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行 - 第 43 章

兩淮之鹽出于海, 海水取之不盡, 則鹽取之不盡。

不過煎鹽需要柴薪,所以每年竈戶們都會在秋季存草為垛, 以供來年煎鹽之用。等這些存草用完, 新草也接上了。

早在去年泰州縣衙清丈土地時, 就有人暗中揣測這些被充公的蕩地會如何處理。那些隐匿田産被充公的富戶們,各種揣測觀望,終于有人狠下心來托人打聽,想走了正門路将蕩地買下, 誰知卻得來這些蕩地早就售出的消息。

買下這些蕩地的人是誰, 縣衙這邊并沒有透露,據悉不止一人, 當初這些蕩地被收繳上來, 就有人花銀子将之買下。

消息引起一片嘩然, 這些大戶、富竈、場商們說是同盟, 不如說是對手, 不過是在縣衙清丈這件事中, 才暫時形成了同盟。

如今有人不聲不響就把地弄走了, 買地的這個人或者這些人是誰?免不了暗中諸多猜忌, 因此引發了一系列後遺症,此事暫時不表。總而言之, 這些蕩地全部易主了, 那麽來年的草料又從何處出?

淮南一帶鹽場制鹽的法子, 依舊采取的是攤灰淋鹵煎法, 又稱淋灰法,這種法子重鹵也重料,缺一不可。

大致就是開辟攤場,使潮水浸灌泥土,再将草木灰攤放在含鹽的地面上,吸附鹽花,經日光曝曬後,刮取飽含鹽分的灰土,放入深坑用海水淋澆,制成鹵水,再把鹵水煎制成鹽。

這種制作法子省燃料,出鹽量高,廣泛使用于各大鹽場。

可之前也說了,這種法子重鹵也重料,這料不光指的是煎鹽時需要的燃料,也是攤灰時使用的草木灰。古書上有雲:淮南之鹽用以煎,其煎以草……草有紅有白,其含鹹味,白者力尤厚。

這白草指的就是當地盛産的一種白茅,含鹽量極高,對鹵水有提純之效。而白茅灘地的土鹵,鹵力旺盛,在其附近開辟灘地,曬灰制鹵,效果極佳。這種蕩地一般稱之為老蕩,是新蕩地不能與之相比的。

而這次被收繳的隐匿蕩地,多為老蕩,不怪這些大戶們會着急。

偏偏這時縣裏突然有消息流傳,說是有地主尋求合夥人。這合夥之法有兩種,或是以草換鹽,或是将蕩地賃于他人,租金是以鹽代之。

自此終于有人明白,這購地之人恐怕是鹽商,也只有鹽商才有這個資本買下這麽多的地。

其實這麽幹的鹽商并不少,從鹽場出來的鹽,要經過竈戶、場官和場商層層扒皮,中間價格高了數層,但如果是自己請竈戶制鹽,則可省去很多銀兩。是時,只要地方縣衙的蕩稅,以及鹽課司那裏的鹽課交齊,鹽商拿着課完稅的鹽引前來運鹽,沿路經過監掣、抽檢,就不算私運。

不過有能力這麽幹的鹽商極少,因為泰州的蕩地有限,而這些地都被富竈大戶們緊緊抓在手中,容不得旁人沾染分毫,這次也算是出了意外,才會讓人撿了這麽大的漏子。

對比那些大戶們的不甘願,下面一些竈戶們是非常高興的,自打朝廷幾次更改鹽課,從課實物到折色成銀子,他們很多人都淪為一些大戶、富竈、場商的奴隸,不光要交鹽課,還得花錢購買草料,現在很多大戶和富竈早就不制鹽了,而是改為請貧竈制鹽或是直接搖身一變成為草商。

雖然這些地的主人,似乎也打着同樣的主意,但光那項将地賃出,以鹽代之就足夠很多人心動。只要能把這些地賃下,就算僅憑一己之力做不了,也可以請其他竈戶相幫,這等于是複刻了一些大戶富竈發家的模式。

所以說在資本面前,人的立場是可以很快進行轉變的,前一刻還受人壓迫,後一刻有機會轉變角度,誰也不會放過。

……

位于某處灘地附近的一個小村子,說是村子,其實不過是數十間簡陋的茅草房。鹽民居無定所,哪兒需要人力就住哪兒。

顯然他們是打算将此地當做暫時的聚集地,茅草房還在搭建,甚至有的把老婆孩子都弄到這裏來了。

“姓李的為難大夥,咱都知道,可大家也要擰成一股繩。好壞我就不再多說了,往日大家的日子過得有多苦,我也不說。我就說這是咱們的一個機會,王老爺說是把地佃給我,其實也是佃給大家夥,這些地能出多少草,草又能出多少鹽,大家都是老把式,心中也都有數。除過額定要交給王老爺的數量,剩餘多出來的都是我們的,不比平時咱們偷偷摸摸,從牙齒縫裏摳出的那些強?

“王老爺說了,多出來的鹽,他以比市價高兩層的價格收。你們自己算算,平時咱們偷摸把餘鹽賣給那些私鹽販子,能換銀換糧幾許?現在又能換幾許?這是我們的機會,以後能不能過上好日子,就看這一次,所以大家堅持住喽。那些人沒有什麽好怕的,只要咱們擰成一股繩,還怕他們?”

村頭,一個黑臉身形壯實的漢子,正站在盤鐵上對下面人訓話。

這些個竈戶們長年累月在日光下暴曬,個個黑得見牙不見眼,卻也個個壯得像頭牛。

“牛哥說得對,咱不怕他們,不就是幹仗嗎,咱們跟他們幹!再說還有縣太爺在那兒,縣太爺可不是他們一路人,事情如果鬧大,縣太爺肯定會給我們做主,所以不要怕他們,他們不敢鬧大,就是吓唬咱們!”

“對,大家可都想好了,是吃香的喝辣的,蓋了瓦房讓老婆孩子不用風吹雨打,還是吃糠咽菜,住這種破草屋,每次下雨外面下大雨,屋裏下小雨。”

“咱們不怕!不就是玩命嗎,咱們跟他們玩!看是他們的命精貴,還是咱們的命賤!”

“跟他們幹!”

見把大家的士氣鼓舞起來,叫牛哥的漢子露出滿意的笑容。

……

相同的場面,同時也在很多地方上演。

那些大戶富竈們眼見受了阻,情急之下打算從佃地之人身上下手,卻突然發現以前是群小綿羊的竈戶們,突然變成了狼。

也不知是受了誰的指點,他們态度罕見的強硬,甚至一言不合就翻臉動手,或是動不動就上升到朝廷律法、縣衙公斷之類。所以說人性就是欺善怕惡,以前覺得這群愚民又蠢又笨,只配被人魚肉,突然魚肉開竅了,讓許多人都無所适從。

當然也有矛盾激發動上手的,各有傷亡。

事情鬧大,出了傷亡的案子,鹽場根本插不上手,只能由地方官府審理,範晉川親自出面處理,自然是大戶不占理,下面動手的人都被抓進大牢,上面誰指使的也沒放過。

一時間整個泰州風聲鶴唳,都知道這是天變了。

“方師爺這一招釜底抽薪厲害!”勾慶道。

可不是厲害,如此一來就等于一舉改變了整個泰州的局勢。

其實方鳳笙完全可以不用做得這麽複雜,可她偏偏繞了一圈将地賃給那些貧竈們,等于是将這些人全部綁在自己的戰車上,就算那些不服氣的大戶們再想出什麽幺蛾子,也得掂量掂量能否犯得起衆怒。

畢竟有能力佃下地的,就不可能是普通的貧竈,最起碼在貧竈中是數一數二,凝聚力極強的。方鳳笙此舉等于給自己找了一幫打手,所以強龍壓不過地頭蛇的事完全不存在。

鳳笙笑了笑:“當不得勾巡檢如此誇贊,我以為這是您能預想到的,畢竟就算我們合作,也得我把障礙都清理掉,不是嗎?”

這是實話,以勾慶的為人和心機,從他答應與鳳笙合作開始,其實就是個試探的過程。他居高臨下,坐等着鳳笙展現自己的實力和手腕。

清丈田地是一,魏王的出面又是一,光是這些還不夠,還有與下面這些大戶富竈的機鋒。這些事看似小,實際上阻撓大事的,恰恰就是這些細枝末節,有多少人都是死在這些細枝末節上,以為自己有銀子有人,就一定通行無阻,實際上恰恰是笑話。

“不,我沒有預想到。好吧,正确是說我沒想到方師爺會做得這麽讓我出乎意料。”勾慶眼中異光頻閃,看着鳳笙的目光充滿感嘆。

“那這種出乎意料,到底是好,還是不好?”

“自然是極好的。”

“那就行!既然勾巡檢還滿意,我就放心了,希望我們首次合作能順利。”

“肯定順利。”

“我先失陪了,縣衙還有公務。”以茶代酒敬了勾慶後,鳳笙站了起來。

“公務?範大人可真是物盡其用,方師爺成日忙着外面的大事,縣衙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還需勞煩你。”勾慶詫異後,笑得有點譏諷。

這話有套話之嫌,鳳笙才不會上他的當,只是幹笑了一聲,表現很無奈的樣子,就匆匆離開了。

其實鳳笙倒不是有公務,而是最近範晉川也不知哪根筋抽了,總是抓着她要教她學問。

鳳笙拒不得,因她當初來範晉川身邊當師爺,本就打着便于請教學問為名。

自己說的話,苦處只能自己受。現在鳳笙不光每天都要被範晉川教上一個時辰,還要寫一篇八股文給他看。

“賢弟,你四書五經都已讀完,但我看你做的那文章,實在慘不忍睹,俗話說書讀千遍,其義自見。你這基礎太差,還得打磨打磨,将這些書融會貫通,倒背如流,做起文章來自然水到渠成……”

鳳笙趕在範晉川到之前回來了,額上的汗還沒幹透。此時聽着他在上面念叨,精神卻在神游,還想着和勾慶合作上的事,看哪裏還有疏漏。

“賢弟,方賢弟!”

鳳笙回過神:“子晉兄。”

“若你不用心,下次鄉試如何下場?怎麽對得起當初自己發下的宏願。”範晉川說得痛心疾首。

“子晉兄,我沒有不用心。”

“那為兄方才講到哪裏了?”

呃,這個鳳笙還真不知道。

“你看看,你說你哪兒用心了?罰你今天寫兩篇八股文,題目等下我給你出,之前講過的,我再講一遍,賢弟需用心聆聽。”

經過這麽一遭,鳳笙總算集中注意力了,實在是範晉川太鐵面無私,若是讓他再抓住自己分神,可能會罰三篇四篇八股文。

因前衙有公務,範晉川去了前衙,留下鳳笙獨自寫文章。

以前做學問,鳳笙最讨厭的就是八股文,死搬硬套,條條框框特別多,她最是不耐煩。

“以人而不如鳥乎,詩雲穆穆文王?這人和鳥和穆文王什麽關系?這書呆子出題未免也太刁鑽了,這種無情搭拿出來讓我寫。”

知秋在一旁給鳳笙磨墨,見她嘴裏念念有詞,神态頗為氣憤。忍不住道:“少爺,你既不想寫,那就不寫了,反正咱們又不去考功名。”

鳳笙猶豫道:“我們知,但他不知,他費心教我,我若敷衍了事,不是太不知好歹。”

語畢,鳳笙也意識到自己的氣憤頗有些無聊,遂認真靜心下來寫題。

另一頭,範晉川其實并沒有走,杵在外面聽鳳笙大罵他出題刁鑽,才領着小七離開了。

“大人,您明知方師爺不喜八股文,您還總是這麽出題給他,不是明擺着故意惹他生氣。”

範晉川露出一抹笑:“我不是故意惹他生氣,不過是覺得他做文章的基礎太差,讓他多寫多學。你不覺得他最近往外面跑的次數太多,心不靜則神不安,他需要多靜靜心。”

可小七卻覺得自家大人有公報私仇之嫌,都知道方師爺最近去找勾巡檢的次數多,大人就弄出個‘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若說他不是公報私仇,小七還真不相信。

小七猶豫了一下,道:“大人,您不覺得您對方師爺的态度太奇怪?”

“哪兒奇怪了?”

“勾巡檢和方師爺,那是他們自己的私事,您從中間攔路,就未免有些……管得太多……”說到這裏,小七縮着脖子,但還是要說:“您素來厭惡這個,不管不理即可,您可別忘了老太太那兒,還一直等着您成親好抱孫子。”

說完,小七低着頭,沒敢去看範晉川的臉色。別以為範晉川是個書生,是個老好人,就以為他不會發脾氣了,反正小七見過,是挺吓人的。

他低着頭胡思亂想一會兒,見一直沒動靜才擡頭,卻發現範晉川已經無影無蹤。

他四處看了看,抹了一把汗,喃喃道:“老太太,我可是拼死進言了,剩下的我也管不了。”

說完,他步履匆匆離開這裏,顯然是去找範晉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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