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懸崖
唐娴的心快要碎了。
這一刻, 她萬念皆空,只剩下對雲袅無窮的愧疚與心疼。
這麽小的孩子,真心實意地偏向她,卻被她利用、欺騙……自責之情, 漫山遍野地向唐娴打來。
他們兄妹在某些方面是極其相似的, 雲袅是這種反應, 那麽雲停得知後,又該是怎樣的呢?
暴怒懲罰府中侍衛?或是與雲袅這樣靜靜傷懷?
“姐姐……”唐姝看出她眉眼中的不舍, 心湖中墜落一塊巨石,震得她頭眼打暈。
她驚慌地喊了唐娴一聲, 小心翼翼問:“你、你是不是不想回……”
……不想回家了?
唐姝的眼淚險些淌下來。
她忍住, 害怕得到肯定的回答,後半句消匿餘唇齒之中, 沒敢将話問全。
聲音可以停住,眼中情緒無法收回,被唐娴捕捉到了。
唐娴本能地搖頭, “想的,我想的!”
幾人中她年歲最大, 她得保持穩重。
唐娴掃空陳雜情緒, 介紹道:“這是袅袅,她幫了我許多, 我、我答應帶她玩幾天的。”
“哦。”唐姝把貓給了唐念知,兩手交握着垂在身前, 低下頭,聲音難掩低落。
她也才十五歲, 穿着簡樸寬松的茶倌兒衣裳,人顯得格外瘦小, 這樣站着,可憐得很。
歸根究底是為了同一件事,唐娴先是在雲停與家人之間掙紮,好不容易說服自己做了選擇,如今陷入另一個漩渦。
她的心被扯成了兩半,生疼生疼的。
靜默片刻,唐娴伸手想把唐姝拉到懷中安慰,被唐姝偏着身子避開了。
那瞬間,唐娴的心好似開了道口子,痛得抽搐,鮮血嘩啦啦往外流。
“都怎麽了?”唐念知對這無形的争執一無所查,見幾人都不動了,催道,“待會兒人就醒了,別站着了,先說正事吧。”
雙胞胎中唐姝是小的那個,但是更穩重可靠,兄妹倆人中向來是她來做決策和講述因果。
這會兒她沒了反應,唐念知左右打量着,确定官差特意避開了,眀鯉幾人還未醒,以為她是嗓子不舒适,主動替她開口,道:“爹爹來信說……”
“捂着她耳朵。”唐姝突然開口,指着仍摟着唐娴不撒手的雲袅。
唐念知低頭看了看那個很小的姑娘,順着妹妹的話點頭贊同。
唐娴尴尬地撫摸了幾下雲袅的後腦,輕輕捂住她雙耳。
“爹爹來信,說時間可以提前……”
青州的事,以及各地的旱情與暴雨很好地占據了朝廷的精力,不必等到九月了,這幾日就是極其恰當的好時機。
“這幾日?”唐娴聽得心驚膽寒。
一旦事成,她就與人生前的二十年割斷,從此徹底恢複自由身。
事情來得突然,三個月的準備時間沒了,她有點慌神。
“對。”唐念知說道,“爹爹說未免時間拖久再生變故,要抓住時機盡快行動。孟思清那邊已經準備好了,姐姐,你只要把這藥吃了,一個時辰之內,呼吸、脈搏、面色,都将與死人無異……藥呢?”
唐姝從懷中掏出一個小香囊,打開,露出裏面一個小小的藥丸,再系緊。
她想遞給唐娴的,看見被她雙手捂着耳朵的雲袅,嘴角一垂,上前把香囊塞進了唐娴懷中。
“就這一顆,爹爹好不容易得來的,千萬不能弄丢了。”唐姝低着頭沉悶交代。
唐娴心緒紛雜地應了。
之後,唐念知特意等了會兒,見妹妹仍是不開口,自己繼續,“皇室定然不會讓你葬入皇陵,爹爹猜測,多半會選在京郊葬過皇室中人的東福山,或者是南陵附近,不論是哪兒,等孟思清得到消息,我與小妹立刻就會過去接應……”
“之前我與小妹商量,覺得後天服藥是最佳時期。姐姐,你覺得呢?”
“後天……”唐娴心神不寧,牽強地算了算日子,猶疑道,“再延長一日吧,我得與柳桃她們多叮咛些事情。”
柳桃是她的侍女之一,另一個叫芸香,陪着她從唐家到宮中,輾轉再到皇陵,風風雨雨,都是主仆三人相互支撐着過來的。
她想要延長一日,是因為明日便是十五,她要去墓中侍寝。
唐娴準備在地下寶藏中再撿幾顆玉石留給兩個侍女。
她“死”後,皇陵的管制或許能松泛些,只等白湘湘那邊開口求情,若某日侍女能被放出,她們也好有點財物傍身。
還有幾個已無族親依靠的可憐妃嫔……
都是被她連累的,能幫一點就幫一點吧。
所以,她需要多一點的時間。
“聽你的。”唐念知反複提醒她,“爹爹說過,這辦法只能用一次,姐姐,你千萬記住了,不可出差錯……”
事情商議好,煙霞正好被官差弄醒,咳嗽着爬起來,捂着喉嚨清清嗓子,問:“都說好了?”
唐娴點頭,松開了捂着雲袅雙耳的手。
煙霞吐出一大口氣息,往唐娴身邊走來,途徑林別述,往他腿上踹了一腳,道:“請你喝茶你不喝,非要挨一頓打才肯聽話,現在高興了吧!”
力氣尚未完全恢複,她搖搖晃晃走了幾步,被唐姝扶到跟前,催道:“說好了咱們就走,最好趕在天黑前抵達,否則就你那眼睛,路上還得讓我背。”
“你眼睛怎麽了?”唐姝聽出不對勁兒。
煙霞看唐娴,唐娴不自在地笑了下,不願意與妹妹說這事。
摸着摟了她許久的雲袅的後腦勺,唐娴與煙霞發愁,“袅袅怎麽辦?”
煙霞也為此愁着呢,這小姑娘怎麽這麽不聽話,乖乖把蒙汗藥喝了不好嗎?
餘下她一個小姑娘不管,不安全。
送她回京,來回耽誤時間,一朝不慎,還會撞到莊廉手中。
灌入蒙汗藥?看樣子就知道唐娴不會答應。
“要不……”煙霞腦中靈光一閃,振奮道,“要不咱們帶她去那兒玩幾日!”
她手指皇陵的方向。
“帶她去……那兒?”唐娴訝然之情溢于言表。
“對!她舍不得你,那就帶她一起。左右我最終是要回京城找公子認罪的,等你走了,我就送她回去。”
煙霞愛玩,在她眼中,唐娴假死去找爹娘或是留在皇陵中沒有區別,反正遲早會被雲停找到。
她很确定這一點,結局已定,她不遺餘力幫唐娴,一是要報答她的救命之恩,二是覺得有趣。
帶雲袅躲進皇陵,正好讓她親眼看看,老太監是如何欺辱那些妃嫔、侍女與唐娴的,她煙霞又是如何英勇地保護唐娴的。
雲袅的證詞的可信度,比她的自我辯解更能獲得雲停的信任。
這麽一來,雲停就沒理由處罰她了,相反,還得嘉獎她!
她越想越覺得有道理,興奮鼓動,“聽我的,咱們帶着她!”
“不好吧?”唐娴猶豫,“皇陵陰森……”
“她小孩子懂個什麽?說不定瞧見那麽多石俑陶人,還覺得有趣,想搬回家裏呢!”煙霞滿不在乎道,“有我護着,必不能讓她遇上危險。還是說你不信我?我小事上愛搗亂,關乎人命的大事是從不含糊的。”
就像她逃竄良久,從未在任何人面前暴露過雲停任何消息一樣。
她始終是西南王府的侍衛,可以與眀鯉等人小打小鬧、偶爾欺負雲袅,但關鍵時刻,從不敢忘記自己的身份,斷然不會對雲袅置之不顧。
煙霞自己心裏門清,知曉正是因此,被抓入府後,莊廉才敢把她安排在蘭沁齋裏。
再說皇陵中,退一萬步來說,真被老太監發現,喊來了千百侍衛,她就亮出身上的王府信物,大聲暴露了雲袅的身份。
“不然問問雲袅的意思。”見唐娴舉棋不定,煙霞拍拍雲袅腦袋,問,“毛毛要去地底下,有點吓人,你是回京城去,還是一起?”
雲袅聽懂她們在說自己的去留,從唐娴腰間仰起臉,委屈道:“想和毛毛一起……”
“你看,我就說吧?”煙霞拍手,再道,“我以人頭擔保她出不了事。行了,走吧,再不走眀鯉就醒了!”
皇陵中有許多參天巨樹,是潛入者最好的掩護,而陵墓中墓道縱橫,更好躲藏。
唐娴深知煙霞的性情與身手,猶豫很久,想到三日後她就要假死脫身了,身份暴露不暴露已無意義,不怕被雲袅知曉。
再多想一些,一經脫身,便遠隔天涯,以後不知還能不能有重逢的日子……
懸着的一口氣落下,最終她點了頭,“如遇意外,你即刻帶袅袅離開。”
“這是必然,否則公子能把我活剮了!”煙霞無比開心地撥亂雲袅的軟發,逗她,“回家喽!”
雲氏皇族的寝陵,裏面埋着的每一個人都是雲袅的先祖,對她來說,與回家還真沒多大區別。
可惜這層含義只煙霞一個人能意會。
說做就做,唐娴用樹枝在眀鯉身旁留了字,說明是她帶走了雲袅,會照顧好她,三日之後再将人送回。
之後再次與兩位官差道謝,照舊是五人一貓,更換了個方向,重新奔向皇陵。
這次不比與雲停出來那次,走的是煙霞摸索出來的捷徑,一路颠簸,在唐娴散架前,終于在日光即将被暮色替代時,到達那處斷崖。
雨水已徹底停住,天上烏雲成團,緩慢收縮着。天邊的夕陽卻不合時宜地露了面,刺出一道不甘的昏黃日光。
幾人立在斷崖上古老的銀杏樹下,隔着懸崖眺望對面,可見連綿的山脊蜿蜒延伸,如卧龍蟄伏酣睡,殘留的濕氣從中升起,形成蒸騰的雲霧。
而群山中央,巨大的地龍潭接收到最後一縷夕陽,在上方聚集起若隐若現的祥瑞金光。
青煙缭繞,靈氣四溢。
正是九峰淩霄流雲轉,真龍吐息紫氣現。
是傳聞中仙人也會為之心動的風水寶地。
事實卻是,裏面沒有仙人,有的只是歷代皇帝的屍身,與長居地下的陰郁活死人。
唐娴與煙霞見多了這壯闊景色,此時也不住出神,第一次看見的雙胞胎與雲袅則已經被震撼住了。
有風拂來,吹動頭頂銀杏枝葉,雨露滴答落在幾人身上,将人從失神中喚醒。
唐念知呢喃自語:“這就是皇陵嗎……”
“可不是嘛。”煙霞晃晃腦袋保持清醒,走到懸崖邊,雙目一眯,向着懸崖對面突起的巨大岩石,用力擲出了鷹爪鈎。
玄鐵銀鈎緊緊攀咬住岩石,她用盡掙緊,确認牢固後,偏頭道:“走。誰先?”
他們要借助鷹爪鈎飛渡數丈,抵達泉壑對面的山崖。
煙霞無法同時帶兩人,唐娴與雲袅得一個一個的來。
“小的先吧,讓你與雙胞胎多說會兒體己話。”煙霞蹲下來與雲袅道,“閉上眼,再害怕也不許哭。”
往前數尺距離,腳下就是萬丈泉壑。
裏面同樣因為暴雨積聚起霧岚,肉眼只能看見近處黑黢黢的崖壁,與更深處轉動的流雲,再下面,白茫茫一片,無法見底。
使人望而生畏。
湊近之後,又能感受到從無盡深淵中升騰起的刺骨寒意,凝成一張張冰涼的無形大手,抓着人的心髒,無聲地、用力地将人往下拉扯。
唐娴第一次被煙霞帶着飛躍過來時,全程閉眼,落地後雙膝發軟,癱坐在地緩和了許久,才能擡起步子。
擔心吓壞了雲袅,她蹲下來抓着雲袅雙肩道:“害怕的話,就送你回去找眀鯉他們……”
“不害怕!”雲袅沒往前去,不知懸崖恐怖,怕唐娴攆她走,惶急地摟緊她的脖子,大聲道,“我不害怕,也不哭!”
“那就過來吧!”煙霞朝她伸手。
雲袅第一次主動靠近煙霞,被她綁在懷中時,聽話地摟緊她,用力閉上雙眼。
做好所有準備後,只見煙霞拽緊鷹爪鈎,雙目如鷹盯着對面的巨石,深吸一口氣,向着萬丈懸崖一躍而去!
唐姝驚恐地閉上了眼!
她猜到唐娴出皇陵的過程必定十分艱險,親眼所見後,心中的震撼翻了百倍。
這情景,光是看着,就已令人渾身打顫。
能順利過去嗎?
萬一繩子斷了,掉下去了是不是會粉身碎骨?
會不會撞上山崖懸在半空中?
倘若運氣差點,碰上飛鷹或者鳥群了呢?
……
有太多可能發生的可怕事情了!
在她的記憶中,唐娴是絕對不敢做這麽危險的事情的。
幼時在家玩秋千,蕩得高了點兒,她都會害怕,每每被爹娘笑話。
她怎麽敢的?
“成了!”一道飄渺的聲音被流雲送至耳邊,唐姝顫巍巍睜眼,看見數丈之外,隔着雲霧的遙遠山崖上,煙霞正在解綁在雲袅身上的繩子。
唐姝的眼淚突兀地盈滿眼眶,她驀地轉身,抓住唐娴的雙臂,高聲道:“你一定要出來!”
唐娴知她是心疼自己,笑着與她點了頭。
另一邊的唐念知同樣吓得不輕,與唐姝一起,一邊一個抱住唐娴,反複、不厭其煩地囑咐:“一定、一定要出來!咱們回家去!再也不來京城了!”
道別的話翻來覆去只有這幾句,唐娴再三保證,“嗯,就三日,我一定會出來的。有煙霞幫我呢,放心。”
“好了沒?”煙霞輕快地躍了回來,道,“咱們得快點,袅袅一個人在對面,等久了,估計會以為咱們丢下她走了。”
唐娴點頭,放開雙胞胎。
唐念知不舍地退後了,唐姝卻在退開後,重新用力抱了回來。
唐娴以為她是撒嬌留戀,在她後背上輕拍了幾下,聽見她帶着怒意悄聲道:“等回家了,我就與娘親告狀,說你在外面偷偷養了別的妹妹!”
說完,她如同沒事人一樣放開唐娴。
雙目迷茫的唐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