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歸程
等馬車時, 唐娴遠遠就看見了各府車攆,唯恐再遇見熟人,特意哄雲袅一起戴上面具。
雲袅聽話,戴好了面具就牽着她的手, 然後眼巴巴望着雲停, 憂心着他手臂的傷勢。
雲停自己是沒有半點身為傷患的自知之明的, 徑直從唐娴臉上摘下面具戴在自己臉上,然後彎腰, 一把将雲袅抱到剛停住的車攆上。
戳了戳她額頭示意她進車廂裏,雲停轉頭, 透過面具看見唐娴怒目對着他。
他點點臉上的面具, 悠然問:“誰買的?”
雲袅買的,銀子打哪兒來的不言而喻。
唐娴就沒見過這麽小氣的男人, 幸好馬車到了跟前,上去就不必擔心被人看見了。
她剛要繞開雲停上馬車,車轍聲咕嚕嚕響在街道中央, 唐娴下意識一擡眸,看見一輛馬車正從不遠處駛過。
車夫高喊着避讓, 雕花小窗半開, 一個盛裝姑娘探首張望。
乍看之下,唐娴覺得那姑娘有些眼熟, 意識到可能是舊時相識的小姐後,趕緊移開眼。
餘光瞥見那姑娘多瞧了她兩眼, 但并未說什麽,很快合了小窗駛離。
唐娴劫後餘生一樣緊張, 擡起手在心口壓了一下,猝然發現雲停正低眼望着她, 不知看了多久。
她心中一震,撫摸心口的手轉而勾住一縷垂在胸前的青絲,然後若無其事地擡頭。
“看什麽?”
雲停的視線停在她纏繞着青絲的指尖,微微一哂,再看了眼混亂的長街,轉身跨步入了車廂。
唐娴放松下來,正要跟上,身後傳來一聲呼喚:“雙兒姑娘——”
聲音是沖着唐娴的方向來的,很耳熟,她聽出來了,是樓千賀那催命符一樣的聲音。
唐娴腦中嗡的一聲,偏偏這時,車廂小窗打開,雲停提醒:“似乎是喊你的,或許是舊識呢?”
“……人家喊的是雙兒姑娘,我又不叫這個名字……”
唐娴還沒說完,急促的腳步聲到了跟前,“雙兒姑娘!”
“哦?”雲停戲谑。
此時唐娴臉上空空,感覺仿佛暴露在無數光束下,下一刻,就會有人高聲呼喊着她的姓名,将她抓回皇陵。
“是雙兒姑娘嗎?”
樓千賀的聲音就在身後。
唐娴心中打鼓,她覺得樓千賀或許不是在與自己說話,但雲停的視線明确告訴她,這就是在喊她。
什麽雙兒姑娘?
唐娴腦子裏一團漿糊,一個時辰前見面時,他不是還想喊“唐娴”的嗎?
她在雲停的注視下,強迫自己轉身,視死如歸地擡起頭。
時隔五年,樓千賀第一次直面闊別已久的心儀之人。
隔得遠時,他很确信這就是唐娴。
離得近了,看着那雙流光的沉靜星眸與白皙柔美的容顏,他莫名覺得生疏,後退了一步,愕然發現這姑娘個頭不算矮,竟然有他鼻尖那麽高。
陌生和疏遠的距離感,像是一條看不見的銀河,橫亘在兩人之中。
樓千賀情不自禁地又退了一步。
唐娴心跳如雷,不知道他怎麽回事,在心中盤算一遍後,鼓起勇氣率先開口:“公子可是尋錯了人?”
樓千賀驚醒,匆匆作揖,道:“在下并未尋錯人……早先府中下人不懂規矩,險些誤傷孩童,還請姑娘見諒。”
唐娴不敢貿然開口,矜持地點了下頭。
一陣沉默後,樓千賀又道:“驚擾之處,還望雙兒姑娘海涵。”
唐娴已完全被繞暈了,這雙兒姑娘,當真是指自己?
她腦中一片空白,也沒辯駁,順着樓千賀的話,客氣又簡短道:“無妨。”
說完轉身就要上馬車。
她是一刻也不想與樓千賀相處,誰知道他又會說出什麽驚人的話來。
可越怕什麽,就要來什麽。
她才轉回身,樓千賀又開口了:“敢問姑娘可是入京來尋親的?在下是京中人士,姑娘若有麻煩事,盡管開口……”
唐娴一個字也聽不懂。
且不說她不是雙兒姑娘,她就是真是,遇上麻煩事也不可能去找樓千賀求助。
這人不可靠的。
但她沒法直說,偏頭望車廂詢問雲停。
雲停的臉被面具遮住,聽完他倆的對話,未作出其餘舉動,也沒提出疑問,此時,對着樓千賀嗤笑一聲,嘲弄道:“看不出來,樓大公子還精通變臉的奇藝。”
這人前不久才差點傷了雲袅,雲停會對他有好臉色才怪了。
這正合了唐娴的心意,她不再遲疑,快速踩着腳踏入了車廂。
樓千賀想為自己辯解幾句,想問清雲停的身份和唐娴的住所,被随行侍衛上前一步橫刀阻攔,無法,只能望着馬車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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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無話,到府門口時,奔波了一整日的雲袅已經靠着唐娴睡了過去。唐娴試圖喊醒她,人不僅沒醒,還差點哭鬧起來。
喊住一步邁下馬車的雲停,唐娴道:“抱她回寝屋啊。”
雲停皺眉:“你讓我抱?”
“她是你妹妹,父親不在,不是你做兄長的來抱,那要誰抱?”
這邊府上只有年輕侍女,看着沒有能抱得動七歲熟睡孩童的。畢竟是府上千金,讓侍衛來抱,多少有點不合适,便只能雲停親自來了。
“我是傷患。”雲停擡着右臂提醒唐娴。
唐娴胳膊都被雲袅枕麻了,只想快些回去洗漱歇息,以極其認真的口吻道:“我與你保證,你把袅袅抱回去,那點傷加重不了多少,絕對死不了。”
雲停眯起眼,止住欲上前的侍衛,重新邁入車廂去抱雲袅。
車廂中只有一盞燭燈,很暗,幸好回程路上雲袅犯困,幾人都沒什麽交談,才沒讓唐娴露了視物不清的怯。
馬車停住後,府門口燈火足夠明亮,唐娴就更不怕了。
可雲袅就靠在唐娴懷中,雲停俯身來抱,寬肩與胸膛直接将她的視野填滿,也将絕大多數光芒阻隔。
唐娴眼前一暗,除了近在咫尺的模糊人影,旁的幾乎什麽都看不見了。
朦胧中,她感受到撲面而來的陌生的氣息,有一種被侵襲的不适感,本能地偏過臉閃躲。
随着這動作,額頭不輕不重在什麽地方撞了一下。
唐娴睜大眼,可惜無濟于事,依然無法看清眼前事物。
“抱袅袅回去死不了,你再往我傷口上多撞幾下,就未必了。”雲停的聲音響在耳邊。
唐娴抿緊嘴唇,任憑那道氣息将自己圍住,未再有動彈。
緊接着,窸窣的衣物摩擦聲在狹小昏暗的車廂中響起,唐娴正想着是不是該放開雲袅了,手背忽地被一陣溫熱覆蓋住。
奇特的觸感讓唐娴心尖一震,猛地縮手,掙脫了那短暫的觸碰。
她的動作太顯眼,雲停也因此僵了一下。
回程時,雲袅是靠在唐娴身上睡的,唐娴的右臂從她身後環着,另一手摟着她的身子,以防馬車颠簸摔倒。
此時,雲袅整個上半身全部依進了唐娴懷中,方才那一下,便是雲停去摟雲袅的腰身時,不慎壓住了唐娴的手。
要把雲袅從唐娴懷中抱出來,下一步,他的手要伸到雲袅背上,而雲袅的背,緊貼在唐娴懷中。
雲停彎着腰低頭,看見雲袅仰着臉,頭頂抵着唐娴纖細的脖頸,睡得雷打不動。
而唐娴略微向左偏着臉,眉眼低低垂着,随着燭光微微顫動。
她的皮膚很白,鼻梁骨挺着小巧精致的弧度,燭光一路滑下,從鼻尖跳躍到飽滿的面頰,在她臉上渲染出一種柔潤的瑩白。
雲停正盯着唐娴的側臉看,她忽然小心翼翼地深呼吸了一下,雙唇微啓,眼睫跟着扇動了兩下。
雲停瞬間清醒,以為唐娴發現了自己的異樣,卻見她深呼吸之後,又屏息不動了,宛若一尊石像。
這麽近的距離的被人盯着看,她沒察覺嗎?
這個念頭在雲停心中一閃而過,他正欲再細致地查看唐娴的狀況,夾在兩人之中的雲袅忽然蹬了蹬腿,一腳踹在他小腿骨上。
唐娴手臂發麻,跟着低吟了一聲,催道:“快抱走啊,胳膊不能動了……”
雲停收起發散的心思,一手抓住雲袅的胳膊往前拽,一手虛放在唐娴臂彎,道:“松手。”
唐娴松手,雲袅的身子向前傾,雲停接住她,虛擡着的那只手貼着雲袅的後背探入她二人之間,手背摩擦到唐娴的衣物的同時,感受到一陣夾着淡淡胭脂香味的溫熱。
這讓雲停記起箭矢射來的那一瞬間,那時他抱着唐娴躲閃,手掌扣在她腰上,也是這種觸覺。
他微一沉默,手掌向外打開,然後施力一抱,将雲袅徹底從唐娴懷中接過。
沒有半分停留地跨出馬車落地,夜間的涼氣迅速貼合上來,将掌心和手背上那點殘留的溫軟觸覺逐漸消融。
車廂中沒了擋光的人,唐娴的目力也緩慢恢複。
她輕輕吐出一口氣,活動了下麻木的手臂,又撫摸幾下心口,然後扶着車廂木門,小心地下了馬車。
府中燈火通明,雲停抱着雲袅直接進入蘭沁齋的寝屋,侍女早已把床褥收拾妥當,雲停便直接把人放到了床上。
放下時,雲袅一翻身,死死壓住了他的衣袖,他的手被迫撐在榻上,彎腰去扯袖口時,身後傳來唐娴的腳步聲。
雲停陡然記起,手掌下這張柔軟大床,是唐娴與雲袅一起睡的。
這想法一入腦中,掌心被灼燒了般,他直接站起,一把将衣袖扯了出來。
動作太粗魯,弄得雲袅身子颠了一下,咧着嘴巴嗚咽了起來。
雲停沒聽見似的轉身,看見唐娴坐在內室的圓桌旁,正邊揉着胳膊,邊低聲吩咐侍女備水。
聽見響動擡頭,遞來一個不贊同的眼神,“你一定要把她弄醒嗎?”
雲停咳了一聲,道:“不然要你做什麽。”
唐娴記起來了,她被安排進蘭沁齋就是來照顧雲袅的,于是忍氣吞聲,擦着雲停的肩進了床幔。
雲停回身,看見青紗床幔緩緩飄落,唐娴的身影也随之低了下去,似乎是依偎到了床榻上。
他在原地站立了會兒,見侍女端着清水和巾帕悄聲進來,默默轉頭,負手出了蘭沁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