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2章 第十九朵雪花（十一）
像這種來路不明又選在重要場合人多聚集之處想鬧事的家夥, 北延國将之稱為“恐怖分子”。這個詞也不知是從哪兒傳出來的，總之十分形象，差役們趕到現場時, 神官大人還在空中挂着呢。
她們先是用留影石自各個角度拍下甘風的長相與造型, 随後用一副手铐将他铐住, 甘風被铐住的瞬間，感覺體內的神力直接化為烏有, 他忌憚不已，不知這手铐是何材質，竟能困住神力！
為首的差役往他身上拍了一張符, 甘風就從空中跌落在地, 周圍那麽多圍觀群衆，居然沒一個憐香惜玉，畢竟美人再好看, 時不時發大瘋也沒人接受得了。
就這樣，天外天的神族原本期待滿滿等候甘風歸來，到時一定要聽甘風仔細講講人族是如何跪拜他崇敬他供奉他的, 要讓神族重回往日的地位，人族必須認清楚, 誰才是最應該信仰的存在！
可是這左等右等，總不見甘風歸來，難道說是出了什麽意外？
一名男神官對此不置可否：“說不得不是意外, 而是動了凡心, 不願歸來了。”
神仙思凡, 總是偏愛人間的花紅柳綠, 有些愚蠢的家夥甚至願意為此舍棄神身，着實令人難以理解。
究竟是意外還是動了凡心, 都得派人下界查看才能知曉。吸取了上一次的教訓，這次神尊派遣出去的，除了領頭的男神官以外，還有數十名神兵。為了能與凡人溝通交流，神尊又額外派遣了世外飛升而來的一位新神。
這位新神其實已入天外天千年有餘，不過這個時間在神族并不算什麽，而且神族也有一條默認的鄙視鏈，天生神族，總是要比後天飛升而來的新神更為尊貴，圍繞在神尊身邊的，也大多是天生神族，新神們別說進入神族權力中心，連與神尊說話的機會都不常有。
除此之外，最明顯的區別就是，神族習慣在名字後面加一個神字來稱呼彼此，比如甘風，便被稱為甘風神，但他若非天生神族，而是飛升神族，便會被稱作甘風新神。
新神頂多是修修神史，種種仙花仙草養養神獸，因為已經飛升，連修行都變得毫無異議，天外天又沒有什麽娛樂設施，怨不得神族思凡，至少在人間不必端着神族架子。
比如這位出身于天劍門的新神，自打飛升後，她都不好意思說自己想念俗世的臭豆腐。
以前還是劍修時，少不得要入世誅妖伏魔，辟谷後五谷雜糧無需食，但偶爾饞蟲上來了，背着旁人偷偷打個牙祭也無人知曉，可飛升後就糟了，天外天的神族只飲仙花露水，任何沾染凡塵俗氣的食物都不屑一顧，像她們這樣自世外而來的新神，若是被天生神族知曉還有口腹之欲，能從鄙視鏈底端再往下掉一段。
名為寄春的新神是飛升後第一次重返人間，她忍不住取出了已有千年未再拔出過的本命寶劍，這寶劍在世外是難得一見的神器，在天外天卻排不上名號，也不知天劍門如今怎樣了，當年她飛升時，天劍門還只是世外一個不甚起眼的中等門派。
雖然是神尊指派而來，但寄春顯然沒有被天生神族的神官及神兵們當作一回事，他們當面商議要如何給凡人下馬威，言語之間，竟是要催發地動，引得江河湖海倒流至人間！
寄春：“萬萬不可！”
神官睥睨她道：“凡人不敬神，本就是死罪，此舉有何不可？”
寄春：“上天有好生之德，你我雖為神族，卻也不可無視生命，神尊大人若是知曉，也一定不會同意。”
神官嘲笑她說：“神尊只是讓你陪同，并未予你權柄，如何降臨本神官自有決策，你若不服氣，大可不随行。”
當着寄春的面他都這樣大言不慚，可想而知若真放他下界，會為人間帶來怎樣的災禍。
果然，這位神官較之甘風更為偏激，除了同為天生神族的神，他瞧不起任何低等種族，認為這些低等種族就應該匍匐在地供奉神族，一點不敬都應當以死謝罪。
眼見他伫立雲端之中，揮動袍袖書寫雲雨，惹得人間海面洶湧，洪水滔天，寄春再也忍不住，終于上手攔人！
神兵們品級低于新神，不敢上前阻攔，神官臉色陰沉：“寄春新神這是何意？只是些許神罰，這是人族該受的！”
寄春對他已是忍無可忍：“既是人族該受，其它種族又何錯之有？”
神官冷笑兩聲，當着她的面又開始呼風喚雨，下一秒，一柄長劍已抵住他的咽喉。他面不改色，挑釁般對寄春道：“哦？難不成寄春新神還想弑殺同族？上一個這樣做的神是什麽下場，你應該也知道。”
弑神乃是大罪，便是神尊仁慈也保不住她。
寄春同樣冷冷回複：“我沒有要殺你，我只是不希望你再做這些無聊的事。”
她真的快受夠了這些自命不凡的神明，一想到自己與他們為伍便煩躁不已，這狗屁天外天的日子她是一天也過不下去了！
兩位正神在天上争執乃至動手，但在普通人看來，頂多就是天色奇怪了點，好端端的白天剛才還晴空萬裏，突然就陰雲密布電閃雷鳴，好像神仙在打架。
寄春雖是新神，但飛升成神的新神有個共同特點，那就是很能打。
新神在神力上或許有所欠缺，不如天生神族，但真要打起來也不遑多讓。
至少迄今為止，神族為說不多的大打出手案例中，多是新神戰勝。
“不與你一般見識！”
最終神官還是選擇了退讓，天空也由此轉晴，他語氣很沖地質問寄春：“既然你不認可我的做法，那你倒是說說，應當如何讓人類意識到錯誤？”
寄春很不爽地白了他一眼，神官暗忖道，到底前身是人族，粗俗不堪。
其實寄春并不覺得人族有什麽錯誤，說句不好聽的，做買賣都講究一個你情我願，憑什麽神族就理所當然地認為人族一定要供奉自己？每次一讨論這個話題，神族總是說什麽庇佑人間千萬年，關鍵這本來就是你有付出我有收獲的事。
神族不庇護人間，人族為何還要信仰神族？再說了，寄春自己還是劍修時，消滅的妖魔鬼怪的數量都比某些神多得多，“我想先去世外看看，當年我飛升時，門派中尚有數百名門人，修道之人雖避世，卻也要入世，若人間有變，想必她們能提供有用的信息。”
見神官似有些不情願，寄春不着痕跡地強調：“神尊大人說了，以和為貴，神族與人族并非水火不容的死對頭，何必鬧得這樣僵？”
神官冷哼。
作為天劍門為數不多的飛升之人，寄春的命牌一直被供奉在大殿之中，只要門派中還有人，她便能有所感應。當到達天劍門時，寄春頗為震驚，她飛升時，天劍門還過得窮哈哈的呢，但現在，看這氣派的牌匾，看這壯闊的鎮山靈石，看這精神面貌蓬勃向上的門人！
神族降臨人間，排面必須得有，可出乎神官意料，即便看見神官神兵踩祥雲而來，花果馨香仙樂萦繞，天劍門的門人也沒有激動的跪地膜拜。
遙想當年神族拯救人族于水火，莫說是凡人，連人間帝王都要叩首感恩，世道真是變了，人心不古。
“老祖宗！”
哪怕是神族上門，也得老老實實等通傳。
天劍門的掌門真人率領一衆門人出來迎接，見她們如此興師動衆，神官的臉色剛剛好看些許，結果人家壓根拜見的就不是他，而是寄春！
畢竟寄春實在是太有辨識度了。
她飛升前，天劍門還很窮，對劍修而言，只要本命寶劍能好，自己穿得差點用的差點算不了什麽，這個習慣直到成神後也沒有改變。
一身破破爛爛的道袍，頭發只在腦後用布條束起，懷裏寶劍的劍柄印着天劍門門徽，仍舊是那副三十出頭的女子模樣。哪怕道袍換作雲霞，束發的布條也缥缈神秘，但氣質還是那個氣質，天劍門劍修特有的窮酸之氣。
寄春不擺神架子，她要是愛擺架，不至于這麽多年都穿成這樣。看見熱情洋溢的後輩，而這麽一群門人中，竟不見任何舊時相識，她便知道天劍門怕是許多年不曾有人飛升，她的師尊，師姐妹兄弟，也都随着壽數到頭而隕落。
“在下天劍門第六十六代掌門人年爾，拜見老祖宗！”
寄春伸手将年輕的掌門人扶起，向她介紹了旁邊的神官及神兵們。
年爾沒有不敬，但态度上的親疏卻一眼看得出來，她對寄春之外的神族，跟對普通人沒有區別，畢竟天劍門也不靠神族吃飯。
眼見寄春被衆星捧月，自己卻無人問津，高傲的神官大人險些咬碎銀牙。
可惜沒人關心他脆弱的自尊心，寄春更想知道如今人間是怎麽回事，下界後失蹤的甘風又身在何處。
年爾對老祖宗沒有絲毫隐瞞，也沒什麽好隐瞞的，稍微打聽一下就能知道。
自她在人間被騙，迄今已是三十年光陰，如今在她的領導下，天劍門已是當仁不讓的世外第一宗門，外面那牌匾、那鎮山靈石氣派吧？都是她們跟世外合作供應賺來的！
寄春聽了只覺不可思議：“與妖鬼兩族合作？這、這如何使得？”
“老祖宗有所不知。在您那個時代，妖鬼兩族為禍人間，如今妖王鬼王已統領兩族，與人族除了合作往來，大家井水不犯河水。雖說仍有心懷惡意之輩，但人族難道就沒有敗類麽？”
寄春：“言之有理。”
她向來心胸豁達想得開，否則當初天劍門天賦比她高者能力比她強者比比皆是，為何卻是她一人飛升？便是在心境上她總是高人一籌。
神官在旁邊只覺不可思議，人族瘋了，要不是瘋了，怎麽會跟妖族鬼族和平共處？
此外，寄春還見識到了科學修仙系列叢書，看得她頭昏腦漲，尤其是煉器煉丹那一套，竟講了什麽化學反應，年輕的掌門人滔滔不絕：“……您是不知道，自打學了化學，咱就再沒炸過爐！誰說劍修就不能煉丹？打那之後天劍門便無需自外采買丹藥，只要按照正确步驟，日常丹藥都能自給自足了。”
上面那一串奇奇怪怪的符號數字，已經落伍的寄春反正是看不明白的。
至于“鬼與妖只是意識形态有異而産生的不同能量場”之類的話，她就更不理解了。照年爾這麽說，妖鬼不是異類，只是順應自然而生的種族？
“這是自然。”年爾道，“世界廣闊，天地有情，人族怎能私自霸占所有資源？”
寄春若有所思，然後便被憤怒的神官吓了一跳：“一派胡言！”
年爾：“不知神官大人有何高見？”
神官冷冷道：“世間萬物自生來便分三六九等，若依你之說法，難不成妖鬼人三族，還要與神族平起平坐？”
年爾反問道：“有何不可？”
神官簡直為她無知的勇氣感到可笑，神族生來便居于天外天，随意一位神都能輕易滅世，年爾的說法就好比蝼蟻要求人類尊重它們，何等滑稽荒謬！
寄春雖未說話，眼底也是憂色流露，她很清楚神族的力量，真要開戰，人族絕非神族對手。
天外天一日，地上一年，年爾并未因寄春是天劍門的老祖宗便告知她，人妖鬼三族早已為這一戰做好了準備，誰輸誰贏尚未可知。但就年爾目前所看到的，神族恐怕很難贏——畢竟那幾位實在是太難對付了。
就連戰場都已提前準備好，神族的發難早在計劃之中。
寄春不知道小後輩在想什麽，她還有一件事要問，那就是有關甘風神的下落。
“哦……”
年爾有點點遲疑：“……神族真的還派了神下凡來啊？”
這話說的……神官立馬厲色道：“還不如實招來？說，甘風神身在何處？”
年爾很無語地沖他翻了個白眼：“你們神族素質都這樣低的麽？”
寄春心想，倒也不是，人間信仰多時，神族也是挺有神相的，保證符合所有人對神的想象，但眼下人間信仰崩塌，兔子急了還咬人呢，何況本就心高氣傲的神？
神官問話，年爾壓根不回答，寄春不好意思道：“此番神尊派我們下凡，便是為了追尋甘風神的下落。若你知曉，還請不吝告知。”
為了這麽個情緒化的同事，老祖宗态度如此謙和，年爾在心裏狠狠地同情了寄春一下，也沒再為難：“你說的甘風神我沒見過，不過我倒是知道，曾經有個自稱是神，要制裁凡人的神經病曾出現在北延國皇城，然後因為擾亂公共秩序被抓了，現在應該……還在服刑吧？”
她有點不确定地詢問身邊的一位劍修同門。
這位同門劍修性格頗為一板一眼，作為掌門副手，記憶力超群，堪稱過目不忘。年爾一問，她略加思索便道：“正是，按照神洲律法，情節嚴重者要服刑八年。”
哪怕是以天外天的時間來算，這八年也都還沒過呢。
寄春：……
神官大人可氣壞了，區區凡人，竟敢判神族入獄八年？誰給她們的資格？！
他怒發沖冠，一時間難以接受，寄春也是震驚的，不過她一直很讨厭甘風，或者說她一直都很讨厭天生神族，他們總有一種神奇的優越感，要是在人間監獄能好好改造，神尊大人都得說聲謝謝呢。
從年爾這了解到如今人間是何景象後，寄春決心親自走訪一遍，聽旁人說，總不如自己親眼所見。同時她還得跟着神官，免得此神一個不高興，又要引發地動洪水滅世。
對人族非滅即毀，還怪人家不供奉，關鍵神族自個兒不覺得自己厚顏無恥，反正寄春是不好意思的。
臨走前，她想去祭拜一下從前的親友，年爾便親自領她進了大殿。
寄春已成神，哪怕是師尊長輩，也無法行禮，只能燃香。
歷任已故掌門長老都有畫像，寄春默默地看過去，似乎也在懷念曾經青澀的劍修時光。如果問她成神是否快樂，她可以很幹脆地回答并不，但如果問她成神後不後悔，她卻不知自己內心究竟怎樣想。
成神是她歷經磨難苦修提升自己後得到的回報，若說後悔，便等于否認過去，可若說不悔，成神後的時光又是如此無趣乏味，倒不如嘗盡人間酸甜苦辣，快活過神仙。
年爾聽她訴說內心苦悶，不由得問道：“神族難道就不能快快樂樂的過日子麽？”
寄春笑她稚氣未脫，“神族生來強大，成神後我等也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力量，既然如此，便要守規矩，即便是神尊大人……神尊大人！”
她這語氣将年爾吓了一跳，還以為是神族的主宰降臨人間，可仔細一瞧才發現，寄春是盯着一幅畫像喊出的這個稱呼。
這便輪到年爾目瞪口呆了。
她在人間吃了個大虧，叫南香鳴騙得險些自己喪命不說，還差點害了朋友，哪怕已過三十年，年爾依舊為此耿耿于懷。因此她憑借記憶畫出了南香鳴的畫像，身為掌門要時時前來大殿，她便将畫像藏在了歷任掌門的靈位之下，每次看到，都在提醒自己從前的天真無知。
可老祖宗方才喊的什麽？
神尊大人？！
寄春又盯着那幅畫像看了幾眼，搖了搖頭：“不，不是。”
年爾試探着問：“這幅畫像，與神尊大人很像麽？”
寄春思索片刻，說：“其實我從未近距離見過神尊大人的容貌。”
神尊缥缈神秘又遙遠，端坐于王座上的他，面容總是模糊的，無人能靠近，自然也無人可目睹。那雲霧圍繞着他，只有偶爾才會露出些許真容。寄春也不知自己為何會在看到這幅畫像時喊出神尊大人四字，可能是這樣一張俊美絕倫的臉，符合她對神尊大人模樣的想象？
年爾卻知道這絕對不是巧合。神尊身份尊貴，據說他所踏足之地，盡是仙草靈石，哪怕是一幅不怎麽相似的畫像，只要真的與他有關，就會留下特殊神力，這是神尊至高無上的象征。
寄春會在看見畫像時脫口而出神尊大人的稱呼，也是緣由于此。
南香鳴當然不可能是真正的神尊，他更有可能是神尊的一個分身，畢竟神尊曾真的降臨過人間，也許落下了一根頭發，便能生出人心，化出形體。
關于魔主之事，年爾在這三十年中逐漸得知了真相，若南香鳴是為魔主而來，那神尊與魔主又是什麽關系？是他親自封印的魔主，但魔主卻并不在無妄之地，反倒轉世投胎，甚至竊取另一位無名神明的神骨欲要重生。
作為神尊的一部分，哪怕是被棄之不用的一部分，南香鳴很大程度上也反應了神尊的真實想法，他做的事情，一定是神尊要做，或是想做的。
“老祖宗，我有件事弄不明白，還請您為我解惑。”
面對年輕的後輩，寄春自然無有不答：“你盡管說。”
年爾咽了口唾沫，緊張至極：“若是神明隕落，那身為魔族，可否通過獲得神骨，就此脫離魔胎，轉世重生？”
寄春微微一怔，随即失笑：“怎麽可能！”
她怕年爾不懂，便細細道來：“魔是摒棄靈魂的至穢之物，它們選擇了堕落才會成魔，一條路已走到盡頭，又哪裏還有回轉的餘地？神明隕落後，神骨自然會化作天外天的一部分，又怎麽能被魔族得到呢？魔是被法則所厭惡的存在，若想瞞過天理重生，普通神族的神骨恐怕不夠，但神尊大人的神骨，又豈是那麽好得到的？沒可能，絕無可能。”
“從未聽說過這樣的事。”
年爾像是要确定某件事般認真：“普通神族的神骨不行？”
寄春：“絕對不行。隕落之神無論因何種原因死去，都會在死亡的一瞬間回歸天外天，傳說只有主神隕落後才不會死亡，而是會随着時間慢慢重生，再成為新的主神。”
“當然了，這些我也不能确定就是真的，只是我在修神史時所讀到的，并無證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