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風雨
府中的日子遠非山中可比, 唐娴與雲袅歇了足足兩日,将數日來的疲累全部除去。就連唐娴肩上的傷,也因得到更好的照顧,恢複得越發迅速。
這日天色沉悶昏暗, 白日裏, 閣樓中也點了許多燈用以照明, 唐娴正在教雲袅認字。
唐娴的雙胎弟妹小她五歲,早年就是由她帶着讀書識字的, 這事唐娴做得尤其順手。
給雲袅布置了任務後,她抱着貓倚在美人榻上, 琢磨起自身處境。
雲停與莊廉離府, 現下府中掌事的是二管家,這個管家不如莊廉好說話, 沉默寡言,并且鮮少與唐娴打交道,有事向來都是讓侍衛從中轉達。
除此之外, 眀鯉貼身守在蘭沁齋,啞巴與林別述等侍衛在外, 将府邸守得滴水不漏, 甚至比雲停在時更加森嚴。
他們對待唐娴的态度與雲袅一致,任何需求都會滿足, 哪怕是離開府邸。
但必須有人近身跟着。
這就導致唐娴想外出尋機脫身,又懼怕被人當面認出, 最終踟蹰不前。
她愁緒打結,想不出好的計策, 忽聽窗外一聲悶雷,雷聲沉重悠遠, 餘調尚在空中回響,狂風已平地而起,眨眼間吹得枝葉嘩啦作響。
“下雨了嗎?”雲袅分了心,丢了筆跑去開窗。
檻窗只開了條小縫,挾卷着熱氣的風就洶湧沖入,“砰”的一聲撞開小窗,将室內冰鑒積存起來的涼氣吹散。
下一瞬,豆大的雨點噼裏啪啦砸了下來,雲袅躲避不及,臉上落了雨珠。
侍女趕忙過來關窗,唐娴制止,“開着吧,不熱的。”
雲袅也拒絕了侍女的帕子,扶着窗子看外面的雨景。
京城已經很久沒下雨了。
雨珠落得急,織成一塊無邊無際的雨簾,将窗外萬物蒙上一層灰暗顏色。
從高高的閣樓上看去,栖月園裏在風雨中搖擺的花樹,已經折落了滿園花枝。
“轟隆——”又一聲悶雷傳來,黑壓壓的天空低垂着,讓人憂心它是不是随時會墜落下來。
雲袅看了會兒,跑回來道:“雨這樣大,大夫還能過來嗎?”
回府這幾日,每到日暮交替之時,大夫便會過來為唐娴診治雙眼,說是雲停走前的吩咐。
“會的吧?”唐娴撓着貓回答。
她那雙眼睛不是一夜之間就看不清的,是一點點變模糊,等發覺的時候,已經無可奈何了。
離開皇陵後,她想過去找大夫醫治的,可惜那時無依無靠,她心中驚惶膽怯,沒敢踏入醫館,後來就直接落到了雲停手中。
唐娴嘆氣,這人明明不在府中,身邊卻處處都是他的影子。
白日裏就算了,每到夜晚,唐娴還常常做夢,夢見那晚湖面飄蕩着的小船、雲停用指腹抹去嘴角血跡的動作,和她不經意看見的身軀……
唐娴紅着臉再嘆一聲,大夫來了。
為了那雙眼睛,她不僅要調整膳食、每日喝藥,還得挨針灸。
趁着大夫施針,唐娴打聽起外面的事情。
“要說大事,這幾日京中最大的事,就是羽林軍的都尉和幾個官員被抄家斬首的事,前日在西市當衆行刑的,不少百姓圍觀呢……”
大夫是老熟人,就是上回給雲袅看病的那個禦醫。
雲停親自下令他為唐娴看診,加上有雲袅在跟前,他知道什麽,就說什麽,一點都沒隐瞞。
唐娴問清了獲罪之人的名字,發現其中一兩個是她以前聽說過的,不由得生出些許悲涼之感。
她再細問:“犯的是什麽事?”
大夫回:“勾結敵邦……”
唐娴大驚,這可不是小過錯,忙又問:“可确定了?”
“三司會審,朝會上陛下親自判定的,絕無判錯的可能。”
大夫見她對外面的事一概不知,多說了幾句,“因為這樁事,京裏安寧多了,那些游手好閑的纨绔都縮起了腦袋。”
唐娴想不通那些人為何要這麽做。
人說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這個朝廷再荒謬,也是生養自己的國土,做什麽要勾結敵邦呢?
轉念一想,她将藏寶圖還給雲停,雖不是勾結敵邦,卻也同樣是不忠于朝廷,在某種意義上,她是否與叛國的幾人一樣呢?
不一樣的吧?至少雲停同是大周子民,他不會欺辱平民百姓、不會掠奪百姓家財。
他口口聲聲缺錢,面對農女、漁夫,該給的銀錢,他半個銅板都沒有少給。
話雖如此,唐娴還是覺得這事不能細想,趕忙把這想法驅趕出腦海。
她想與大夫打聽樓千賀、白湘湘等人,不敢明說,繞着圈子問:“旁的事呢?前幾日有大戶人家娶親了是不是?我與袅袅遠遠看見了,真熱鬧。”
說到這裏雲袅就高興,跟着道:“好熱鬧!還想看成親!”
老大夫被她帶動情緒,笑呵呵道:“大戶人家成親才這麽熱鬧……小姐真想看的話,再等上幾日,樓府興許會有一場婚事,那時又有熱鬧可以看了。”
“哪個樓府?”雲袅動了心,期待地替唐娴問出了她也想問的話。
“樓太常府上。”
唐娴精神一震,讓侍女把小窗合上,阻隔了部分風雨聲,她聽得更認真了。
這個樓太常,便是樓千賀的父親。
只不過在唐娴的記憶中,他府上應當是沒有婚齡子女的,不該有婚事發生的。
“是樓府哪位公子或者小姐的婚事?”
“樓家大公子。”
“樓千賀?”唐娴疑問,這人不是早就成過親了嗎?
老大夫為她拔了穴位上的銀針,示意唐娴閉眼,舉着燭燈在她眼前移動,檢查過後,又問了唐娴對光源的感知,而後方道:“姑娘有所不知,這樓大公子的原配去年已病逝,這回娶的是續弦。”
“說起來,還是因為前幾日登月樓上的事……樓大公子流連于登月樓,說是尋人,人尋沒尋到不知,倒是碰見了孟府鄉下來的表姑娘……”
“孟府哪個表姑娘?”
“這個老朽就不清楚了,都是聽人傳的。”老大夫捋須停頓了一下,道,“孟大人出身西北一帶,離京城遠,才入京兩年,有哪些個親戚誰也說不上來,只聽說是來京做客的遠房表妹……”
“你說是孟府……不是孟參政府上?”唐娴再次打斷老大夫。
她一直以為老大夫說的孟府是指孟岚府上,這麽一來,就與白湘湘有了點兒關系。
仔細聽了半天,哪知越聽越糊塗,到這時才明白老大夫說的不是她以為的孟府。
“是前年高中狀元的孟思清孟大人府上。”
唐娴一下子歇了打聽的心思。
這位狀元郎與她沒有任何關聯,将與樓千賀結親的若是這個孟家,那她就沒有打聽的必要了。
老大夫沒看出她失了興致,将聽見的事一一道出。
樓千賀為尋雙兒姑娘輾轉于登月樓良久,那日喝多了酒,撞見個小姑娘,不知怎麽的就糾纏了起來。
姑娘自然不遠搭理他,推搡中不慎撞壞了欄杆,小姑娘險些墜樓,幸好被府中下人拉住,有驚無險地救了回去。
唐娴沒了興致,心不在焉,雲袅相反,她最愛聽故事,催着老大夫繼續講。
“人是救上去了,就是吧,拉扯的時候姑娘的衣裳撕破了……登月樓每天晚上燈火不熄,樓上樓下行人無數,一個小姑娘衆目睽睽之下露了脊背,以後如何嫁的出去?”
“說起來這全是樓大公子的錯,樓大公子也是羞愧,礙于孟狀元的臉面,當衆承諾要将那姑娘迎娶回府。聽說已經去孟狀元府上下了聘禮,估摸着婚事不遠了。”
“又是用清白威脅。”唐娴暗暗磨牙,雲停硬要留下她,靠的不也是身軀清白?
不同的是,他是用他大男人的清白,而非一個姑娘的清白。
唐娴每次記起他那義正辭嚴維護清白的話,都很氣惱。可深夜時分輾轉榻上時,又覺羞赧。
就是不知雲停究竟是認真的,還是把這作為不願放她走的借口……
不願再想他,唐娴心裏思考片刻,道:“她家既遠在西北,回去便是了。左右無人知曉她的名號,收拾行囊回西北去,總能尋到合适的人家,何必要嫁給樓千賀?”
“若是那姑娘身上沒什麽記號,這的确是個法子。回了西北,遠離京城,就是這事傳回去了,誰也沒法指認出她。”
老大夫嘆息,憐憫道:“壞就壞在那表姑娘背上的胎記露了出來了,那日在登月樓的人全都看見了!”
這種帶了香豔色彩的閑話傳的特別快,不出半日,已傳遍京城,幾乎所有人都知道孟狀元的表妹背上有個豔麗的蝴蝶胎記,媚色動人。
“消息真傳去了西北,都不必提名字,光說那背上一整塊的暗紅色蝴蝶胎記,傳入姑娘夫家的耳中,姑娘就活不成了!還不如尋個知曉原委的嫁了呢。”
唐娴忽然沒了聲。
老大夫當她可憐那姑娘,勸慰道:“孟家家底清貧,那表姑娘又是鄉下來的,名聲也壞了,這樣還能嫁給樓大公子做續弦,算是高攀,該知足了……”
老大夫打心底這麽覺得,也就是樓大公子肯負責,這姑娘又與狀元郎有點親緣,換做別家普通姑娘遇見這事,怕是只有死路一條了。
沒法子,這已經是最好的選擇了。
嘆息完,見唐娴不說話、雲袅噘着嘴,老大夫跟着收了聲。
唐娴的眼睛診療不過數日,還未見明顯成效,閑話說完,診治也結束了。
老大夫收拾好脈枕和銀針,洗淨手後,與侍女叮囑了唐娴的用藥,便請辭離去。
沒走出多遠,唐娴急匆匆追了出來,急聲喊道:“大夫留步!”
朱紅長廊兩側的花樹被狂風拍打着,雨水侵襲進廊下,在唐娴裙上留下斑駁水跡。
她恍若未查,支開送客的侍女,不知為何,聲線不太穩當。“先生可知曉孟狀元府上的表姑娘如今是何年歲?相貌如何?”
“老朽未見過那位姑娘,都是從別人口中聽說的,說那姑娘有沉魚落雁之貌,就是年歲小了些,如今才十五……”
“多謝大夫。”唐娴與大夫見禮,讓侍女送人離去。
回到閣樓上後,她坐在桌邊,對着面前熏黃的燭燈,眼底流轉着燭光,人卻許久沒有動彈。
一旁的雲袅字已寫完,沒見她誇贊,搖搖她手臂問:“毛毛,你在想什麽?”
“在想樓千賀……”唐娴下意識回答。
“想他做什麽呀!”雲袅還記得那個仗勢欺人的公子哥,大聲道,“他是壞人,不要想他!”
唐娴被她吵回神,剛要答應不想他了,雲袅嚷嚷道:“你要想就想哥哥,哥哥比他好看!你想哥哥呀!外面在下雨,說不準哥哥在淋雨呢,你不心疼他嗎?”
“你真是……”唐娴哭笑不得,“你可真是他親妹妹……”
誇過雲袅,把她哄去吃東西,唐娴對着雨幕細致分析從老大夫口中聽來的事情。
什麽登月樓、樓千賀,這些都不重要。
擾亂她心神的是那個被樓千賀糾纏、險些墜樓的小姑娘。
唐娴不認識那位孟思清狀元郎,更不認得他表妹,什麽背上有蝴蝶胎記的姑娘,她也沒遇見過。
她見過的,只有蝴蝶胎記。
在她親弟弟背上。
弟弟幼時,她親眼所見,千真萬确。
算起來,弟弟也快十五了,與孟狀元府上那位表姑娘一樣的年歲。
可他不是姑娘,更不該出現在京城裏,他該與父母安分地待在禹州的。
皇室有令,唐家人及其姻親,不論男女,若無诏令,五代之內不得邁入京城一帶。
如有違抗,不問緣由,誅殺全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