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我們的才是他的朋友。”
“不管咋說,大黑丁大哥幫過咱們,咱們欠他的恩。”萬氏嫫說。
大黑丁一直站在那兒靜靜地聽着,這時,他上前叫了一聲:“夫人”,說:“我和普土司、和夫人您,可以說是患難與共的兄弟兄妹,我來這裏決不是害你們的。你們應該知道,現在的形勢對你們很不利。”
萬氏嫫問:“你又是來勸降我們的?”
大黑丁說:“夫人,我這次獨身而來,就是為了給你們一個機會。李定國将軍聽了你的事後,挺佩服你的,願意和你一起共舉大事。”
者龍山怒道:“你羅嗦半天,原來是想叫我們投降。大黑炭,我告訴你,我手下有上萬人,我降他還怕他一下子吃撐了。”
“上萬人的确不是小數目,但如果真打下來,即使再多個上萬人,也只能是一堆炮灰啊。”大黑丁說。
“放!你太小瞧者家兵了。”者龍山摸起刀,對準大黑丁欲砍下去,被萬氏嫫搖手止住。
“夫人”,大黑丁懇切地說:“這是關系千軍萬馬的命的大事,您別犯湖塗啊。”
萬氏嫫笑道:“我是不能犯湖塗,千軍萬馬萬馬千軍我不管。我只知道,人不能卑躬曲膝,不能跪着生,只能站着死。”萬氏嫫說到這裏,害羞地想到了普艾古諾在世時常說的一句話:“人死尻朝上,沒啥大不了的。”
大黑丁嘆了一口氣,說:“夫人,哪我只好告辭了。”
“不送。”萬氏嫫說。
大黑丁縱身出門,間無影無蹤了。
“真是好身手。”萬氏嫫感嘆道。
這一刻,大西軍停止了進攻,丢下幾十具屍體撤退了。佴草龍一片死亡,木栅欄熊熊燃燒着,白白紅紅的東西這裏一片,那裏一片,死屍枕着死屍,鮮血覆蓋着鮮血。
李定國仿佛是個愚蠢的東西,每天對佴草龍的圍攻沒有一點創意。這使者龍山原本灰沉沉的心裏進了一縷陽光,發出輕蔑的微笑。這種輕蔑帶來的麻痹,雖然使他最終送了命,但也局部滿足了他天中的某種東西。
順治五年七月初八日上午,雲南佴草龍罕見地炎熱。樹上的知了聚集起龐大的合唱團,盡歡唱這血腥的充滿陽光的夏天。者龍山領他的愛妻萬氏嫫,全然不顧山下李定國的虎視耽耽和空中鳴叫的冷箭,走進了部将湯嘉賓的營寨,為李定國的愚蠢和佴草龍的堅固舉行盛大的慶祝宴會。他們端起酒碗的那一刻,李定國的大西軍卻抄正小路圍了過來。愚蠢的李定國竟然一下子聰明了。
雖然名為慶祝,但宴會的氣氛并不熱烈,燥熱的空氣中似乎總流淌着一種壓抑的成分。人們不輕易大笑,即使有笑聲也是幹巴巴的,沒了往日的豪氣。
湯嘉兵的營寨倒是十分的氣派,地上鋪滿了綠綠的松毛,四角各有一個高高的瞭望臺。兵丁雖然不笑,但卻一個個精神抖擻。大家沉默着喝着酒,吃着烤羊,有好幾個人已經呈現出了醉态,坐在那兒胡言亂語。
李定國抄小道圍攻營寨的消息送進萬氏嫫耳朵裏時,萬氏嫫正将一碗酒倒進嘴裏。這個消息和白酒一樣辣得她直翻白眼。很快,消息産生的反應壓過了白酒的反應,她難過得差點沒把吃的東西吐了出來。者龍山和其他部将驚慌地望着她。她這才不好意思地感到,自己确實失态了。
者龍山伸出手,握了握妻子,表示安慰。萬氏嫫點點頭,轉身握住湯嘉賓的手把他拖到一邊,壓低嗓門說:“趕緊派人聯絡其它營寨,火速來救援,如果大西軍斷了咱們的水源,餓不死也必會渴死。”
“狗日的李定國真夠卑鄙的。”湯嘉賓說。
萬氏嫫提高嗓門:“大家看到了,李定國已将咱們圍了個裏三層外三層,突圍的希望極其渺茫。咱們要咬緊牙關,決一死戰。”
正像萬氏嫫擔心的那樣,營寨的水源很快被大西軍截斷了。七月的天空清澈無雲,平日一向多雨的佴草龍竟連續兩個月不見一滴雨。太陽變得更加火辣起來,幹旱、口渴、無力、煩悶,像傳染病一樣在兵營中蔓延。各種野菜、野草、樹葉,但凡含有水分的植物,全被士兵們塞進嘴裏,吧叽吧叽地咀嚼,其中的水分。在黑夜降臨的時候,總有兵士被派出寨,但從沒有一個成功地發回消息。第二天夜晚,又派出去一個,但依然沒有回應。
在閃爍的星光中,者龍山走到妻子的面前:“讓我去和李定國談判吧。”者龍山細聲說。
“什麽?談判?投降!”萬氏嫫幾乎是暴跳起來。者龍山的想法太出乎她的意外了。
“不投降就只有死,全部死!”者龍山同樣的情緒激動。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記得這是你常對我說的一句話。”
“可是……”者龍山嗫嚅着,這使萬氏嫫産生了一種不可言喻的厭惡感。
“龍山。”她用一種溫柔的語言稱呼着丈夫的名字,說:“你以為李定國會饒過咱們嗎?拼是死,投降也是死。一個大老爺們,站着撒尿也該站着死!”
者龍山無語。
萬氏嫫轉身回到屋裏,解下懷裏熟睡的踢兒,交給普老六——他自從上次報信中箭後一直跟随主母——作為她感情上的唯一牽挂,她決定将兒子托付給厚道的普老六。她覺得兒子一定如她,他活着,她的夢想就一定能活着。
普老六哭泣着抱過普踢。他的哭泣傳染了其他人,屋內頓時響起了一片哭聲。女人哭,男人也哭。部将哭,兵士也哭。大家的哭聲極大地堅定了萬氏嫫的決心。“給我身上纏上炸藥。”萬氏嫫說。
士兵們震驚地望着這位慈善的主母,将一包炸藥捆在了她的腰間。“多纏幾包。”萬氏嫫說。
一切準備停當——什麽松明、長刀、烏雲馬,還特意披了一件紅色的鬥篷在身上。萬氏嫫對迷惑不解的兵士們說:“我在前面炸出一個口子,大家随後突圍,聽明白了嗎?”
大家一下明白了主母的意思,她這是要用自己的身體去炸開血路啊。衆兵士們傻呆了,好一會,才“哇”地哭出聲來,身前身後的人紛紛跪倒,就像一片被砍倒的雕塑。
萬氏嫫身上的鬥篷随風飄着,扯成一團滾動的火焰。她翻身上馬,竭盡全力控制住那漫上心頭的與生俱來的情緒,以完整和美妙的姿态沖向敵人。
“氏嫫……”就在主母的烏雲馬躍向大西軍的剎那,者龍山也全身纏着炸藥奔了過去。“我也來了。”者龍山大喊道。如此壯麗的夏天給了者龍山一種迫在眉睫的英雄的感覺。這種感覺像一種神秘的力量推動着他隆重地死去。因為只有這樣,他才能幸福地和女人連在一起。
巨大的爆炸聲響在夏天的黃昏,轟隆隆的爆炸是連珠式的,人們清楚地分辨出,響聲共有兩聲。硝煙和塵土被爆炸聲托在半空中,形成了一團巨大的烏雲。此時暴雨終于箭一樣射在幹渴的佴草龍……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