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7章 第十一朵雪花(二十三)
莫忘不是本名而是筆名。之所以謝妙會覺得莫忘的臉眼熟, 是因為她曾經見過一張上過熱搜的劇組合照,莫忘正是其中一名編劇。
“我以為你已經不寫小說了,原來是去當編劇了?”謝妙好奇不已, “你今年多大啊?”
莫忘局促回答道:“……是實習編劇, 跟着老師在寫, 剛畢業沒多久。”
謝妙伸手跟她握握:“我也剛畢業,入職前想着以後要當社畜了沒時間玩, 才報了個旅行團七日游。”
虛拟世界裏的謝妙怼天怼地百無禁忌,現實生活中的她卻很懂進退,而且很擅長察覺她人情緒, 就比如說, 她不會問任何可能讓人感到冒犯或尴尬的問題。
莫忘自己心虛,不大敢看謝妙跟了了,她已做好被審判的準備, 誰知這兩人誰也沒問,最後還是莫忘自己讷讷道:“你們……沒有什麽話想問我嗎?”
謝妙從身上摸出手機想查看自己現在身處的位置,随口答道:“人與人相處是需要點距離感的, 我其實能理解你說謊的原因。”
以當時謝妙對原文情節的憤怒,要是那會知道李明蘭就是作者莫忘, 她很可能會當場發飙。
莫忘把目光投向遠方,她看天空也看高山,低聲說道:“不是的。”
“嗯?”謝妙不解, “不是什麽?”
“……不是因為害怕你們會生氣, 或者是怕自己被罵, 挨揍才撒謊自己是讀者的。”
人類生來具備說謊天賦, 而說真話需要勇氣,真話的每一個字, 舌尖都要滾過銳利針刺。
莫忘的手垂在身側握成了拳,像是想抓住什麽:“……是因為羞恥。”
那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莫忘一直覺得筆下創造出的人物沒有實體沒有靈魂,根本不存在,她寫她們,寫她們美麗寫她們悲情,寫她們為愛奉獻香消玉殒或終身孤老,有時寫着寫着,情到深處,連她自己都會為筆下的角色流淚。
她認為自己分得清虛拟與現實,分得清文字與真人,誰會因為看了一部動畫,或是讀了一本小說,就去犯罪?更何況她寫得也不是什麽嚴肅文學,何必上綱上線指責她對女主角過分殘忍?
沒有啊!她明明寫苗小草善良真誠,并且讓苗小草歷經磨難後獲得了最終幸福,這難道還不能證明她身為“母親”,對“女兒”的愛嗎?
她真的沒有不愛苗小草,否則怎麽會給苗小草配整個故事裏最英俊最優秀的男人?雖然說兩人之間誤會重重磨難多多,可男主角最終認識到了錯誤,用餘生來補償深愛女主角,這不是很令人感動嗎?
莫忘不能理解看小說代入現實的讀者,尤其是謝妙這種既不喜歡又非要看下去的。
文字怎麽能代表作者的想法?莫忘昨天寫了單純善良的女主角,今天就在寫利欲熏心的女主角,昨天的女主角閱盡千帆歸來仍是純潔處女,今天的女主角就是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吉普賽女郎,明天她還可能寫對男人毫無興趣的鋼鐵直女——她純粹是想寫不一樣的角色,大為迥異的性格以及各式各樣的情節,僅此而已。
莫忘沒有受過什麽情傷,家庭學業跟事業都還算不錯,她身在樂園,體會不到痛苦,最悲傷不過是筆下女主角被傷害時,為其留下兩行真情實感的熱淚。
哪怕她進入自己筆下的故事,也依舊過得很幸福,成熟穩重又專情體貼的丈夫,聰明帥氣優秀出衆的兒子,她被這兩個男人寵成公主,年過四十仍然美貌驚人,簡直是人生贏家。
如果沒有戚如故,沒有苗小草的話。
直到她看見苗小草,開始逐漸自美夢中醒來,意識到文字世界被現實化後所呈現出的殘酷景象……苗小草啊苗小草,她不是一根無人憐愛的雜草,她是一根刺,是一把劍,是一面撕下“分得清故事與現實”畫皮的鏡子。
莫忘并沒有分清虛假與現實,當她身處虛假時,她會自動美化所看到的一切不合理:一成不變的宣傳手冊,永遠不會推出新款的品牌,不必擔憂會出現的意外,以及充滿幸福的現在。
謝妙吐了口氣出來,說:“既然你想寫各種各樣的主角,各種各樣的故事,也認為寫出來的文字不代表你的想法,更不會有人因為看了這些文字被影響,那你怎麽不寫毒販主角,不寫罪犯主角,不寫叛國者主角,不去深挖他們身上複雜的人性與不為人知的故事?”
莫忘下意識回答:“我對這些題材沒有興趣,而且……”
“而且會被舉報,被批判,甚至違法,對吧?”謝妙接過話茬,“這就表明你的邏輯不成立,其實你知道對錯。只不過跟販毒殺人叛國這類行為比,對女主角殘忍是你意識中最不值一提的小事。”
莫忘無言以對。
“小學生用的教材課本,連插畫都需要進行嚴格審核,因為我們都知道,小孩子容易受到外界影響,成人難道就不會嗎?如果不會,為什麽會有那麽多人被騙去傳銷組織,那麽多老人瘋狂購買保健品?只能說清醒的是極少數。而極少數清醒的這部分人,她們大概率根本不會去看女主角被虐到死去活來的故事。”
過了許久,莫忘深深吸了口氣,承認道:“你說得對。”
“哈哈。”謝妙笑起來,“我之前也這麽跟別人說過,那人回我說如果這樣就不需要有小說的出現了。但我反對的是無意義的磨難,還有為了得到愛情所經歷的苦痛傷病。至于有沒有類似的男主角小說,這我管不着,而且就算有,也絕對沒有女性主角多。等到處都是愛受盡折磨被虐身虐心的男性主角了,我再幫他們發聲。”
說着說着,謝妙想起“李明蘭”說過的話,問道:“所以你才決定不回來了?”
莫忘:“嗯。”
謝妙又問:“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倆倆跟我們不一樣,我一直以為她也是穿進書裏的人。”
莫忘:“嗯。”
“你是怎麽知道的?”
怎麽知道的?
莫忘自己也說不清原因,可能是李芽對她的愛,也可能是李芽對她的恨,還可能是那種願意放她離開又想将她永遠留下的矛盾。
謝妙望着腳下一望無際的草地,喃喃道:“只有她一個人留在那裏,太殘忍了。”
一個有了靈魂,能夠分清虛假與現實的“主角”,讓她永遠生活在除了自己以外沒有真人的書中世界,這種結局比被流放還要恐怖。
在謝妙跟莫忘雙雙沉默之時,了了調轉方向往北走去,謝妙連忙問她:“你去哪兒?”
了了沒有停下也沒回頭,謝妙趕緊拉起莫忘跟上去,沒一會兒便有一股香噴噴的烤腸味兒穿過來,道路盡頭處,已經有了游客的身影,謝妙還看見了她跟的旅行團旗幟。
剛高興沒幾秒鐘,她就發現了了人不見了,人山人海的,一時半會也找不着。
謝妙跟莫忘互相留了聯系方式,見莫忘情緒始終低迷,謝妙悄悄附耳道:“告訴你個秘密。”
莫忘強打起精神後,聽見謝妙說:“謝跳其實是我弟弟的名字。”
沒等莫忘反應過來,謝妙人已經竄了出去,站在旅行團的人群中沖她揮手。莫忘下意識舉起手給出回應,腦子裏卻是一團亂麻。
七天的旅行團結束後,謝妙正常入職一家外企,如果不是這趟意外的旅行,她可能會接受母父的建議,回到老家去考公,旅行團的這七天也是她給自己思考的一個機會,到底是回去老家還是留在大城市,現在她找到了答案。
跟身為獨生女的莫忘不同,謝妙在現實世界中還有個弟弟,比她小了五歲,正在讀高三,跳媽跳爸是家裏的叫法,雖然謝妙是姐姐,但親戚們都稱呼他們為“謝跳媽”、“謝跳爸”。
以前謝妙覺得母父偏心的是她,因為跳爸就愛說“果然閨女才是爸媽的小棉襖,兒子是漏風的皮大衣”,跳媽也會在姐弟倆鬧矛盾時數落弟弟不知道讓着姐姐,說“等以後你姐嫁出去看還有誰跟你這麽吵”,弟弟謝跳同樣不壞,暑假第一次打工賺了錢,最先買了一支名牌口紅作為禮物送給謝妙……不管從哪方面來說,謝妙都很幸福。
一直到她大三暑假,得知家裏給謝跳全款買了房為止。
她不想去計較,怕失去這樣的幸福,被指責成攪家精,但有時就是窺一斑而知全豹,一旦意識到了不平等,生活中便體現在了方方面面。
比如讀書時媽媽跟她吵架,爸爸會當和事佬,同時會讓她去跟媽媽道歉然後母女和好,但弟弟跟媽媽吵架,不需要爸爸去勸,媽媽就會主動跟弟弟說話,哪怕昨天晚上吵翻了天,第二天早上媽媽還是會早起給他準備早飯。
比如爸爸在老家跟叔伯們喝酒吹牛,會炫耀謝妙讀書好,以後肯定能有出息,找份好工作,但後面會接一句這樣也能幫襯幫襯她弟弟,我跟她媽媽就少操點心。
比如她高中放假回家,大多自己搭公交,但同樣高中的謝跳放假回家,爸爸會親自開車去接。
謝妙告訴自己這是因為她讀高中時,家裏還沒有車——可那又哪裏來的錢,給還沒讀大學的謝跳全款買房呢?
她質問時,媽媽說男孩跟女孩不一樣,女孩結婚了自然有房子住,以後給她說對象肯定要找條件好的,但男孩要是沒房就說不上靠破;爸爸說趁着現在買得起就趕緊買了,否則再等兩年更買不起,而且當時謝妙在外地,所以寫的是謝跳的名字,并且承諾下一套房子就給謝妙買。
在另一個世界,謝妙才是謝跳,沒有弟弟,只有無條件愛她的母父,以及牢牢抓在手裏的家産。
這些日常生活中點點滴滴的小事,習慣了才會覺得無所謂,正如作者寫故事,對女主角的苦難習以為常。
如果不是這次的意外,謝妙也會繼續粉飾太平下去。
愛才是最堅固的枷鎖。
離開謝妙及莫忘視線的了了此時已經避開人群,白胡子老頭不死心地圍繞在她身邊,試圖勸她清醒:“你是不是傻呀,好不容易積攢的力量,全都留在一個虛假的世界裏,留給李芽,她連個真人都不是!你啊——!!!”
後面那句話沒說完,因為了了掐住了他的脖子,并緩緩收緊。
一股寒氣自她指尖向外發散,原本的白胡子老頭外表漸漸發生變化,從人形逐漸縮短、變小,最後成了個外表毫不起眼的光團,它甚至能感覺到自己的數據在飛快流逝,像是被某種更高級的存在掠奪,被設置好的自毀程序立即啓動,就在光團将要消失的瞬間,它被徹底凍住了。
凍成一顆拳頭大小的冰球。
“我不喜歡被欺騙,更不喜歡被當作傻子玩弄。”
在了了手中,冰球身上像是被人用刀子刮過一般,一層層冰屑向下墜落,然後消失不見,它吓壞了,連連求饒:“饒命饒命!我、我什麽都說,請不要銷毀我!”
與主系統之間的聯系被切斷,如果在這裏消失,自己便真正不複存在,此時的冰球無比乖巧,恨不得剖開胸膛向了了表示忠心,“我做這一切都是被逼的!我、我不是什麽修仙者,也不是系統什麽的,我是人,我也曾經是人!”
原本漠不關心想要将它毀去的了了這才停下手中動作。
冰球見求生有望,立馬竹筒倒豆子一般向了了講述自己的來歷,從母神計劃再到病毒系統,以及自己曾經的身份,它帶着哭腔道:“……主系統不像母神計劃擁有任意穿梭各個文明的能力,因為所有子系統都會被宇宙之間的黑洞撕碎并吞噬,根本無法進入其它世界。即便僥幸進入,也不能正确無誤收集數據,所以主系統才會選擇所在世界的人類靈魂植入子系統。”
也就是說,它根本是個已死亡的土著,被子系統随機選中并融合,獲得永生的同時,按照主系統的意願為其做事,當宿主完成任務,它們也能獲得重生。
冰球比較特殊,因為它在上一個世界發現了“無名”身上具有和母神計劃相同的力量,而且樊珈最終的任務根本不算完成,它接到的命令是将“無名”的力量奪過來,所以才會改變形态,想要從帝王最渴望的長生不老入手,哄騙了了入甕。
為此不惜耗費能量,在系統數據中随機選了一本小說,構造出一個幾乎能夠以假亂真的虛拟世界,希望能借此引誘無名堕落,從而奪取其能力。
誰知道由于與無名過于靠近,導致系統能量不穩定,把對小說執念最深的兩個人,也就是莫忘與謝妙的意識,給一同拉了進來,所以白胡子老頭一直不敢在無名身邊出現,它怕呀,跟她待得久了會受到傷害,否則為什麽主系統會被稱為病毒系統,還得繞着正版系統走呢?
雖然獲得了主系統所允許的部分數據,并擁有權限,靈魂在被子系統融合的瞬間便已通古曉今,可主系統數據裏并未記載關于母神計劃力量來源的事,冰球怎麽會知道,故事裏的虛構女主角苗小草,會因為和無名朝夕相處,受其影響掙脫劇情束縛?
苗小草是永遠不會醒來的,因為她就只是一個被塑造出的角色,哪怕她産生了自我意識,不想要莫忘為她創造的幸福結局——每有一名讀者在看這本小說,她就必須重複一次這個人生。
被拉入虛拟世界中的人也會受到影響,最終被同化,像莫忘跟謝妙,她們幾乎已經要成為故事中的人物了,偏偏子系統最想同化的無名始終無法被改變,甚至還因為她,使得苗小草蛻變成了李芽。
冰球如泣如訴把自己所知道的一股腦說了出來,期盼能被放過,它不知道為什麽苗小草會醒來,但了了知道,之所以會有小雪人出現,是因為了了與生俱來的特殊能力。離開納利亞所在的宇宙時,她将力量留下,從而促使母神計劃成功誕生,并且短暫忘記從前,但對了了而言無關緊要。
力量不可能被剝奪,即便她自願送出,依舊會有源源不斷的新力量從身體裏湧現;記憶即便消失,本性仍然桀骜,不會被馴服。
她是宜年也是如故,是無名也是了了。
“我說的都是真的,沒有一字虛假,主系統的指示是不惜一切代價從你身上得到和正版系統一樣的力量,我是受它指使才這麽做的,并不是我的本意!”
冰球哭喊着,不敢在了了手中掙紮,只盼她大人有大量能饒自己一回,它真的沒有說謊,它跟樊珈說的那些,都只是融合後所得到的數據呀!它的一舉一動都在主系統的控制之中,它也是無辜的!
了了問:“将宿主當作養料,或是通過宿主将旁人化為養料,不是真的嗎?”
冰球絕望道:“我是被逼的,我不這麽做,我就得死啊,難道我為自己,這也有錯嗎?”
有沒有錯了了不評價,但她知道如果不是樊珈少根筋,最終結局一定不甚美滿,滿口謊言的東西,還是早點消失比較好。
在冰球尖銳的哭叫聲中,了了将其徹底捏碎,冰屑在陽光下化作雪花,又随着了了的心意逐漸重新融合,變成了一份特殊禮物。
然後她才淡淡提醒:“你早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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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旅行結束後,莫忘在家躺了好幾天,終于在老師的奪命連環call中爬起來繼續寫劇本。
開始動筆之前,莫忘盯着空白屏幕發呆了足足半小時,這次老師給她分配的是“男主對女主産生誤會兩人争吵時女主不慎摔倒導致流産”的虐身情節,她負責寫場景及對話。
以前這種情節讓莫忘寫那真是駕輕就熟,可現在她怎麽也沒法敲下鍵盤,萬一呢?萬一這一次的故事再次成真,她要面對另一個“苗小草”呢?
半個小時過去後,莫忘打開安全軟件清理電腦,然後撕了一張一次性酒精棉,把屏幕上沾的不知什麽點點擦幹淨。擦完了發現酒精棉還有一大塊沒用,幹脆把鼠标也擦擦,感到口渴,又去倒了杯水。
一切準備工作就緒,莫忘突然發現自己忘了拿手機,手機上幾十個軟件,每個都有好多小紅點,有點強迫症的她忍不住一一點開再關閉。
這時謝妙很快發來一串表情包,說媽爸松口,已經将給弟弟全款買的房子轉到了她名下,等以後弟弟謝跳大學畢業再給他買,畢竟是姐弟嘛,長幼有序。
莫忘回以海豹鼓掌jpg,然後聽見門鈴響了,她還以為是謝妙前幾天說過給她寄的特産,結果透過貓眼一看,外頭壓根沒人。
莫忘感到很奇怪,打開門後左右觀望,心說快遞小姐怎麽跑這麽快,門口倒是放着個快遞箱子,她把箱子抱起來,發現很輕,而且從外觀上來看,裏頭裝得絕對不是特産。
是一個機械鍵盤。
還怪好看的,冰藍色的外形乍一看還以為是冰雪雕塑而成,抱在懷裏涼涼的很舒服,莫忘把正在用的鍵盤移除,把新鍵盤跟電腦進行藍牙連接,然後敲了幾個字,手感超級好,可以吊打她之前買的近萬那個!
莫忘鬼使神差新建了個文本,在上面打下了“李芽”這個名字。
有一種無法形容的神秘感覺自心底油然而生,莫忘潛意識裏察覺到這個鍵盤的特殊,仿佛自鍵盤裏跳出來的每一個字都是活的。
她慢慢地在“李芽”後面,又添上了“的時空之旅”幾個字。
與此同時,在某個虛假的世界中,唯一擁有意識卻無法離開的主角面前,陡然出現了一扇閃耀着光芒的門,門後藏着另一個,不,或許是千千萬萬個虛假的世界。
那裏有着與主角一樣被禁锢其中,重複着痛苦人生的其她主角。
她們在等莫忘,也在等李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