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雲停
雲袅年紀小,為防她晚間跌跤和害怕,蘭沁齋內外點了許多燈,夜間也亮堂堂的。大多在閨房燭燈熄滅後,就被外面守着的侍衛滅掉了,僅留了屋外的四盞庭燈與一片皎潔月光。
侍衛遞來提燈,被雲停推開。
他步調沉重,闊步往內,推開房門,身影被外面的月光拖長,規整地鋪在外室的地面上,然後被桌椅打亂。
雲停立在房門口,往內室看時,視線被垂紗遮擋。
他沒關門,徑直掀簾入內,再繞過折屏時向內看了一眼,見到漂浮着花瓣的浴桶,桶邊還搭着寬厚的擦身巾帕與換下的髒衣。
疊放在一起的有幾件簡樸衣裙,明顯不屬于雲袅。
雲停轉開眼。
沐浴後的水未及時倒掉……畢竟是剛出浴的姑娘,深夜,而外面都是男人。
雲停能想明白其中緣故,但心中很是陰郁,有一種無形間用卑劣手段威脅了姑娘家的錯覺。
他再次确認派侍女過來這事刻不容緩。
轉過繡屏走到床帏外,雲停側耳,在靜谧安詳的夜晚裏,聽見一輕一重兩道酣睡聲。
掀開薄薄的床幔,裏面雲袅仰面躺着,正呼呼大睡。別的地方看不出來,至少臉蛋恢複了白淨,一頭軟發也蓬松的散開着。
她身旁,唐娴側身躺着,褥子遮到腋下,有一只手露在外面,手臂斜壓在雲袅身上,恰好把她身上的被褥壓緊了。
雲停盯着熟睡的二人看了會兒,暫時原諒了唐娴把雲袅當侍女差使的行為。
将要放下紗簾,雲袅忽然蹬了下腿,口中嘟囔一句含糊不清的話,開始扯身上寝被。
唐娴被驚醒,睡眼惺忪地睜開了一下。
雲停就站在她身側,間隔不到小臂那麽遠。
屋中沒有了亮如白晝的燭燈,她就無法視物,愣是沒看見身邊站着人。
雲停也沒弄出動靜,看着她擡起手,順着寝被往雲袅臉上摸,摸了好幾下,掌心才貼到她額頭。
停頓了會兒,唐娴收回手,又摸索着把寝被往雲袅身上拉,然後蜷了下腿,重新睡了過去。
雲停多看了她幾眼,在嗅見膏脂清香後,疑心這味道究竟來自她身上,還是自家妹妹身上。
算了。
他無聲輕哼,放下床幔,出去時在昏暗的環境中看見擺在梳妝臺上的首飾,全是從雲袅身上摘下來的。
其中混入一支簡約的銀簪,便是唐娴總戴着的那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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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娴這一覺睡得不知今夕何夕,睜眼看見光亮時,神智渙散,腦中空空,連自己叫什麽都快記不起來了。
雲袅不遑多讓,一只腳伸在褥子裏,另一只腳蹬在銀絲鈎花的床幔上,睡得是四仰八叉。
唐娴躺了會兒才記起自身處境,伸手去摸雲袅額頭。
沒起熱。
她心底輕松,骨子裏都泛着懶意,幹脆就繼續躺着了。
再過兩刻鐘,雲袅翻了個身,坐起來摟着寝被揉眼。
唐娴掩唇打了個哈欠,懶洋洋地問:“睡醒了嗎?”
雲袅雙目呆滞,坐了會兒,一聲不吭地重新趴了回去,卻也沒睡,睜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發呆。
唐娴算算時辰,估摸着日上中天了,是不能再睡下去了。但她也不直說要起床,而是趴回床上,先把床褥撫平,再用手指劃動着寫字。
軟綢的褥子随着她指尖的移動下陷,留下淺淺的痕跡。
等她寫完最後一筆收手,雲袅道:“袅袅,這是我的名字!”
唐娴與她共同認識的人,一只手都數得過來,雲停的名字她不知道,莊廉的“廉”字略繁複,怕她認不得,便硬着頭皮寫下個簡單的。
雲袅看罷,咯咯笑起,身子前傾,伸出手指頭點着,一個字一個字念道:“莊、毛、毛。”
說完手掌撐榻跪坐起來,嗓門嘹亮道:“我也會寫。”
“那你寫給我看看。”唐娴立即接道。
唐娴的目的就是讓她打起精神別再睡了,小計謀達成,滿意極了。
愉悅的同時,心中不免感慨,兄妹倆怎麽相差這麽大?若是她兄長也這麽容易哄就好了。
那油鹽不進的大公子,實在是太難纏了!
分神的一小會兒功夫,雲袅已經把字寫好,喊她來看。
“哎,我看看啊。”
唐娴低頭看去,學着她用食指點着,一個字一個字地念:“雲——袅——”
“……雲袅?”
“轟”的一聲,唐娴腦中驚雷炸裂,深眠蘇醒後的慵懶散漫與心底的埋怨瞬間被這兩字震碎,此時此刻,她再清醒不過了。
雲是皇姓。
唐娴打了個寒顫,顫聲問:“你、你全名叫雲袅?”
“對啊,雲袅。”雲袅小雞啄米一樣點頭,伸着食指在床褥上繼續比劃。
這一刻,唐娴的腦中閃過無數片段,龍榻上年近古稀的老皇帝、目光像毒蛇一樣憎惡地俯視她的太子、還有那飄渺如仙山的死寂皇陵。
她違抗皇命偷離皇陵,落去皇室手中……
沒人比皇室子孫更想把她全家碎屍萬段。
這一陣聯想,把唐娴三魂七魄吓飛了大半,只剩下最後一縷浮若游絲地殘存着。
“寫好啦,你看!”歡快的童聲喊着,“百裏雲袅!”
那最後一縷殘魂捕捉到雲袅後面一句話,強行把唐娴的神智拉了回來。她哆嗦着低頭,看見雲袅在她名字面前加了兩個字。
“百裏雲袅?”唐娴牙齒打顫,四肢僵硬,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百裏雲袅是什麽?”
“我的名字啊。”雲袅歪頭道。
唐娴一愣,按壓住幾欲跳出胸膛的心髒,問:“你姓百裏?”
“對呀!我叫雲袅,百裏雲袅。”
唐娴心頭猛然一松,脊梁骨一軟,癱坐在了床褥上。
她心中七上八下的,不知道雲袅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拍拍面頰讓自己清醒點,她雙眼緊盯雲袅,奮力保持冷靜,鄭重問:“你叫百裏雲袅,那你哥哥叫什麽?”
“你怎麽連這個都不知道啊,你還是表姐呢!”雲袅嘟嘴以示不滿,但還是回答了她,“叫雲停啊,百裏雲停!”
唐娴的心因她的回答升上至萬仞高空,又重重跌落回谷底,如此往複兩次,在四月的清晨,硬是沁出了一身冷汗。
最初在褥子上寫名字是為了引起雲袅的興致讓她清醒些,最終,是雲袅發了功,讓她唐娴徹底清醒了。
雲袅就沒注意到她的反常,用腳蹬開被褥,在綢褥用手指寫出“百裏雲停”這幾個字。
唐娴看着她歪歪捏捏的字,獨自坐在一邊安撫近乎炸裂的心髒。
她沒聽過京中有姓百裏的權貴,可看雲袅年紀小,滿臉認真,不像是說謊。
也是,他若是皇室中人,哪裏還用得着造反?耗死僅有的幾個雲姓不孝子就能當皇帝了。
“被你吓死了!”唐娴用了好長時間來收整受驚的心,再沒心思哄雲袅,下床用冷水洗了一把臉,自己先更衣了。
等她收拾好,雲袅還趴在床上亂寫亂畫,外面忽有人叩門。
“姑娘與小姐可是醒了?可需奴婢們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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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停在清晨回了趟皇宮,處理完難裁斷的政務與奏折,召見幾位重臣,又翻閱了下瞿陽王相關的記載,正欲回府,有侍衛尋來,說雲袅午後歇息了會兒,突然發起熱來。
這使雲停記起昨夜所見:唐娴迷糊中去摸雲袅的額頭。
帶着禦醫回府,蘭沁齋內已遍布侍女,恭敬地分立在外,無人敢弄出聲響。
內室,雲袅白着張小臉躺在床上,虛弱地喊了一聲“哥哥”,緊接着打了個大大的噴嚏。
唐娴坐在床邊,臉上也沒什麽血色,看見他來了,警惕地站起。
二人對視,唐娴欲言又止,最終沒發聲。
雲停也未說什麽,留下禦醫給雲袅看診,自己去外面見了明鯉。
晨間唐娴與雲袅的對話在床帏中,明鯉只聽出唐娴聽到雲姓的驚慌,一想那畢竟是皇姓,這反應也正常。
而雲袅說她姓百裏,也并非謊言。
當年西南王求娶王妃,百裏老夫人是不答應的。
她府中已落敗,覺得女兒嫁入皇子府無人撐腰,等西南王的新鮮勁兒過了,女兒只會受人欺淩,就想了許多招數為難西南王。
其中一條便是家中僅有一女,他日誕下子嗣,須得一半繼承百裏家的姓氏。
皇家子嗣是要上玉碟的,豈能輕易改了姓氏?
可西南王就是答應了,後來當真給長子、三女冠了妻姓。
在白太師請雲停登基之前,他一直是叫做百裏雲停的。
“……小姐醒來後用了膳食,就纏着莊姑娘教她寫字,莊姑娘瞧着像是沒睡好,興致缺缺……”
明鯉把細枝末節的事情全部說完,篤定道:“屬下全程在暗處盯着,未見莊姑娘對小姐做什麽,調來的侍女也是再三檢查,絕無二心的。且莊姑娘與小姐同吃同睡,她既無事,應當也不是食水的緣故。”
雲停不贊一詞,揮手讓人下去,想起前兩日侍衛傳來的消息。
他派人去禹州已有大個半月,至今未搜羅到關于這位姑娘的任何消息,哪怕是張貼出來的畫像,也無人認領、無人暗中打探。
初見時他用禹州的假消息欺騙唐娴,她的悲恸絕不是假裝,她必有血脈至親在禹州境內。
在禹州的畫像無人回應,雲停只能想到兩種情況。
要麽是唐娴家中有了難處,至親自顧不暇;要麽就是她父母親人敏銳,察覺到異樣,在刻意回避。
若是前者,雲停無話可說,可若是後者,那她這一家必不簡單。
也許,很快就有人悄然入京來尋她了。
“公子。”禦醫從房中走出,與雲停行禮。唐娴就跟着他身後,在等脈診結果。
“敢問公子,小姐近日是否作息是否規律?可有勞累?”
雲停看啞巴,啞巴上前如實答複。
禦醫捋須道:“如此,便無需太過憂慮了。孩童長途跋涉後患有傷寒熱疾事常有,細心照料着,幾日便能痊愈。”
雲停微怔,他這妹妹養在西南,這是首次離家,是以,他從不知道還有這事。
從西南到京城,侍衛連夜趕路,七八日即可抵達。雲袅有啞巴與明鯉小心照料着,用了雙倍時長,可到底是孩童,終究還是會有不适。
途中看不出,一放松下來,就發作了。
到這時,雲停才明白昨夜唐娴熟睡中去摸雲袅額頭是何用意。
她家中有幼弟幼妹?
讓侍衛随禦醫去開藥,雲停凝眸望向唐娴。
唐娴這一日受的刺激,不輸初入百裏将軍府被雲停審問恐吓的那一回。
知曉雲停姓名那事除外,雲袅會起熱,其實唐娴有預料的,她弟弟妹妹幼年時每回外出超過三日,回來後就多少會有點不适。
她不确信雲袅會不會也會這樣,才一直沒說,只暗自提防着,不料雲袅夜間和晨起都無事,反倒是午後出了異樣。
唐娴怕是昨日沐浴久了致使雲袅受涼導致風寒,又覺得雲袅是疲累所致,可無論哪一種,哪怕她是無心之失,恐怕也沒人會聽她辯解。
雲袅出事,她是最大的嫌疑人。
禦醫的話還了她清白,她撫着心口安慰自己,發現雲停向她看來。
禦醫把脈前,兩人有過短暫的對視,有些話未說出口,但眼中暗含的意思,彼此能感知得到。
唐娴難得硬氣一把,擺着張冷臉,淡漠回了雲停一眼,擡腳返回了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