事情當真未曾在他心裏留下痕跡麽,紅魚不知道,或許,他只是不想在自己面前表現出來而已。
紅魚望着他,目光微閃,見他吃得高興,自己也拿來一根糖人塞在嘴裏。
半晌,他忽然湊過來,紅魚吓了一跳,眨眨眼,卻并不躲開。
他戴着眼紗,紅魚并不能瞧見他的神情,卻清楚察覺到他目光落在自己臉上,那樣熾熱。
她以為他會做什麽,正想着自己待會兒是要像從前一般将他推開還是回應,便忽然聽見他笑了一下。
他的臉已經跟從前毫不相同,可是如今笑起來,卻恍然有一股屬于青溪的少年氣。
她不禁瞧花了眼。
他的手湊過來,在大拇指輕輕在她唇邊一抹,說:
“魚姑娘,嘴邊都是糖渣,你察覺不到麽?”
紅魚鬧了個大紅臉,想自己這麽大歲數的人了,還跟個小姑娘一樣鬧出這樣的笑話,着實不應該。
于是趕忙拿手去摸,卻什麽都沒摸到,一轉頭,瞧見蕭既笙正悠悠望着她笑。
“啊,你怎麽還是這麽笨。”
被他戲耍一番,紅魚也不吃了,将糖人塞他手心裏,起身就要走,被他一把拽住。
他一臉歉意,“好姑娘,我錯了,瞧在我是個病人的份兒上,原諒我吧。”
這樣熟悉的屬于少年的腔調和語氣,紅魚眼角有些發熱,不想讓他發現,別過臉去,好半晌才回過頭來。
“嗯,我原諒你。”
蕭既笙笑起來,将她那根未吃完的糖人兒重新遞給她,又将她按坐在躺椅上,自己坐上她的小杌子,将懷中的湯婆子也塞到她懷裏,拿起自己那根糖人兒吃起來。
紅魚想說她不冷,但望着他翹起的嘴角,終究沒有開口。
兩人就這樣靜靜坐在那裏曬着太陽,欣賞着眼前池塘裏的鯉魚,誰都沒說話。
“魚姑娘。”不知過了多久,蕭既笙終于将手中那根糖人兒吃完,“今兒是我的生日。”
“嗯。”紅魚點頭。
他轉過頭來,望着她,輕聲道:“我想吃碗長壽面。”
當初下山,他是準備回去吃的,可是隔了這麽多年,卻始終沒吃上。
紅魚沒吭聲,半晌,才終于點頭,“好,我給你做。”
蕭既笙喜滋滋提要求,“蔥花多些,雞蛋多些,姜要炒熟,我不喜歡吃生姜,還有,醋不要放太多,多了容易倒牙……”
直把紅魚提得惱了火,“你這是要吃長壽面還是千叟宴?”
蕭既笙這才收了聲。
紅魚看他這幅可憐樣,也發不起火,将湯婆子重新塞他手心裏。
“等着。”
兩炷香之後,一碗熱騰騰的長壽面便端到了蕭既笙跟前。
他垂頭聞了聞,說,“好香。”
跟記憶中的一模一樣。
紅魚将筷子擦淨遞給他,“……吃吧。”
蕭既笙接過筷子,低頭吃起來。
兩個人誰都沒有說話,只有鳥叫聲在耳邊回蕩,有幾只麻雀或許察覺到兩人之間的氛圍有些詭異,撲閃着翅膀很快飛走了。
“當年下山,我給你帶了冬瓜糖,你最喜歡的,如今這裏沒有,便用方才的糖人兒代替了吧。”
不知過了多久,蕭既笙終于将一碗長壽面吃完,筷子擱在碗沿上,開口。
紅魚目光微垂,只靜靜望着桌面,看一片樹葉落在石桌上,又被風吹走,點了頭。
“往後……”他的聲音越發沙啞,好半晌才繼續,“就別再吃糖了,仔細牙疼。”
紅魚仍靜靜坐在那裏,‘嗯’了一聲。
蕭既笙望向紅魚,見她淡掃峨眉,目光清澈,除了頭發梳成婦人的堕馬髻,整個人同從前沒什麽兩樣,而他……
他沒再想下去。
“魚姑娘,短蕭帶了麽?”
紅魚擡起頭,将袖中的短蕭遞給她。
蕭既笙接過來,拿在手裏,嘆了口氣。
“這蕭是我偷偷放進你匣子裏的,我那時……想不到還有什麽別的地方能放它,往後,還是交給我吧,讓我有個念想。”
紅魚抿了唇,表示知曉。
“那日下山,我有一事瞞了你,除了給你買糖和準備成婚用的東西,我還跟苗姐姐學了一首新曲子。”
她那時候因為陳袅娘的死,精神不大好,他便想學些歡快的曲子哄她高興。
紅魚望着他,喉間有些哽咽,強忍着不讓自己被他瞧出不妥,“是什麽。”
“《百年合》”他道,“講夫妻伉俪情深,相伴到老的。”
他的語氣慢慢平靜下來。
“今日,便送給你。”頓了頓,道,“還有嚴钰。”
他擡手吹奏着,蕭聲歡快,也不知他練了有多少遍。
紅魚再也忍不住,咬着唇哭出來。
這本該是,屬于他們的曲子,她應該在十幾年前,同他的新婚之夜裏聽到。
而不是在這裏,在兩人經受了那麽多傷害,在她同另一個男人成婚之後。
蕭既笙将短蕭放下,起身走到她身側,抹掉她腮邊的淚,又問出了那日她殺他時問出的問題。
“你還沒告訴我,孩子叫什麽名字。”
紅魚:“……安和。”
蕭既笙那只僅剩的眼睛裏露出一絲暖意,“平安順遂,和美無憂,好名字。”
若他們有女兒的話,他也想不出比這更好的名字了。
可惜……
他擡頭,只見綠柳青青,池水泱泱,燕子在空中不時飛過,挾泥在檐下築巢。
又是一個春天。
屬于他們的歲月早己經過去了。
“回去吧,好好跟嚴钰過日子,把我……”
“徹底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