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一朵雪花(二十二)
床上的被子動了動, 一個頭發毛茸茸亂糟糟的小女孩兒冒出腦袋,兩只小手抓住被子蓋在頭頂,眼神膽怯望着了了。
方才宿錦在那裏又吼又叫把她吓到了, 她便一骨碌鑽進被子裏。
窗臺上空蕩蕩, 原本擺放在那裏的小雪人已送給淩波, 小冰人同樣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躲在被子裏的小女孩。她有一雙黑葡萄般的大眼睛, 眼珠子又圓又亮,因為身體由了了創造,她天生想要親近于她, 卻又畏懼于了了的冷淡。
“……師父。”
阿映外表是五六歲的小女孩, 本質上也差不多,被困在泥俑中的靈魂受盡折磨終于重生,了了将她過往的記憶盡數凍結, 她已經不記得發生了什麽,更不會為太離仙君心痛。
了了不會教小孩,她問:“今日練得怎麽樣了?”
阿映還裹着小被子, 粉嘟嘟帶着嬰兒肥的臉蛋透着慌張,她沒有完成師尊布置的課業, 可她不是故意的,籠子裏的人一直哄她說話,想要她幫忙打開籠子, 她聽得快長繭子, 只好藏進被子裏把耳朵堵住。
“既然他吵得你不能修煉, 為何不教訓他?”
阿映不安地絞扭着手指頭, 飛快瞥了眼籠子中的魔王宿錦,而後摸着心口對了了說:“我怕……”
她在凡間被太離仙君殺妻證道, 誰知她死後,太離反倒不舍,遂将亡妻靈魂困于泥俑之中,做泥人是多痛苦的事情,不能說話不能動,意識卻始終處于清醒狀态,長了七竅一竅不通,泥人啊,泥人能有什麽快樂可言?
後來被魔王宿錦得到,在他身邊又待了好些年,宿錦殺人不眨眼,談笑風生間便用極為殘酷的方式取人性命,作為小冰人重生的阿映即便失去記憶,靈魂深處仍舊殘存着對他的畏懼與戰栗。
阿映跪坐在床上,兩手撐着床面,胖乎乎的腳丫子動了動,不敢擡頭。
緊接着宿錦一聲悶哼,小女孩戰戰兢兢,雙手捂住臉蛋,悄悄透過指縫才敢看,只見宿錦像是被撕扯破碎的人偶,四肢以極為古怪的角度耷拉着,她怕這血腥場面,顧不得身上的被子,尖叫一聲往了了身上撲,兩只又短又胖的胳膊環着了了的腰,像小動物一樣拼命朝她懷裏擠。
作為被了了創造出的小冰人,阿映不像辛翎淩波她們不敢碰她,可了了不茍言笑,阿映在她面前大氣都不敢喘,要不是宿錦流了好多血,她是決計沒膽子往了了懷裏撲的。
了了頭一回被人這樣抱住,她下意識舉起雙手,好一會兒才扯着阿映,将這小女孩從自己身上撕開,丢回床上。
“師父,你不要生氣。”
了了低頭望着阿映,問:“你為何叫我師父?”
阿映說:“你養着我,還教我修煉,不是師父嗎?”
了了可沒想過收徒,她教阿映修煉是因為阿映乃她第一次雕琢出的小冰人,至于原因也很簡單,了了覺得那個泥俑又醜又髒無比劣質,比不上冰雕通透幹淨。
了了想了想,“可我是個女人,你怎麽能稱我為父?”
阿映只是個小女孩,她仰着小腦袋等了了做決定,黑葡萄般的大眼睛裏淚花蕩漾:“你……你不要我?”
了了彎下腰,一大一小兩個女孩互相對視。
“你叫我作師母吧。”
阿映一聽便明白,自己可以留下來,立馬響亮地叫了一聲,了了說:“我創造了你,于情于理,你叫我一聲師母,也算理所應當。”
晚上她們兩個睡一張床,雖然是兩個被窩,阿映半夜卻睡得四仰八叉,不知怎地滾進了了被窩中。這對了了是種很新奇的體驗,因為她小時候,師姐擔心她一個人睡害怕,也曾想過來陪她一起,只是待不了多久就會冷得直打哆嗦。
兩個人貼着并不會感到溫暖,了了只覺得這個小孩特別不老實。
次日一早,淩波便來了,經過一夜苦思冥想,她做了個大膽決定,那就是她要收徒!
了了嗯了一聲。
“師妹?你有沒有聽我說話,我說我要收徒!”
阿映從被子裏鑽出來,淩波驚訝地瞪大眼睛:“這這這,這是誰?你這裏怎麽會有個小孩?”
阿映奶聲奶氣地對淩波喊了聲姐姐,淩波驚得說不出話,了了見她如此,問:“很奇怪嗎?你也有。”
淩波以為師妹說夏月的女兒,“我的那個不奇怪吧?夏月是我從山腳下帶回來的,孩子有來路,你這個孩子是打哪兒來的?我可告訴你,咱們無上宗不興偷人家小孩的!”
了了卻不回答她,只說:“你回去看看。”
淩波搖頭:“我板凳都沒坐熱,而且我這次來是想讓你給我出個主意,我說真的啊,我收夏月當徒弟行嗎?”
了了:“随你的便。”
“不要随便!你要認認真真幫我想!”
淩波本想拍桌子,又怕吓到那小女孩,硬生生按捺住這沖動,“門規不許外人暫住,可夏月的身體很不好,還有個吃奶的孩子,要是她成了我的徒弟,就不用走了,你說呢,師妹?”
這又不關了了的事,她說:“随你的便。”
“不要随我的便!”淩波雙手輕輕拍桌,動作到位氣勢不足,她來找了了就說明她沒有底氣,“要是掌門真人知道了,肯定以為我在跟他對着幹,萬一他給我穿小鞋怎麽辦呀!我、我打不過他!”
“我來打。”
淩波要的就是這個回答,她轉怒為喜,總算是跟了了透了底:“師妹,你別看我張牙舞爪的,其實我心裏一點底都沒有,昨天晚上一宿沒睡,我淨想這事兒了。要是不處理好,我能後悔一輩子。”
“那人的死活,與你有關系嗎?”了了不解,“她自己尋死,你卻非要拉她回來。”
“要是不管幹什麽你都要想和自己有沒有關系,那你是不會有朋友的!”
淩波對于師妹這種事不關己高高挂起的态度很不滿意:“夏月比你大沒幾歲,說實話,我也不知道自己這麽做有沒有用,但我想做,就先做了呗,總不能眼睜睜看着匡明不管她們母女倆吧?”
了了:“此番她來無上宗,并非來讨公道,而是希望能夠留下,與匡明結為夫妻。師姐,你要收人家當為徒,可問過人家是否願意?”
淩波不信:“怎麽可能,那匡明都不肯認她,掌門真人更是要趕她離去,她在家中等了那麽久匡明未歸,她肯定知道自己是被抛棄了。事已至此,難道還要跟匡明和好?我不相信!”
“師姐,我記得你告訴過我,夏月有個繼母,且父親不慈。”
“是啊,那又怎樣?”
了了說:“我在人間生活時間雖短,卻知曉,世人重男不重女。”
淩波:“你想說什麽?”
了了目光冷淡:“師姐,你不如先去問問那女子,是否願意做你徒弟。”
淩波沒來由地有點慌張,她不想再跟了了争辯,轉身回了自己山頭,夏月還在房中休養,看見淩波到來,格外感激,淩波見她溫婉乖巧,心想怎麽可能不答應?于是便詢問夏月,是否願意拜自己為師。
“……我現在修為還不怎麽樣,不過我一定會努力把你教好!”
淩波信心十足握起拳頭,“等你變厲害了,再去找匡明尋仇!他是怎樣對你的,你就十倍百倍返還到他身上!”
誰知夏月卻露出錯愕之色,連連拒絕:“不,不,淩波姑娘,我從未想過要報複!”
淩波:“啊?”
夏月帶着悲傷搖頭:“我自幼看見父親繼母與弟弟一家三口其樂融融,因此最大的心願便是能有個屬于自己的家,匡明他答應過會回來接我……他雖食言,我卻不能忘記。”
“不是,他騙了你,抛棄了你,你、你卻要以德報怨?”淩波茫然了,“你昨天都想着要撞牆自盡,這難道不是血海深仇?你不想報仇?”
夏月眼中淚水漣漣,“我真的不想報仇,這世上已再無令我牽挂之人,匡明這樣對我,我便是死,也要在他心裏留下屬于我的位置!”
淩波啞口無言,她想勸夏月兩句,嘴一張不知從何說起,她還想破口大罵匡明,可她覺得,要是自己真罵了,夏月說不定會反過來勸她,甚至護着匡明不讓罵。
正在淩波絞盡腦汁想着該如何回複時,一個稚嫩的小女孩聲音傳來:“女人做到你這個份上,真可以說是下賤了!”
淩波吓了一跳,一扭頭,發現是個大眼睛蘋果臉的小女孩,此時小女孩一手叉腰,一手直指夏月鼻子:“我師姐好心幫你,飯做好了喂到你嘴裏,你都不肯咽是不是?說什麽要在匡明心裏留下屬于你的位置,到時你都死啦!誰還記得你區區一個凡人?你不為自己着想,好歹也為你的女兒想想!”
夏月被劈頭蓋臉一頓罵罵得頭暈眼花,下意識又想哭,小女孩氣勢十足:“不!許!哭!”
淩波震驚:“小妹妹,你哪位?”
蘋果臉小女孩深谙變臉絕技,扭頭沖向淩波!
然後抱着她的腿撒嬌:“師姐,師姐~”
淩波更覺摸不着頭腦:“你到底是誰呀,是門中哪位師長的徒弟?”
“我是小雪人呀!”
真儀死死抱住師姐的腿,淩波被凍得打了個哆嗦,“雪,雪人?”
她暈乎乎地想,什麽雪人,師妹送的雪人?雪人怎麽可能變成人?
真儀罵完了夏月,又于心不忍,她從夏月身上看到了那個愚蠢的自己,“命是你自己的,每個人的命都只有一條,你揮霍完了便沒了,你想讓匡明記住你,直接把他的腿打斷綁在身邊,我保證他到死都忘不掉你!”
淩波被這小不點的虎狼之詞震驚的下巴幾乎掉到地上,她顧不上跟夏月說話,火速提起真儀,一到門外趕緊把人丢下,猛地呵氣:“凍死了凍死了凍死了!你身上怎麽這麽冷,你到底是誰?”
“我是小雪人呀。”真儀刻意睜大眼睛撒嬌說話,她知道師姐吃軟不吃硬。
果然,這一招非常有效,淩波不大相信雪人能夠變成人,于是兩人回房一看,放在枕邊盤子裏的小雪人居然真的不翼而飛了!
淩波還是不大敢信眼前這個小女孩就是師妹送的雪人,她不大懂,師妹送她個小孩是想幹什麽?
原本打算勸服夏月,如今因這一出,淩波只得帶上真儀去找了了,阿映正在練劍,真儀被淩波帶來時,兩個小女孩不約而同地看向對方,那一瞬間,似乎世界都已為此停止,一種似曾相識卻又恍如隔世的感覺從心頭冉冉升起,真儀想,是在哪裏見過嗎?
阿映想,她好眼熟。
淩波随口讓真儀去跟阿映玩,質問了了這孩子是不是她送的。
了了點頭,淩波差點一口氣沒緩過來:“你從哪兒弄來的小孩?要是被人知道你偷孩子,咱們無上宗就徹底顏面掃地了!”
“我沒有偷。”
淩波不信:“那你再給我捏個雪人出來,我看看它是怎麽變成小孩的!”
“沒有靈魂,制造不出活人。”
了了知道自己擁有極為可怕的滅世之力,與此同時她也知道,冰雪只能造就軀殼,沒有靈魂的身體不過是行屍走肉。
她這麽一說,淩波更加不信,這時真儀跟阿映竟手拉手走過來,“師姐,讓我跟你解釋。”
淩波指着真儀:“聽見沒有,聽見沒有?這麽點大的小屁孩,管我叫師姐!還有沒有點規矩,講不講究輩分了?!”
阿映想起自己也管淩波叫姐姐,輩分似乎真的出了問題。
真儀扒拉淩波,又跟小松鼠一樣纏住她,“了了從魔王宿錦那裏搶來的泥俑,裏頭藏着太離妻子的靈魂。”
淩波的聲音戛然而止:“……什麽?”
真儀拉着她的手指讓她坐下,然後輕車熟路爬到她腿上坐下,還要抱住淩波一只手放自己腦袋上摸摸頭,淩波哆嗦道:“好冷……”
阿映見真儀熱情似火,也蹭到了了身邊想往了了身上爬,被了了直接凍在原地,雙腳生根哪兒也去不成。
淩波勉強揉揉真儀的頭,小女孩便自己下去,不讓淩波為難,瞬間告訴了她阿映的身份。
阿映的眼神天真又無辜,現在的她像是一張未經污染的白紙,不懂什麽是殺妻證道,也忘記了身為泥俑時的經歷。其實淩波已經有些信了,這兩個小女孩最大的特點便是像師妹一樣渾身冰冷,絕不是常人會有的溫度。
而且,師妹有什麽必要說謊呢?
“所以,她真的是……是……”
看着阿映稚嫩的臉蛋,淩波艱難地叫出了兩個字:“……師母?”
阿映好奇地說:“師母?”
随即露出憨憨的笑,拉住了了的衣袖,大聲叫:“師母!”
淩波:“你凍結我的雜念,不許我對師尊癡心妄想,該不會是你自己……”
随即她榮獲了了冰冷的眼神,連忙道:“開玩笑的,我知道你不喜歡師尊。”
阿映的身份得到解答,那真儀呢?真儀又是怎麽來的?
聽到淩波的問話,真儀拼命朝了了使眼色,求她別說,尤其是別說在原本的命運軌跡中,自己會跟師姐反目成仇老死不相往來的事,她已經知道錯了,不想師姐與自己生出龃龉。
“了了?”
了了說:“……撿來的。”
“撿的?”
“這世上多得是孤魂野鬼無家可歸,見她合眼緣,我就撿了回來,放進了雪人裏。”
真儀低着頭扯淩波衣服:“師姐,你不會不要我吧?了了不喜歡我,嫌我話多。我在雪人裏的時候,她從不聽我講話的。”
這下師姐妹倆立刻有了共同語言,淩波挺喜歡小孩兒,得知了了沒有偷孩子,真儀又嘴甜可愛,便答應她留下。
不過……
“師妹,你收阿映為徒,是有什麽想法嗎?師尊要是知道這件事,肯定不會善罷甘休。”
雜念消失後,淩波不再沉溺于沒有可能的情愛,大腦變得冷靜後,很快便明白,師尊并非是不動凡心,而是他所有的心意,都已給了凡間的妻子。如果是這樣,師妹把泥俑裏的魂魄據為己有,也怪不得那日師尊失控索要。
了了:“我沒什麽想法。”
淩波正要松口氣,了了卻又說:“我只是想,師徒結為道侶,勉強算是一段佳話,可爺爺跟孫女,應當不美吧?”
淩波:……
真儀:……
太損了吧?!
這師父跟徒弟結道侶的事雖不常見,卻不是沒有,一般只要郎才女貌兩情相悅,旁人也說不得什麽,畢竟修士壽元漫長,像太離仙君這樣千歲之齡依舊保持年輕俊美的比比皆是,所以哪怕師徒二人站在一起,年齡差距也不明顯。
可中間要是差個輩分,那就不是美事一樁,是鬼故事。
師徒戀興許能為修士們接受,但爺孫戀絕不可能!
真儀現在想想,這十年來,了了頂多就是在自己聒噪時把她嘴堵住,實在是太善良、太仁慈、太有人情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