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第九朵雪花(六)
今天, 許翔抱着書包喜極而泣,他這副開心到流淚的樣子看起來頗為癫狂,邊上的同桌見了, 悄沒聲往旁邊湊了湊。
許翔之所以哭得如此感天動地, 原因無它, 今年是2002年,他讀完了小學, 從今天開始,他再也不用挨他媽跟他爸的混合雙打了!
從四年級下學期開始至今,許翔已經數不清自己挨了多少次打, 尤其是在林嬌那個拖油瓶每次都考全年級第一, 還拿了很多獎勵之後,幾乎是林嬌領一次榮譽,他就領一次打, 許翔做夢都想自己趕緊讀完小學,之後他就再也不讀書了!
回到家後,許翔看見他媽, 感覺從未如此親切過,嘿嘿, 他再也不用去學校了,看他媽還怎麽揍他!
在這兩年的時光裏,許舅媽對自己兒子什麽德性已經非常了解, 她眼皮都沒擡一下, 問:“考了多少分?”
許翔一窒。
小升初的考試是成績沒出來之前先報學校, 最高可以報縣公立中學, 但人家分數線高,或者報私立中學, 根據低了多少分交多少培養費,不像鎮初中,沒有分數線要求也不需要額外交培養費,許翔對自己很有點吊數,只填了鎮初中一家。
但他這個成績嘛……四年級時許翔尚可語文數學加起來考49分,六年級時,他兩門加起來能是兩位數,都是靠他運氣好,選擇題蒙對了。
許舅媽拳頭硬邦邦,抄起衣撐子對準許翔一頓抽,許翔這兩年挨打挨出經驗來了,拔腿就跑,許舅媽跟在後面追,母子倆為村民們上演了一場免費的他逃她追他插翅難飛的戲碼後,林嬌背着書包從村頭走來。
“嬌嬌這次是不是又考了第一啊?”
“學校獎勵你啥了?”
“嬌嬌個子長高了啊,看着跟翔子都差不多了。”
林嬌很有禮貌的跟嬸子婆婆們打招呼,如果說許翔因為爛到極致的成績聞名大隊,那麽林嬌就是他的對照組,或者說,她是村裏所有小學生的對照組,其中又以與她同級的小學生最為凄慘,尤其是看見學校發的筆記本作業本鋼筆獎狀之類的獎品後,家家恨鐵不成鋼。
有位老叔這樣教育他兒子:“人林嬌沒媽疼沒爸管依舊次次考第一,你爹媽都在,咋就考不過人家?”
他兒子當時正在吃肉,聞言頭也不擡:“有沒有可能我就是因為有爸又有媽才考不過林嬌的呢?”
老叔當場抄起鞋底子給他兒子一頓胖揍。
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沒媽沒爹的孩子更懂事,這麽想想,好像也沒那麽難受了,而且林嬌學習再好,終究是個女娃,女娃小學時學習都挺好,一個班前十名能有七八個是女娃,男孩兒皮實貪玩,等再上了初中心思正了就好了。
以上這番言論是否有科學依據村民們不知道,反正很多人都這麽說。
許翔恨恨地看了林嬌一眼,卻不敢像兩年前那樣秋後算賬,因為每次他找林嬌麻煩,林嬌都不吃虧,而且事後過不了多久自己絕對挨一頓揍,許翔很苦惱,許翔不理解,許翔有十萬個為什麽。
他自己是不想讀初中的,只想在家耍,跟他一個班的好多人都不讀了,憑啥他要讀啊?
許舅媽兩口子原本也想着讀完小學認幾個字就行,可住在同一個屋檐下的林嬌每學期都考第一名,不僅如此,學校老師還推薦林嬌參加了什麽硬筆書法大賽、毛筆書法大賽還有作文大賽演講大賽……反正一大堆比賽,不是全鎮的就是全縣的,林嬌但凡參加,回回都是第一!
看堂屋貼滿她的獎狀就知道,兩年下來林嬌到底拿了多少獎勵!
學校比較窮,獎的都是本子鋼筆之類的學習用具,鎮上跟縣裏就不一樣了,不僅有獎狀跟文具,還有獎金!
這些錢林嬌都自己收着,也不說拿出來貼補家用,現在她手裏有多少錢沒人知道。
接連幾年兒童節,學生們列隊走村活動時,林嬌都是帶頭的那個,她才十二歲,個頭卻比許翔還高,許翔現在不敢惹她,也有這方面的原因在裏頭,去年他曾因被親媽暴揍而怒從心頭起,準備找林嬌算賬,結果還沒來得及帶着自己的好兄弟沖上去,就看見林嬌把一個渾身肥肉的小胖子摔在了地上,動作怪利落的,吓得許翔立刻偃旗息鼓。
哈哈,現在他不讀書了,看他媽還怎麽拿林嬌說事然後借題發揮動手打他!
許翔大概高興了兩個小時不到,許舅媽就宣布讓他去鎮初中上學,彷如晴空一聲霹靂響,許翔恨不得撞死當場,他往地上一躺開始撒潑耍賴:“我不上學!我不上學!我不上學!”
他滾得像條剛撈出水的黃鳝,堂屋的磚地被他卷起一陣塵土,在陽光折射下顯得尤為嗆人,許舅媽忍耐到了極點,衣撐子劈頭蓋臉給他一頓抽,許翔嗷嗷哭,這時林嬌勸道:“表哥,舅媽是為了你好,多讀書沒有壞處的,就算再怎麽讀不進去,至少混個初中文憑,以後出來也好找工作。”
許舅媽覺得林嬌說得對,許翔覺得林嬌想讓他死。
等許舅媽抽完了兒子去熬豬食,林嬌才走到許翔身邊,彎腰把他從地上扶起來,語氣乖巧地說:“表哥,雖然你每一科只能考個位數,但勤能補拙,笨鳥先飛,我是不會嫌棄你的,我會督促你。”
許翔莫名打了個寒顫,他真的很恨,憑什麽林嬌一個丫頭片子學習那麽容易,自己就不行?他明明都抄了很多書啊!
許翔想不明白,許舅媽跟許舅舅又何嘗想得明白呢?
最終,許翔還是去上了初中,因為村子離學校挺遠,步行得一個半小時,家裏就給他買了輛新的自行車,許翔天天蹬車去學校,下午放學回家,許舅媽像往常一樣壓着他抄課文。
這是許翔四年級下學期被迫養成的習慣,他總是背不下來,林嬌說好記性不如爛筆頭,她背不下課文時就會動手抄幾遍,然後就記住了。
當時林嬌說話時語氣特乖,充滿了對許翔的關心,許舅舅一聽覺得對,背不下來,抄多了不就行了?
于是他開始跟許舅媽一起逼許翔抄課文,語文不會背?抄!數學不會寫?抄!抄它個一百八十遍,難道還能不會?
可許翔越抄越不會,手都抄罵了依舊不明就裏,反倒因為長時間抄書生出了厭學心理,他抄是抄了,卻壓根沒往心裏去,越抄越是反感,越抄越是抵觸,成功讓兩門49變成了兩門9。
從去年開始,農村小學逐漸開展外語課,許翔跟林嬌都不是三年級,所以都得到初一才開始接觸外語,拼音都沒學明白的許翔,對着跟拼音長一樣卻又讀音不同的字母束手無策,無法分辨,許舅舅雖是初中學歷,實際上讀書時也是差生,兩口子不懂學習,又要指點兒子學習,可不就只有抄了麽?
“表哥,你都抄了好幾遍了,怎麽還不會呀?”
林嬌寫完了作業,看着許翔那一堆鬼畫符,估計他自個兒抄完了都不知道寫得是啥,“我聽老師說,男生對文科都是很不擅長的,所以你別急,慢慢來就好了。”
說完,林嬌收拾好了自己的書包,好像她只是随口一說,沒有別的意思。
許翔開始上晚自習了。
鎮初中學生大多數走讀,所以只有少部分住校生才要求上晚自習,走讀生自願的話也能上,許翔說老師會在晚自習時來看班,很多人都去問問題,許舅媽兩口子一聽,上,必須上!不然別人都學會了,他們家翔子不會,交了一樣多的學費,那不是虧大了?
一年後,林嬌讀完小學,并在小升初考試中獲得全縣第一的好成績,外婆家的門檻都要被幾所中學的老師踏破了!
縣初中鎮初中跟幾家私立中學都來搶人,林嬌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條件最好的縣中,原因很簡單,縣中第一有獎金,她想多攢一點錢,以後可以讀大學,0936雖然也會獎勵錢,可數目不算特別多,她現在才上初一,等讀大學還有好多年,她得為自己的未來打算。
系統為被綁定者提供最好的學習資源及老師,也會滿足她在生活上的任何需求,林嬌十二歲就長到了一米六五,而且身高腿長體态健康,年年運動會跑步跳遠都能拿第一,這都要歸功于0936為她制定的營養餐與訓練計劃。
林嬌考得好,外婆外公下地臉上都有光,許秀娟和郭老師聞聲而來,說林嬌可以走讀,這樣就不用在食堂吃了,在家能吃得更好,也不用跟人擠八人間的宿舍。
沒等林嬌說自己要走讀,外婆家就迎來了一位稀客。
小轎車停在門口時,大家都以為又是一所學校來拉人的,誰知從車上下來的不是別人,居然是許秀娟的前夫,林嬌的親爸林永民。
他這幾年跑運輸賺了錢,養出了肚腩,頭頂略禿,其實他今年也就三十啷當歲,看起來卻比快四十的郭老師油膩不少。
林嬌考了全縣第一,學校恨不得敲鑼打鼓奔走相告,校長在附近幾個村子的路口拉了橫幅,上書“熱烈祝賀我校林嬌同學在小升初考試中位列全縣第一”,哪怕林永民是瞎子,其它認字的同村人也會告訴他。
這人有了錢,有了新老婆,又如願以償生了兒子,就不介意再多養一個能給他争臉的女兒了。
許秀娟看見林永民卻是臉一沉,要不是礙于周圍還有好幾個老師,她能拿鐵鍁把林永民薅出去。
林永民大方極了,表示自己在縣城買了房子,閨女要是去縣中讀書,直接去他家住就行,還掏了一千塊錢出來,說是給林嬌上學用。
許秀娟實在忍不住,冷聲道:“把你的臭錢拿走,嬌嬌不稀罕——”
話沒說完,一千塊錢已經被林嬌接到了手裏,她為啥不要?她現在要的是這一千塊錢,等以後她要的,就是她爸的家産,林嬌才不做清高獨立的閨女,該她的一分都不能少。
林永民看閨女接了錢,大喜過望,覺得父女倆哪有隔夜仇,閨女到底還是小孩兒,好好籠絡,以後自己臉上就有光啊!
他跑運輸的,就只讀了小學,家裏兒子比林嬌小了五歲,暑假過後讀二年級,那腦子就跟不開竅一樣,回回考倒數,林永民氣得抽了他好幾回,你說閨女這腦子要是長在他兒子身上該多好啊!
那樣他也就不擔心後繼無人了。
林嬌問許秀娟:“媽,你不給我錢嗎?”
許秀娟:……
她想着林嬌上初中走讀,衣食住行都是她照顧,還需要給啥錢?
可林永民在邊上看着呢,許秀娟一咬牙,掏了五百塊錢出來,林嬌把這一千五百塊錢收進口袋,然後用她一貫乖巧懂事的口吻告知二人:“謝謝你們的好意,我已經跟老師談好了,我住校就行,不用麻煩你們。可以的話,媽,爸,你們會給我生活費的,對吧?”
當着老師們的面,這對前兩口子誰也不肯示弱,林永民大手一揮:“好閨女,爸之前太忙了都沒時間來看你,你走讀,爸一個月給你三百塊錢生活費!以後你上學的學費,爸都給包了!”
這年頭一個初中生月生活費三百,絕對能過得很滋潤。
許秀娟則還是想親自照顧女兒,她盼着嬌嬌搬來跟一起住已經很久了,但林嬌心意已決,她也只能承諾一個月給林嬌兩百塊錢。
這樣的話,林嬌一個月能拿到五百塊,加上縣中有月考,第一名的獎金是一百塊錢,她絕對不缺錢用了。
不管親媽怎麽勸,不管親爸怎麽哄,林嬌依舊淡定地堅持自己的選擇,絲毫不為所動,來圍觀的村民們就覺得這閨女跟大人似的,很有主意,以後肯定有出息。
老師們離開後,林永民還沒走,他看着眼前出落的聰明靈巧的女兒,心裏充滿了喜歡,感覺這個曾經被他嫌棄的女兒,看起來不比他在大城市看見的那些有錢人家養出來的姑娘差。
林永民想拉近一下感情,畢竟有個全縣第一的女兒是件長臉的事,許秀娟想拽着女兒說點悄悄話,尤其怕林嬌被林永民拉攏過去。
林嬌知道這倆人想說啥,其實她想友善地提醒媽爸別費勁了,真要比誰對她好,幹脆比誰給的錢多得了,多餘的廢話不用講。
但她是個懂事女兒,不會意氣用事,就像是她忍小胖子一直忍到四年級下學期,她是打不過他嗎?
不是的。
小胖子家裏很疼他,而且有個會撒潑的奶奶,老師罰沒寫完作業的小胖子中午留校,他家奶奶直接跑到學校罵老師,小胖子爹更是直接說了,他們家不圖兒子讀書好,就是送他來認幾個字。
林嬌很清楚自己的處境,她考了一次第一不算什麽,老師們逐漸認可她,不代表會為她惹麻煩,她打了小胖子,小胖子家裏人來學校鬧,她打不過他們一家人是一,沒有能為自己出頭的家人是二,勢單力薄的情況下,得不到外界幫助,林嬌還是選擇置之不理。
所幸她調了座位,小胖子說她沒有爸之類的話,林嬌不是很在乎,一直到四年級下學期,林嬌拿了硬筆書法大賽的第一名,在鎮小學聯合舉辦的演講比賽裏也拿了一等獎,徹底奠定了自己在老師心中的好學生形象後,她才騰出手來收拾小胖子。
這一次,小胖子家裏人跑學校來鬧,老師立刻就通知了校長,校長首次以極其強硬的态度将人攆了出去,那是之前的林嬌從未得到過的,來自成年人的庇護。
現在小胖子在班裏已經不敢跟林嬌對視了,就跟她的親親表哥一樣,他們都很怕她,卻又說不出為什麽怕她。
林永民很有眼力見,他知道自己在前妻娘家不受歡迎,他來主要是為了看這個讓他臉上增光的閨女,表達了慈父之心後他便起身告辭,同時給林嬌留下了自家號碼跟地址,囑咐她放假了給他打電話,他開車來接她。
林嬌不置可否,許秀娟則在林永民離開後拉她進屋說話,“嬌嬌,媽跟你說了多少次,你不知道你爸他——”
“我出生後,看見我是個女孩轉身就走,是外婆把你接出醫院給你坐月子的。”
“你知道你還——”
許秀娟覺得女兒不跟自己一條心了,忍不住指責道:“你爸就是看你學習好才來,他給你這點錢能怎麽樣?他重男輕女——”
林嬌當然知道林永民是個什麽樣的人,只不過她沒覺得許秀娟就好到了哪裏去,這一點在許秀娟二婚時她就明白了。
所以她反問:“他是我爸,我為什麽不能要他的錢?如果我不要,你能給我這一千塊嗎?”
許秀娟一窒,她不能,她手頭是有這麽多錢,可家裏人吃穿孩子上學人情來往樣樣都得花錢,而且林嬌才十三,拿這麽多錢怎麽能行?
林嬌說:“看吧,你不能給,又不許我拿別人給的,那我要怎麽辦呢?”
她不拿林永民的錢,那就只有她自己吃虧,因為她不拿,林永民沒虧,許秀娟也沒虧,也許她不拿這個錢能讓親媽心裏舒服,可許秀娟舒服完,轉頭回去依舊跟郭老師睡一個被窩,依舊給郭老師兩個兒子做飯洗衣服啊,在這個過程中,林嬌能得到什麽嗎?
她沒心情關懷許秀娟,更不在乎林永民。
許秀娟感覺女兒的話說得自己心裏發慌,但她說不上來自己為什麽這麽慌:“媽從沒想過丢下你,當初跟你爸離婚我也是帶着你走的……”
林嬌看着她,很誠實地說:“其實你帶不帶我,沒什麽區別。”
留在林永民家,被嫌棄被打罵得幹活,在外婆家,依舊被嫌棄被打罵得幹活,這有什麽不一樣?
要是許秀娟沒有再婚,而是帶着林嬌一起離開,再苦再累的日子林嬌也會感覺很幸福,可這個選項是許秀娟自己放棄的,林嬌不會對此感到愧疚,許秀娟跟林永民兩人在自願的情況下孕育了她,在這個過程中沒有人征求過林嬌的同意。
許秀娟被林嬌說得搖搖欲墜,深受打擊,林嬌看着她眼中含淚的模樣,心如磐石不為所動,她哪有心思花在別人身上,有這時間她多學點知識,不比在這上演母女情深強?
郭老師還在,許秀娟脆弱了一會兒自己就收拾好了情緒,人都走了,外婆拉着林嬌的手,叮囑她要好好學習,放假了就回家裏來。
林嬌沒說回也沒說不回,她看着外婆那雙滄桑的手,心裏一點波瀾都沒有。
有時她感覺挺奇怪的,自己的心好像變成了一塊石頭,要是從前外婆這樣關心她,林嬌早感動地哭了出來,可現在她只有冷漠,因為她很清楚,外婆更關心舅舅跟表哥,只是偶爾分一絲真心給她。
我一點都不乖巧懂事,不孝不順,知恩不報,我是變成了一個怪物,還是我本來就是這樣?
林嬌不知道,但她不為此感到迷惘或惆悵,畢竟她的人生還有很長,沒必要為了這十分之一的真心牽腸挂肚。
唯一真心高興的只有許翔,林嬌不在家裏住了,這代表什麽?
代表再沒有人能看穿他刻意塗改的試卷跟分數,也沒有人分得清他的作業寫了沒寫,換句話說,他媽沒理由打他了!
走吧走吧,趕緊走吧,最好再也別回來!
報道那天,林嬌自己收拾了行李,她的東西并不多,兩身換洗衣服跟一套日用品,在外婆家住了八年,她的私人物品就只有這些。
林永民說要來送她,許秀娟也說送她,林嬌沒拒絕,但她走得早,愣是讓這兩人撲了個空。
她自己拎着包,步行四十五分鐘到達車站,花了三塊錢,擠上了去往縣城的車。
林嬌一點都不慌張,也絲毫不感覺孤獨,她只知道,世界很大,而她很渺小,與此相比,任何多愁善感的長籲短嘆都是在浪費光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