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1章 第二十二朵雪花(二十)
說是這麽說, 可要怎麽做呢?
柯樂尼無意識地揉着手腕,似乎還能回想起身在實驗室的糟糕回憶:“除卻權限擁有者,其它人是無法打開存儲器的, 更何況……”
“更何況什麽?”
柯樂尼快速閉了下眼睛又睜開:“……成為存儲器的人, 其實已經不能再自我思考了。”
會吃飯, 會睡覺,會說話, 能交流,可以像普通人一樣上學或工作,甚至能夠正常衰老與死亡……除卻偶爾出現在頸後的饑餓大嘴, 本體對自己的被改造渾然不覺。
夏娃正想說話, 突然咦了一聲,露出疑惑的表情。尤裏問她怎麽了,她神色頗為古怪地擡眼看向遠處的城堡, “困擾我們的問題,好像已經解決了啊。”
喬:“你是不是瘋了?”
一聲尖叫傳來,幾人互相對視後, 迅速朝城堡靠近,裏頭卻是大變樣, 門口的守衛不見蹤影,仆人們也都不在,只有癱軟在地拼命搖頭往後退的貴族夫人, 還有倒地不起的三男與次男, 最小的女兒正在領主貴族懷中。
領主貴族垂着眼眸, 身上散發着讓人難以忽視的悲傷氣息, 夫人崩潰地叫着:“不要過來!你不要過來!”
領主貴族将手中的小女孩放到椅子上,一步一步向妻子走近, 邊走還邊從手套中取出了一張黑色卡牌,夫人知道那是什麽,就在剛剛,她親眼看見丈夫殺死了三男與次男,她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明明丈夫歸家時還好好的,可幸福破滅得如此之快,讓她措手不及。
喬雖然很厭惡貴族,但這種場合也很難不出手,她見不得強者淩虐弱者,可沒等她動手,就被夏娃抓住了手腕:“別動。”
領主貴族同樣發現了她們,臉上出現了訝異的表情,但并沒有因此停止,還是大步上前抓住了夫人,黑色的卡牌刺入後頸,原本滿臉恐懼的女人立刻像被按下了暫停鍵,木木呆呆如同僵屍,不會哭喊也不會害怕了。
領主貴族捏着卡牌往下劃,于是夫人的身體從脖頸到尾椎處被打開了一條很長的口子,奇怪得是沒有鮮血也沒有內髒,等領主貴族從中取出一枚指甲大小的白色正方形卡片後,夫人僵硬的身體重新變得柔軟,砰的一下倒地不起。
從她身體裏掉落出了很多紙質資料,三男次男倒地的地方也是一樣,如今就只剩下椅子上沉睡的小女孩。
柯樂尼二話不說便去搶奪資料,威爾弗随即跟上,領主貴族靜靜地看着這一幕,居然沒有阻止,讓人搞不懂他究竟在想些什麽。
尤裏盯着領主貴族的臉看了很久,她有個很神奇的想法,夏娃的反應更是确認了這一點。
“……貝魯卡,是你嗎?”
領主貴族笑起來:“這也能認得出來嗎?”
她的身體漸漸發生變化,從領主貴族恢複成了原本的樣貌,黑色卡牌還握在她手中,上面排列着三枚相同的白色正方形小卡片,只填滿了一半,還有另外一半空着。
五個孩子加上夫人,應該有六張白卡才對。
柯樂尼手中動作減緩,盯着貝魯卡看了兩眼,最終沒說什麽,繼續做自己的事情了。
三分鐘後,算上貝魯卡一共六人,所有人都圍繞着長桌坐了下來,貝魯卡變化成領主貴族後,先是令衛兵退下,又讓仆人們回去小樓,未經傳喚不得靠近,所以城堡裏很安靜,暫時也算安全。
尤裏有很多問題要問,比如小獸人送回家鄉了沒,魔法師洛德怎麽沒有跟貝魯卡在一起雲雲……
可惜比起她的問題,其她人都更在意領主貴族。
“這種白色小卡,被稱為智慧卡。”
貝魯卡說着,将黑色卡牌推到桌子中間,這樣所有人都能清晰看見。
夏娃摸到手裏仔細觀察了一番,那種不大好的感覺又出現了。
“智慧卡,有什麽用?”喬問。
貝魯卡把那個小女孩抱在腿上,輕輕拍着她的背:“智慧卡,能夠讓被改造的人維持正常狀态。”
夫人優雅高貴追求美麗,對丈夫溫柔體貼,對孩子關心慈愛,是帝國最标準的賢妻良母。孩子們聰明活潑,孝順聽話,也是母父最理想的模樣,如果不取出智慧卡,所有人都可以維持這個狀态直到自然死亡。
“領主貴族呢?”威爾弗問,“他究竟是不是人販集團的首腦?”
貝魯卡點了下頭,“是。”
“你挺厲害的嘛。”對于強者,喬素來不吝誇獎,“我們幾個提前做了好幾天計劃,成功摸了進來卻還是一籌莫展,沒想到這些事你一個人就做到了,腦子挺靈光呀。”
柯樂尼看了眼喬。
貝魯卡淺淺笑了下:“我也是湊巧的。”
既然是熟人,貝魯卡便将自己這邊所知的信息全部告知。領主貴族已經被她關在了一個很隐蔽的地方,洛德正守着他,而她變化成了領主貴族的模樣,就是想拿到能夠證明其罪行的證據。
目的跟夏娃一行人是一樣的,只是沒想到兩撥人會直接碰上。
其實真要細究,裏頭問題很大,比如貝魯卡是怎麽輕易見到領主貴族,又是如何知道領主貴族是人販集團首腦,還有存儲器的秘密……畢竟夏娃等人知曉,是因為查普曼調查了許多年,還有身為當事人的柯樂尼。
但誰都沒有細問,确認貝魯卡是可信的之後,雙方很快達成了共識。
黑色卡牌是存儲器的“鑰匙”,只有卡牌擁有者才能啓動,所以貝魯卡才會變化成領主貴族,而她維持的變化時間很有限,至于最小的孩子,貝魯卡實在不忍心看到她小小年紀便失去生命。
“我想把她帶回去,說不定洛德會有方法。”
貝魯卡表達了自己的訴求,“她還很小,被改造的時間也很短,可能還有活下來的機會。”
喬想說死了就死了,反正長大了又是個貴族,但不知為什麽她沒有開口。
有貝魯卡在,夏娃立時有了新主意:“撞日不如今日,今天晚上咱們就把這事兒給解決了,你們覺得怎麽樣?”
衆人齊齊看來,不懂她所謂的“解決”是怎麽個解決法兒。
夏娃狡黠一笑:“嘿嘿,貝魯卡,還得你幫忙。”
午夜12點的鐘聲一敲響,過了半個小時,小隊按照原計劃開始行動。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透過雲層灑向大地,門買城的居民們如同往常一樣,開始每一天的生活。起床,洗漱,整理,吃早餐,或是上班或是上學……寂靜了一整個夜晚的城市逐漸熱鬧起來,與“聲音”一同出現的,還有奇怪的魔法屏幕。
屏幕上是領主貴族哭泣的面孔,他坐在看起來像是書房的房間裏,用羞慚的表情與痛苦的聲音向居民們認罪。
“……我是門買城的領主,波克肖恩,今天在這裏,我有一個隐瞞了多年,令我寝食難安的秘密要告訴大家……”
行走的人們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看向屏幕。
領主貴族仍然在哭泣,他看起來好像已經要被內心的負罪感折磨死了,可從他口中說出的話,卻令人無法對他産生任何同情。
三十年前,波克肖恩從父親那裏繼承了爵位,成為了門買城的領主。但他沒想到的是,意外病故的父親有一個隐藏了許多年的秘密,那就是門買城作為人販集團的總窩點,每年至少有數萬無辜之人從此處被“銷售”到各個大陸,老領主正是這個集團的創始人。
受困于各種錯綜複雜的關系,以及內心深處對于財富和地位的渴望,波克肖恩在短暫的驚慌後,沒有選擇揭發,因為一旦事情暴露,他會被父親連累的失去貴族身份。
因此他繼承的不僅是父親的爵位,還有父親的衣缽——波克肖恩成為了集團新首腦。
為了證明自己所言非虛,流淚認罪的領主貴族還在屏幕中展現了犯罪證據,人群中的記者瘋狂舉起影像卡牌記錄着,人群嘩然。
與此同時,領主貴族還承認了自己将家人改造成為存儲器的罪行,他痛哭流涕地說完這些後,舉起了一把匕首,對準咽喉狠狠刺了進去!
鮮血撲上屏幕,許多人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吓得尖叫,随即魔法屏幕消失,只剩下站在原地不知該作何反應的人們。
誠實,善良,公正。
刻在靈魂中的告誡令人們無法忽視現實,所有人都朝領主莊園奔去!
在領主貴族畏罪自殺時,教會的光明神像忽然莫名其妙地倒塌了,這似乎是某種不祥的征兆,寓意這塊充滿了正義的大陸,實際上卻掩蓋着無法抹去的罪惡。
乘此之際,夏娃一行人正在準備跑路。
老查普曼還是那身花裏胡哨的穿搭,黑貓親昵地盤踞在她肩頭,她給柯樂尼收拾了一份行李,“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本來這裏也不應該是困住你的地方。”
柯樂尼的到來令兵團壯大,多了很多生意,也賺了更多的錢,但查普曼覺得柯樂尼的能力遠不止于此,她不應該只是一個平平無奇的雇傭兵。
柯樂尼到達門買城時,除了一身破破爛爛的衣服身無長物,是查普曼收留了她,接納了她,讓她感覺到了久違的溫暖。
“我會回來的。”
她不習慣說溫情的話,殺了領主貴族,鬧出這麽大的事情,以後肯定是要走上逃亡之路了。柯樂尼沒有證件跟戶籍,身份又很敏感,如果長時間留在查普曼這裏,一定會給兵團帶來麻煩。
查普曼潇灑地拍拍她的肩膀:“去吧。”
她給小隊每人都丢了一瓶不算昂貴的酒,夏娃笑嘻嘻地改了句詩:“女子非無淚,不灑離別間。”
“對了,你們連早飯都沒吃,我鍋裏正煮着湯……”
老查普曼一句話,令喝酒的女人們噗一聲全噴了出來,随即一個接一個跳上南瓜車,恨不得立馬遠離這個老家夥。
沒有嘗過女巫藥湯的貝魯卡跟洛德有點摸不着頭腦,尤其是将禮儀刻在骨子裏的貝魯卡小姐,她甚至不明白大家為什麽跑得那樣快。
喬一把抓住她的胳膊:“還不走!”
等查普曼端着她剛熬好的湯出來,已經只能看得見南瓜車的屁股了,她嘆了口氣:“真是不識貨的小鬼們啊,有那麽難喝嘛……”
說着自己嘗了口,随即一頭悶倒。
南瓜車裏洛德正在看護領主貴族家的小女孩,昨夜她都沒來得及跟夏娃尤裏敘舊,就被扯到小孩子跟前了。
“這麽巧啊,你們怎麽也在這?”
威爾弗沉着臉坐在靠窗的位置,南瓜車三個人坐綽綽有餘,現在是七個人加一個小孩,就顯得有點擁擠了。
她記挂着杳無音訊的族人,而且跟其她六人沒什麽交情,所以并不想多說話。
柯樂尼的目光時不時會落在貝魯卡身上,即便她表現得很平淡,但貝魯卡還是有所察覺。她不知道柯樂尼是不是認出了自己,希望不是。
尤裏簡單講了一路上的事,随即開始讨論起今早這一出後,領主大公會如何處理此事。
波克肖恩的認罪已是板上釘釘毋庸置疑,雖然是貝魯卡扮演的,但所有的罪行都是真實的,展示的證據也是。擔心人們看不清楚,她們還特意将證據放大了呢,忌惡如仇的人們絕對不會善罷甘休,就看領主大公如何平民憤了。
人販集團經此一事必定也會元氣大傷,短時間內不可能再嚣張,不過最讓人好奇的還是夏娃。
“你是怎麽弄出那麽多屏幕的?”洛德好奇地問。“是支配能力的一種嗎?你也是魔法師?”
夏娃正在心裏盤算着如今的節點,喬是3,柯樂尼與威爾弗分別是2,剩下的貝魯卡、尤裏與洛德則是1,恰恰好湊齊了10個節點。
只可惜門買城太大,想建立穩固的虛拟空間還是很難,所以夏娃用光了儲存的魔法能量石,才做到為居民們實時轉播領主認罪的畫面,還只持續了半個小時左右。
這種虛拟世界不僅不穩固,甚至還無法控制,夏娃估摸了下,如果是創建完全能夠掌控的虛拟世界,以目前的能量和條件,可能拼死拼活也就十個平米不能再多了。
夠幹嘛的呀!
要是……
離開門買城之前,夏娃把腦袋伸出車窗回頭看了眼,沒人知道她在看什麽。
“對了,這小鬼真的有救?”喬還是很不爽大家都願意帶着這個小貴族。
她對所有貴族的态度都是一視同仁的厭惡,只能說這小孩得慶幸自己只是個小孩,否則她現在已經被喬撕碎了。
“有的。”洛德點頭,“她剛被改造不久,我可以暫時維持住她的生命體征,但救她性命的話,得回一趟象島,那裏有能穩固靈魂的藥。”
“不過她太小了,取出智慧卡後,她可能會永遠失去記憶,像真正的小嬰兒那樣重新學習和認識這個世界。”
貝魯卡摸了摸小女孩柔軟的頭發,低聲道:“那也沒什麽不好。”
喬嗤笑一聲:“說不定等她長大,知道你們毀了她貴族的生活,會反過來視你們如仇人呢。”
她對貴族的态度過于明顯,以至于柯樂尼的目光又快速從貝魯卡身上掠過一次。
象島是南海與西海之間的一片群島,恰好同威爾弗順路,因此衆人便決意先送小孩去象島治病,然後再從南大陸去東大陸,威爾弗的族人有很大可能被賣到了東大陸,這一點是從領主貴族口中拷問出來的。
貝魯卡變化的領主貴族看起來并無外傷,但領主貴族生前可遭受了極為殘酷的拷問,拷問由柯樂尼與威爾弗執行,在夏娃創建的小型“領域中”,領主貴族被反複開膛破肚,可無論如何都死不掉,他不是什麽有骨氣的人,所知道的東西全吐出來了。
領主貴族并不單單販賣人口,他還從東大陸獲得了一種特殊卡牌。
這種卡牌上蘊藏了支配能力,只要将卡牌融入身體,就能獲得一段時間的能力。
領主貴族非常會做生意,他走了特殊渠道,然後将特殊卡牌高價賣出,威爾弗殺死的幾名空間支配者全是買家,他們有錢卻沒有覺醒支配能力,好不容易從領主貴族這裏買到了寶貝,當然要源源不斷地花錢來維持。
而領主貴族将他們分別安排到了官方雇傭兵團中,目的也很簡單,卡牌只是實驗品,并不穩定,而在兵團裏,被雇傭的傭兵發生點“意外”是很常見的事情。
他需要時刻觀察卡牌使用者的情況,再轉而彙報上去。
購買卡牌的人也全都是貴族,但波克肖恩全不在意,因為貴族就是被選擇的實驗品。
高等貴族的主意不好打,這些名不見經傳的小貴族還是很容易動手腳的。
“修。”
威爾弗低低地念着這個從波克肖恩口中吐出的名字,手已經握成了拳頭,恨意纏繞在唇齒間,像是要将對方的血肉碾碎吞噬。
東大陸的領主大公,智慧的化身,修。
他并沒有參與人口販賣,但他與波克肖恩之間生意往來了許多年,波克肖恩無償為他提供各種各樣的實驗品,只要智慧大公開口,波克肖恩就會為他弄到想要的人。作為報酬,智慧大公會賞賜他一些無聊的小玩意兒,比如已經被淘汰的,不算太完美的人體存儲器,以及正在實行中還不能确定最終成果的支配能力卡牌。
門買城是智慧大公的實驗場罷了。
“所以西大陸的領主大公究竟知不知道這件事呢?”尤裏還在想這個問題。
“管他知不知道,反正他也不是什麽好東西。”喬冷冷地說。
整個過程貝魯卡都在沉默,大家你一言我一語說得很熱鬧,她伸手輕輕撫摸小女孩的頭發,目光溫柔如水。
希望你能有一個自由快樂的人生。
貝魯卡這樣想着。
離開門買城沒多久,在最近的一座城市,夏娃買到了刊登門買城新聞的報紙,報紙用了滿滿兩個版面來講述此事,并将門買城形容為“充滿罪惡的無情都市”。
“看樣子波克肖恩已經被定罪了,還是領主大公親自去調查的呢。”夏娃說。
“我看看我看看。”尤裏湊過來一起讀,驚呼道,“哎喲,領主大公還向整個西大陸的居民致歉诶,說自己失職,有愧大家的信任。”
喬很不屑地說:“那他辭掉大公的爵位啊,光是嘴上說漂亮話誰不會?”
“高貴的大公居然彎腰鞠躬道歉,上面說人們感動涕零,紛紛表示不是大公的錯呢。”夏娃涼涼道,“鞠躬的照片倒是登一張,讓我看看大公長什麽樣啊。”
西斯大公嚴懲了犯罪團夥,親自向居民們道歉并向國王請罪,國王訓斥了他一番,并罰了他五年的薪水。
柯樂尼:“……真是好嚴重的懲罰。”
随便賣幾個珍稀種族就能賺回來了吧?
結果與她們預料的大差不差,報紙上着重描述了波克肖恩的罪行,卻對東大陸的領主大公只字不提。即便貝魯卡假扮波克肖恩認罪時提及了修,最終刊登結果也仍然控制在西斯大公手中。
你看到的,是在底線內統治者允許你看到的。
一位領主貴族可以犯罪,也可以被處死,甚至一位貴族的死亡能夠平息許多平民被壓迫的憤怒,讓平民們短暫地以為自己獲得了公平。但象征着帝國威嚴的大公絕不可以,大公必須是完美的。
比起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夏娃更想知道為何大公們如此強大。
“大公也是支配者吧?可他們的能力好像跟普通支配者完全不在一個維度,為什麽呢?”
現場衆人中,除了夏娃跟尤裏曾在鬥獸場遙遙地見過大公的背影,只有柯樂尼真正跟大公相處過。只不過她當時躺在實驗臺上,而大公戴着面具站在她身前。
“不知道。”柯樂尼獲得的信息非常有限,“現在回想起來,除了恐懼,其它情緒已經不清晰了。”
說話間,她又不着痕跡地瞥了貝魯卡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