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一片霧濃濃,陰森的風嘯在樹林裏穿梭着,仿佛有萬千鬼獸在風中怒號。白色的飄帶挂在樹枝上,正在肆意地飄蕩。
明裳歌提起裙擺,被迫地在樹林間奔跑着。
身後是刀鋒磨砺,她不敢朝後方看去,害怕身後的刀尖正準備刺破她的胸膛。
前方依舊是暗不見天日的墨色蒼穹,明裳歌已經喘得不行了,她不明白為什麽場面會突然變成這樣。
明明,明明上一刻她還在幫沈謬割腐肉來着,一想到這裏,她就突然回想起了先前自己手裏的那把刀。
“你看看是這把嗎?”
耳邊突然響起了一陣嘶啞割裂般的聲音,明裳歌被這句話冷不丁地吓了一跳,腳下剛好踩中了一根濕黏的藤蔓,直接一屁股坐在了那沾滿黏液的藤蔓上。
緊接着,那把本應該在她手上的小刀,卻突然紮向了她的手臂。
印象裏的劇痛之感卻未如同那把刀一起落下,明裳歌試圖睜開眼睛,天上的彎月在此時顯得清冷無比,映入眼簾的是被放大的一張嘴角挂着血滴的男人的臉。
明裳歌看了眼自己被刀紮入的手臂,雖然莫名其妙沒有痛感,但是看着血嘩嘩地流得,倒是把自己吓得只差暈厥過去。
再一擡頭,這次的人臉已經近在咫尺了。
她認出來了。
是沈謬那條狗。
明裳歌直接一把把沈謬給推開:“你搞這麽瘆人幹嘛呢!還虧我之前幫你割腐肉,幫你包紮,你個沒良心的小畜生!”
越說越氣,明裳歌想要起身,手臂上感知不到痛覺,她也不明白是怎麽回事,幹脆直接把刀給拔了出來,可誰成想沈謬直接一把奪過還沾着她的血跡的小刀。
他把刀把塞進明裳歌的手裏,讓自己的胸口附上刀尖,唇齒邊不停的有鮮血湧出:“割我肉好玩兒嗎?要不要再來試試?”
看到這架勢,明裳歌的眼淚直接“啪”的一下,跟不要錢的珠子似的,嘩嘩啦啦地往下流:“哥,爹,沈謬,我求你放過我好不好,我害怕……”
“沈謬是你什麽?”
明裳歌哭得直打顫,半天才哼出來一句完整的話:“沈謬,是我爹。”
“唉,乖女兒!”
明裳歌:“?”
她打了一個哭嗝兒,奮力地嘗試睜眼,淚水有些模糊了眼睛,她擡手揉了揉眼睛,但是就在這一剎那之間,她發現自己的手臂上竟然沒有血跡了,還奇跡般地完好無損。
“咋?我認你這個女兒了,你就感動成這樣?”
男人抱胸倚靠在馬車的窗棂上,說話的語氣帶了絲戲谑。
一束晨光透過馬車的窗戶打入了馬車內,照在披在明裳歌的披風上,暖洋洋的。明裳歌擡眼看了眼窗戶旁邊的沈謬,不知道為什麽自己要這麽傷心,這哭嗝一直打個不停。
回想到夢裏的情景,明裳歌看着似笑非笑的沈謬,深吸了一大口氣:“滾。”
“……”
這時,秋月端着一碗熱騰騰的白米粥走進了馬車內,看着明裳歌臉上還挂着眼淚珠子,心頭又是一緊:“小姐,你可算是醒了,今兒黎明的時候,您遭了夢魇,奴婢怎麽叫你都叫不醒,得虧了寨主過來,您才醒。”
“哦。”
明裳歌感覺自己像是被渣男欺騙了感情一樣,現在渾身寫着落魄凄慘。
不知名罪魁禍首還在炫耀自己的戰績:“這白粥可是我吩咐人給你端來的,趕快給你爹喝了。”
你爹……
想到這個,明裳歌就想掄拳頭打人。
但是她突然覺得,又好像不是這麽回事,她一本正經地問出了自己的疑惑:“沈謬,你是不是想占我爺爺的便宜。”
說出來之後,明裳歌逐漸肯定了自己的想法:“揚威大将軍沒你這樣的兒子。”
沈謬咬了咬後槽牙:“我還沒你這樣不孝的女兒。”
明裳歌竟然還語氣淡淡地應了:“哦。”
“……”
緊接着,沈謬就頭也不回地往別處走了。
昨晚徐老稍微歇息了一會兒之後,就把剩下的傷者給包紮好了。明裳歌昨晚幫沈謬包紮完之後,就仿佛被人吸了精神氣一樣,整個都累崩潰了,不僅是身體上的疲憊,還是精神上的高度集中,确實耗心耗力,沒多久就回馬車眯了過去。
更何況她先前來的時候就一直還生着病,路途的奔波,還是樹林間的濕氣,倒是讓她在夜裏高燒反複,黎明時候還入了夢魇。
這樣的情形,也是真的把秋月和春花吓了一跳,她們當時在外面聽見明裳歌在馬車內嗚咽哭泣的時候,就趕忙進了馬車,結果一看,還高燒了,所以她們就只好去找沈謬和徐老了。
好在徐老還沒歇下,其實他也一直對明裳歌擔着心的,所以這一晚上,圍在明裳歌馬車外的,不止沈謬一個人。
只不過沈謬是唯一一個從黑夜站到天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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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堆的火星子噼裏啪啦的響着,上面架着一只野雞,油漬泛亮的。
徐老用一根長樹枝,刨了刨火堆,朝着身邊的人說道:“那小姑娘是個心好的,昨天可算是把她忙壞了,她帶來的兩個婢女也幫了我們許多,你要記得多照顧一下人家。”
旁邊的那人,一雙眸子被火光照得亮晶晶的,但是實則細看,卻又是無神的:“揚威大将軍的孫女,自然是好的。”
徐老扭頭,盯着他的側臉:“那你打算如何對她?”
“還能如何,自然是等這次的事情過去了,就送人回去呗,揚威大将軍,咱又惹不起。”
徐老點了點頭,也不做他說。
突然,一個黑衣小卒走了過來:“寨主,黑雲寨派人過來了。”
沈謬瞬間起身,凝眉看向那黑衣小卒。
“走,去看看吧。”
黑雲寨這次是派了人不錯,但是卻不是普通的派人過來,而是帶了一隊人馬過來,這個小樹林子的人,都是一些帶傷的,如果黑雲寨想要挑事的話,就光憑這隊人馬就能把沈謬的人給一鍋端了。
沈謬右手拿刀,左手細細撚着銀刀上的紅纓:“你們這是什麽意思?”
黑雲寨領頭的那人,左眼用黑布包了起來,是個獨眼,他看着沈謬用布條纏起來的右手,不經大笑起來:“沈小寨主,要不您換只手拿刀吧,兄弟我怕你那手揮不起刀,再給傷着咯!”
他的話音未落,刀光突然在他的眼前閃過,緊接着,他右臂的袖子就被劈掉一塊,這一塊殘布還未落下,他的手背就跟着遭了一記猛擊,手裏的大刀“哐當”一聲,掉在了地上。
獨眼身後的人都跟着驚呼一聲。
沈謬卻在這時顯得雲淡風輕起來:“我就是問你們,來這裏什麽意思?”
“你!”
獨眼疼得龇牙咧嘴,等他緩過一陣神兒來了之後,想到沈謬這幾年在荊州這塊兒的名聲,也不敢再繼續挑釁了:“我們老大說了,都一晚上過去了,這還沒來,怕你們先回去了。”
他本來想說,怕你們跑了的,但是他看着沈謬的神色,終究還是把到嘴邊的話給改了。
秦晨是跟着沈謬一起過來的,他聽見這話了,終于是忍不了了:“我們跑個屁,你們不就是想坑我們一筆錢嗎?追那麽緊,趕着吃屎啊!”
獨眼笑了笑:“秦兄弟這話就不對了,是你們劫了我們的人,這賠償不是應該的嗎?你們又拿不出來人,我們老大讓你們賠錢已經很仁慈了,如果這要是放到道上,按道上的規矩的話,可就不是賠錢那麽簡單了,要以人抵人的。”
“放你媽的狗屁,那一家難民是我們放的,你們轉身就把人給劫了不說,還倒打一耙,要臉嗎?”
秦晨實在是沒好氣了,跟這一群混賬東西,他覺得多說一個字都是浪費唾沫星子。
荊州這一帶,很多土匪寨都不劫難民了,就黑雲寨,盡不幹人事。
但是這件事情,于理上确實理虧,沈謬把秦晨虛攔了一下,冷聲開口:“我們不是不給錢,是你們要的太多了,那一家難民,不值這麽多。”
一百石大米,确實過于多了。
“喲,沈小寨主不是最反感把人用物質衡量嗎?怎麽今兒也會說出不值得這種話啊——”
就是因為沈謬先前的為人處事,這次可算是讓黑雲寨狠狠地抓住了一個把柄。
不過這次沒等獨眼把話說完,他就被人給打斷了。
“你們就是要錢呗,那把我給當成人質給劫了吧。”
明裳歌今天沒帶帏帽,臉色雖然依舊蒼白,但一雙眸子微微眯着,倒是足夠将人的目光給吸引過去。
她的眼尾是帶着微挑的,跟人說話,仿佛能夠将人給吸進去一般。
“劫我吧,大梁揚威大将軍的嫡系孫女,你拿着我的手信去京城,一定能敲到一筆錢。”
這話倒是說的是事實。
獨眼有些猶豫了,就在他猶豫的這空檔,秦晨一把把走在前面的明裳歌給拉了回來。
“你是揚威大将軍的孫女了不起啊,你這小姑娘咋那麽虎呢?我跟你說,對面的土匪寨可不像我們老大這麽好,到時候你去了連皮都不會剩!”
明裳歌低頭看着自己的鞋面:“我能換錢啊。”
她說的倒是理所當然。
“然後呢?”
這次說話的是沈謬。
明裳歌擡頭對上他審視的眼神,她的睫毛不自覺的顫了顫。
他看着沈謬又繼續說了一句:“你能換錢,跟我有什麽關系?”
跟他有什麽關系?
确實。
她跟他沒什麽關系。
明裳歌用鞋尖碾着腳下的泥土,紫薰色的繡花鞋因此沾上了不少泥土,鞋面迅速染上了土黃色。
沈謬看着明裳歌因低頭露出來的發旋,眼前有些恍惚,仿佛又看到了她昨夜顫着手拿刀的情景,他不禁皺眉提高了音量再問一句:“我問你,跟你有什麽關系?你來這裏幹嘛?”
明裳歌偏着頭,抿了抿嘴:“因為你們沒錢,我可以換錢,所以我可以去當人質。”
獨眼偏巧在這時接了一句:“以人抵人不錯啊,也算是沒有違背沈小寨主的那些為人準則吧。”
他不說還好,一提到這個,沈謬太陽穴的青筋直接暴起:“一百石,下個月送到你們黑雲寨門口。”
沈謬說的爽快,獨眼也是一個看得懂形色的人,更何況這一百石可真不是小數目,這次他回去也算是立大功了。
等沈謬送完這一百石出來,那沈謬的土匪寨也算是虧空的差不多了,到時候他們去攻打,也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獨眼把這些算盤算得明明白白,得了沈謬的話之後,便馬上帶人走了。
土匪之間做事,都不磨叽。
等人走後,秦晨看着站在旁邊的明裳歌,忽然嘆了口氣:“咱們怎麽惹上你這麽個祖宗了。”
明裳歌沒有說話,一雙眼睛直定定地看着沈謬。
她不需要別人的評價,她只希望沈謬能夠明白她的心意。
因為只有她這樣對沈謬好,沈謬才能一直讓她留在土匪寨。
這樣才能達到她的最初目的。
面對這麽灼熱的眼神,沈謬的語氣卻能夠冷得掉出冰渣子一樣:
“等這件事完事,我就送你回京。”
話音剛落,明裳歌的視野裏面就只能隐隐約約地看到一個背影了。
好像他沒能明白自己的心意。
好像這心裏有一點點不高興。
只不過,卻不是因為他要送自己回家了而不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