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玉在書房處理剛接手的公務,人員名冊,輪值換崗安排,巡防區域等移交過來的文件有十幾本,他花了一個晚上就看完了。回到卧室時莅陽正在床邊哄着孩子睡覺,輕輕地哼着小曲兒。景睿還不會翻身,只會笨拙地伸手蹬小腿兒。
“夫人還沒睡。”謝玉找話,坐到桌子旁邊,倒了一杯茶喝了。
“有話想跟你說。”莅陽側過頭掩着口打了個哈欠。謝玉看着莅陽疲憊的樣子,不禁微微皺眉:“怎麽不差人去叫我,等到這麽晚。”“怕誤了你的公務,”莅陽看着謝玉,“你的正事要緊。”正說着,外響起了輕輕的敲門聲:“長公主。”
進來的是嬷嬷,她進來先給謝玉行了禮,看向莅陽。“把景睿抱走吧。”莅陽說。謝玉聽了,把茶杯放在手心裏打着轉。
嬷嬷依言過來輕輕抱起孩子,又看向莅陽,莅陽也看着嬷嬷,輕輕擡了擡下巴:“去吧。”
“是。”嬷嬷終于垂了眼,抱着孩子告退了。
屋裏靜了一會兒,莅陽低聲開口:“昨天在皇兄面前……讓你為難了。”
謝玉臉色一沉,抿緊了嘴,腮上的青筋若隐若現,良久,開口道:“夫人也不好過。”
兩人只說了這一句,就又陷入了沉默。過了一會兒,還是謝玉開口:“這孩子……”
“是我生的那個。”莅陽極快地回應。
謝玉明白了。孩子不像莅陽,也不像卓家夫婦。但是莅陽能确定。
因為孩子像宇文霖。
“我知道你看這孩子,心裏一定不舒服,”莅陽艱難啓齒,“但是我,我希望你,至少在公婆面前,能對這孩子好一點兒……畢竟……”
謝玉擡了手阻止她繼續往下說:“我明白你的意思,畢竟我是初為人父,自然應該喜悅一些的。”
莅陽閉了眼,抿緊了嘴:“你後悔了嗎。”
“後悔什麽。娶你?”謝玉笑了一下,“怎麽可能,你不要亂想。”
“我們對彼此都有介意的事情,”莅陽深吸了一口氣,仿佛下了什麽決心,“如果你願意,我們慢慢的,放下過去,彼此接受,好不好?”
謝玉眨了眨眼,好像沒聽懂莅陽的話:“夫人……是什麽意思?”
“我需要時間,來接受你,”莅陽躲閃着謝玉的目光,“我想,你接受景睿也需要時間,我希望他能在一個和睦的家庭長大,有一個,一個不讨厭他的父親。我們能不能互相體諒。”
“這算是交換嗎?”謝玉冷笑了一聲,“夫人究竟是下了怎樣的決心,用自己的委屈換孩子的安樂?果然做了母親就不一樣了。”
莅陽看着謝玉道:“你不必口出諷言,我既然選擇了這條路,自然要為此付出代價。”
“你說的對,”謝玉點着頭,若有所思,“做了錯事,自然要付出代價。”
“你……不願意?”莅陽問。
謝玉看向莅陽:“你在看這孩子的時候,心裏……在想他嗎?”
“那個人已經與我們母子毫無關系了。”莅陽說,“會想起他的人不是我,是你。好吧,如果你沒辦法釋懷,就另尋良人吧。納妾也好,我也可以回公主府。都好。”
“不是說了,”謝玉稍微揚了聲音,“我不後悔娶你,我也不會納妾,你總該明白我的意思。”
屋子又陷入寧靜。
謝玉打破了這寧靜:“時候不早了,我們該歇息了,夫人。”說着,輕輕把手中的茶杯放在桌上,站了起來。
莅陽沒有動,但謝玉仿佛能感受到她的身體瞬間僵硬,接着輕輕顫抖起來。
謝玉朝莅陽慢慢走過去,覺得每一步踏出去,莅陽的顫抖就增加一分。他甚至起了欺負她的惡意心思,去看莅陽的表情。
莅陽側臉對着他,面無血色。
一陣陣嬰兒的啼哭從隔壁傳了過來,莅陽下意識地看門口看去,兩個人側耳聽了一會兒,哭聲并不見小,倒是嬷嬷哄的聲音變得大了,又過了一會兒,連謝玉也沒有耐心,歪了歪頭:“過去吧。”莅陽這才急忙去了隔壁屋子,只一會兒,嬰兒的哭聲便漸漸低了下去,莅陽也沒有再回來。謝玉一個人在床上睡了一宿,晚上時不時地總聽見孩子的哭聲。
第二天一早,謝玉才和莅陽在飯桌上碰見。景睿早就吃過了,嬷嬷抱着在一旁呆着。莅陽小口喝着粥,眼睛裏布滿了血絲。謝玉看了, 輕輕皺了眉頭。他看向母親說:“怎麽小孩子晚上睡覺還不安分的?”
“昨晚又鬧啦?”楊夫人也無奈地看向莅陽,“這孩子太粘着他母親,睡覺又不踏實,總醒,一睜眼睛看不到他娘準會大哭,誰也哄不好。”
“就沒有什麽法子?”謝玉問,楊夫人失笑道:“有什麽法子,大一大自然就好了,當娘的哪裏有容易的。你小時候我還不是成宿成宿地抱着你睡覺。一放下就哭,一放下就哭,抱一宿下來胳膊都沒有知覺,虧得你娘我是習過武的。”
“沒關系,這幾天已經好多了,晚上只醒個四五次。”莅陽寬慰着謝玉。
謝玉吃過了飯就準備出門,莅陽抱着孩子送到門口。謝玉深深地看了一眼莅陽,低聲說:“孩子不鬧的時候,抱給嬷嬷帶,你也歇一歇吧。”
“知道了。”莅陽低聲回答。
謝玉本來在巡防營是要呆上一天的,中午就在巡防營裏吃午飯,可他還是回了侯府,進了府門便直奔房間而去。走近的時候,他聽到屋裏有“咚咚”的聲音,伴着莅陽低低的笑聲,帶着寵溺:“來,聽聽這是什麽聲音?”他透過窗子向屋裏看去,莅陽滿臉笑容,手拿着小搖鼓在晃。她的笑是發自內心的,像陽光一樣溫暖,謝玉看着莅陽的笑,覺得都要被融化掉了。他好像從來沒有看到莅陽如此笑過。她本來就很美,笑起來的她就像仙女一樣,甚至看不真切了。
謝玉推門進了屋,莅陽一邊轉頭一邊笑着說:“景睿朝我笑——”待她看清眼前的人是謝玉時,一下子把笑容縮回去一些,有些不知所措:“……我以為你午時不回來。”謝玉進屋,看到莅陽臉上笑容的變化,略微失落。他把目光掃向床上的小孩子,又轉向莅陽,輕輕咳了一聲,語氣溫和地問:“你剛才說,景睿什麽?”“哦,”莅陽欣喜于謝玉肯順着她的話談論孩子,笑容便不自覺地挂在臉上,“他朝我笑,有時候會笑出聲音。”“是嗎,”謝玉走近了些——他第一次走近這孩子,“這麽小。”他仔細看了看嬰兒,小小的一團,手指笨拙而執着地向他伸過來,他不由自主地伸出一個指頭,被孩子緊緊握住了。他輕輕勾了勾,孩子的整條胳膊就跟着動。“啊——啊——”小孩子嘴裏開始發出聲音。“他這是高興嗎?”謝玉看着莅陽,莅陽抿着嘴笑了笑:“你看他不是在笑嗎?”
兩個人在屋子裏逗弄了一會兒孩子,謝玉說了一句:“下午公務不多,我會早點回來。”
莅陽的臉騰地熱了,無聲地點點頭。
門外一個蒼老的身影站了一會兒,輕輕地走了。
中午吃飯的時候景睿哭鬧起來,莅陽幾口吃完了飯,抱着回了屋哄,嬷嬷随後跟了進來,關緊了門,在莅陽身前撲通跪下了。
“嬷嬷,你這是何故?”莅陽一邊哄着景睿,一邊驚訝地看着嬷嬷的舉動。
嬷嬷在地上磕了一個頭,起來已經是淚流滿面:“公主,您……要小心照顧好小公子啊。這府裏,是不太平的。”
莅陽呆愣了一下,嬷嬷繼續說:“老奴丈夫早逝,獨子夭亡,孤家寡人,本來是打算把這秘密帶到墳墓裏的,可是公主,你是我奶大的,說句逾矩的話,在老奴心裏,就像我的……我的孩子一樣。我不能看着您被蒙蔽了雙眼而不自知。”
“嬷嬷,你起來說話。”莅陽抱着景睿,只是擡手示意了一下,但是嬷嬷并不起來。
“公主的事只有我和太後知道,公主想必是告訴了驸馬,”嬷嬷老淚縱橫,“公主您糊塗,反正你們有過肌膚之親,為什麽不說這個孩子就是驸馬的,他一個武人,是不懂這些的。”
莅陽下意識地挺直身子看看門外,輕聲斥責道:“嬷嬷為何提起這件事!”
“因為小公子怕不能見容于此地啊!”嬷嬷又磕了頭,“公主生産的那晚,兩個孩子弄混了之後,我抱了一個孩子回去照顧。我上了年紀,睡覺極輕,總覺得有人在我的窗外,但是想着這寺廟裏不是卓家的人就是謝家的人,會有什麽事呢。結果第二天起來,睡在我旁邊的孩子就死了。公主不知道,那孩子死的時候,眉間有一個胭脂大小的紅點。這孩子是我們幾個下人給埋的。我趁人不注意,輕輕碰了碰,那紅點處仿佛有什麽又尖又硬的東西,我就冒犯了,雙手去擠那個紅點,公主,我,我擠出了一樣東西……”
“是什麽?”莅陽的聲音開始發顫。
“是一根針!”嬷嬷哆嗦着雙手,“我當時就吓傻了,這件事只有我知道,我偷偷把針藏起來了,怕有毒,就拿布裹了。那時你身子不好,哪敢跟您說,就一直瞞着。這兩天我眼見您……您是有意與世子修好,我本來是為您高興的。可是一想到那根針,我就吓得冷汗直流,公主,您說,除了知道真相的世子,還有誰會做這件事呢?”
莅陽已經是面無血色,目光呆滞。她萬萬沒想到,謝玉從始自終就沒有想過容下這孩子。嬷嬷說的對,除了謝玉,不會有人做這件事。他雖然在外帶兵,但是堂堂侯府世子,安排人做這件事,綽綽有餘,只是可笑自己,為了景睿,甚至打算忘記過去他對自己做過的卑劣之事。是啊,能做出那種事的人,又怎麽會對一個孩子心存善念。
晚上謝玉如約早歸,飯桌上卻不見莅陽。楊夫人說景睿哭鬧,莅陽先吃過了,回去哄孩子。他吃過飯後先回屋看了下,莅陽竟累得抱着孩子在床上睡着,便沒有進去打擾。他回書房看了一會兒書,掌燈時分便便早早沐浴,回屋準備歇息。進了屋看到莅陽已經醒了,一個人在床邊坐着。便笑了笑:“累成這樣子,嬷嬷把景睿抱走了?”
莅陽沒有作聲,慢慢擡起眼睛看着謝玉,臉色蒼白,雙眼又紅又腫。
“你怎麽了?”謝玉看到莅陽哭過,不由得上前一步想看看。
“你別過來!”莅陽突然開口,聲音冷得像冰,“嬷嬷若不抱走景睿,還等你再來害他嗎?”
謝玉的笑容淡去了:“夫人何出此言。”
“我只恨自己一時糊塗,還曾經為你難過,”莅陽控制不住激動的情緒,一邊說一邊流下憤恨的淚,“卻沒想到你狠心至此,容不下我的孩子。你是從大婚那天晚上,就有此打算嗎?”
謝玉蹙緊眉頭:“夫人說什麽,我聽不懂。”
“那這個,你總該看得懂。”莅陽說,把從嬷嬷那裏拿來的針亮出來,放在手心的帕子上。
謝玉走過來細細地看了看,突然間他臉色煞白,抓着莅陽的手就用力抖了一下,把帕子連同針都抖到地上:“快扔掉!這種針怎麽會在你手裏?”
“那應該在哪裏?應該在那個,被你指使殺死的無辜嬰兒的眉心裏?”莅陽本來還對他心存一絲相信,但是看到謝玉的反應她就知道,她的最後這絲相信也支離破碎了,“謝玉,”她絕望地閉上了眼睛,“沒想到,你的心,竟然狠到如此地步。”
謝玉瞪圓了眼睛,他想說什麽,但是嘴唇顫抖着一張一翕了好幾次,終究沒有作聲。他默默放下莅陽的手,蹲下身子用帕子小心地撿起針,好久,才長嘆了一口氣道:“你既然已經知道了,那我也無顏再見夫人了。”他蹲在莅陽的腳邊直愣愣地看着針,“你只當我一步錯,步步錯吧。”說着,他慢慢站起身來,好像費了很大的力。“夫人,”他轉過頭看着莅陽,“那你自己早點歇着吧,我還有公務要處理,就不叨擾夫人了。”說着,慢慢走了出去。莅陽看着他的背影,是如此落寞,有些輕微的搖晃,但是怎麽晃,都晃不掉仿佛釘在肩膀上的頹傷。莅陽應該恨的,可是看到謝玉慢慢關上門的一瞬間,就癱坐在床上,泣不成聲。嬷嬷抱着孩子進了屋,坐到莅陽身邊陪着流淚:“都是老奴的錯,老奴不應該說的。”
“嬷嬷,”莅陽抱了景睿,淚眼婆娑,深深吸了一口氣,“收拾收拾,我們明天回公主府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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