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蘭到的時候,老太太正和任媽媽對桌閑話,發髻梳得整齊又簡潔,插着一只烏青透亮的釵,此釵造型簡單,線條流暢,水滴狀的釵首鑲着一枚祖母綠玉石,溫潤又高貴,衣裳依舊簡樸,容色淡定高雅,形同五行之外的祖師婆婆。
“沈小姐來了。”月兒在門口迎着,這一次,沒有任何遲疑,直接領進裏屋去了。
老太太聞聲停住對話,向沈清蘭點頭,“沈小姐來坐。”
沈清蘭上前行禮,自然先表達了對贈送素糕的謝意。
任媽媽笑道,“老太太一見沈小姐就喜歡,香積廚剛送來素糕,老太太就想起沈小姐來。”
老太太問,“沈小姐這是第一次來法泉寺吧?是否去後園轉過了?”
“是第一次,”沈清蘭回答,“早上去看了,晨霧缭繞,松柏常青,是個好地方。”
“法泉寺的景,分寺內寺外,寺內是殿宇,寺外是山勢,法泉寺被群山環抱,位置奇異,勝景更在整座山中,四周的山皆是石崖,險壁如削、萬仞聳天,舉目四望,處處猶如鬼斧神工,這季節不便攀登,等入了夏,冰消水長、草木葳蕤,若是能登峰俯視,則是另一番撼人之景了。”
沈清蘭專注傾聽,心頭震撼,老太太說話時,目光清明有神,聲音緩慢柔和,語氣恬淡悠遠,她就坐在那裏,分明咫尺之近,氣質卻如水墨遠山。
老太太娓娓而談,從寺講到山,又從山講回寺,從眼前的青檐灰瓦,回溯到數百年前的始建,仿佛法泉寺的歷史光影就纏繞她的指間。
這一次,沈清蘭坐了許久,要不是快到午時,她還聽得津津有味。
她起身告辭時,老太太含笑挽留。
沈清蘭道,“老夫人盛情,本不該拒絕,只因來之前已與徐小姐、孟小姐約好一起用餐,不好臨時更改。”
老太太颔首,“言而有信,是該如此,我便不留你了。”
回去後,還沒落座,徐嫣芸和孟書娴就前後腳來了。
孟書娴問,“沈姐姐去哪裏了?”
徐嫣芸曾吃過月兒送來的素糕,已經猜到,“姐姐是去那楊家老太太那邊了嗎?”
“是的。”沈清蘭沒隐瞞。
孟書娴卻不知情,驚訝不已,“沈姐姐怎麽會去找她?”
沈清蘭笑笑,直接吩咐碧玉,“去香積廚看看齋飯。”
孟書娴見沈清蘭沒回答,臉色有些尴尬,不好意思再問,但心裏忍不住想東想西,越想越不是滋味,連飯也沒吃幾口。
午後,各自小憩一會兒,同去講經堂聽講,果然又見到老太太,沈清蘭與她相互點頭示意,安靜聽禪。
這般一下午,沒吵沒鬧沒意外,過得倒是很快,很快,太陽就搖搖欲墜的挂在石崖之上,昭示着夜幕即将降臨。
沈清蘭又接着聽了晚課,也沒騰出空來再續早上的游賞,帶着碧玉去香積廚了。
來而不往非禮也,何況,對方是位長者。
沈清蘭感念老太太贈送的素糕,也想投桃報李,回贈她一點心意,可這寺廟裏能有什麽可回饋呢?想來想去,不如就為她做一道素菜吧。
這是沈清蘭的拿手好戲,雖然寺廟裏原料和調料都極匮乏,但巧的是,老太太偏愛吃清淡的素食,很快,一道翡翠白玉羹就做好了,趁着熱乎、新鮮,沈清蘭親自送了回去。
“沈小姐來了。”月兒又迎進去。
一天來兩次,任媽媽又驚又喜,心說,看來是把自己昨天那句客氣話記心頭了。
老太太笑容慈祥如舊,直到沈清蘭說明來意,将翡翠白玉羹放在她面前,這才露出訝異之色,随即,笑容漫過。
沈清蘭一邊打開瓷盅的蓋,一邊赧笑,“手藝不好,老夫人別見笑。”
老太太望着瓷盅,頻頻點頭,笑道,“菜色濃綠,豆腐如玉,湯色清透,香氣層層撲鼻,光是看着,就知道沈小姐廚藝了得!”說罷,取小勺嘗了一口,更是贊不絕口,“好!好!好!”
沈清蘭看着老太太将羹吃完,也很開心,一直以來,沈清蘭下廚無數次 吃的都是自家人,人人誇贊好吃,究竟是真的覺得美味,還是出于寵愛,就不好界定了,今天第一次做給外人吃,看這情景,是真心誇贊了。
這回再往回走時,沈清蘭心情別提多好了,連夜裏睡覺都入夢快。
翌日晨起,照舊做早課,這一次,徐嫣芸和孟書娴都來了,睡眼惺忪,注意力也集中不到哪去,倒也有個好處,兩人誰也顧不上跟誰過不去了。
按照約定,今天上午啓程回家,因此早飯後,三人也沒再耽擱,各自回屋收拾,其實,七七八八的物什早被下人們裝進馬車了。
臨走前,沈清蘭特意去跟楊家的老太太告辭。
老太太點點頭,笑道,“沈小姐途中注意安全,城東楊宅,随時歡迎你來。”
“多謝老夫人厚愛,來日定當登門拜訪。”
沈清蘭登車時,月兒還跑去又給她送了一碟熱乎乎的素糕,“老太太說了,讓沈小姐路上無聊時吃着玩兒,還能墊墊肚子。”這一舉動讓本來已經在車廂內坐穩的徐嫣芸和孟書娴都探首來望。
不知道是因為徐嫣芸和孟書娴沒有拌嘴了,還是又香又軟的素糕暖人心,沈清蘭覺得返程的路途輕松愉快,連馬都跑得快許多。
素糕不多,但沈清蘭還是分給她們倆一部分,又給了莫安一塊,剩下的在與碧玉、秋月一起吃,很快就空了碟子。
“莫安,我在寺廟裏認識的那位楊家老太太,你知道嗎?”
素糕下了肚,滿口糯香,沈清蘭就猛地想起個事來,忍不住詢問莫安。
莫安回答,“知道。”
沈清蘭精神一震,忙又問,“說來聽聽。”
莫安清清嗓子,正要開口,孟書娴的馬車追上來,她露出臉龐,甜甜地笑問,“沈姐姐,你喜歡吃這種素糕嗎?”
沈清蘭也笑,“以前不知,這兩天嘗了嘗,才知味道确實不錯。”
第441 章 掏底
孟書娴一臉的小得意,“姐姐喜歡就來我家呀,我會做。”
沈清蘭點點頭,接受善意,“好啊,那我就提前謝謝了。”
孟書娴特別開心,兩輛馬車并行,她趴在車窗上,叽叽喳喳地說個不停,從做素餅用的材料,說到城南的點心鋪。
沈清蘭笑着聽,偶爾插句話,親疏正好,讓人覺得如沐春風,她後面的碧玉就沒這麽好耐心了,聽着聽着就煩躁起來,可自己畢竟是個下人,也不能強硬截斷談話,便聽也懶得聽了,拉着秋月坐另一個角落嘀咕。
更煩躁的是徐嫣芸,她的馬車走在最前面,本來三車串行,都是統一速度,現在孟書娴追着沈清蘭并行,為了安全起見,自然兩輛車都得減速,留她一人在前面,不得不跟着放慢速度不說,還冷冷清清的,一想到這個就覺得憋屈,心裏把孟書娴罵了幾百遍“無恥”。
就在她實在忍不住,準備也伸出腦袋去嘲諷孟書娴,卻聽到後面傳來勒馬停車的聲音,撩簾子一看,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孟書娴居然主動又爬到沈清蘭車上去了。
“不要臉!”
徐嫣芸摔下簾子,恨恨地罵道,心裏卻琢磨起來,孟書娴先前纏着自己是為了二哥,那現在纏着沈清蘭是為了什麽?對了,沈家還有兩位公子呀!而且據說都是少年才子,這次沒有跟着來會州,是因為進京參加春闱去了。
看來,孟書娴這是又盯上了沈家公子!
“太不要臉了!”
徐嫣芸坐在自己車裏,憤憤痛罵,後面的孟書娴壓根聽不見,就算聽見了,她這會兒也沒興趣計較這個,因為,她正興致勃勃、神秘兮兮地和沈清蘭講會州的八卦秘聞,甚至還與自己有關呢。
“沈姐姐還記得劉判司家的小姐嗎?閨名叫巧芸的那個。”
沈清蘭點頭,笑容不改,“依稀記得,上元節那天在盧府見過。”
孟書娴連連點頭,“對對,就是她,她和徐小姐原是自小親密的好友,兩人名字裏都有個‘芸‘字’”。
“可見兩家長輩也是要好的。”沈清蘭問,“現在不要好了嗎?”
她回想了下,當時在盧府,徐太太和劉太太還相互拆臺呢,完全看不出“要好”在哪裏,徐嫣芸就更別說了,認識她這麽久,還從未聽她提過劉小姐一個字,可見,也談不上多深的感情。
“現在?現在兩家的關系也不過是為了不惹人笑話,勉強維持表面和平罷了。”孟書娴輕笑。
沈清蘭淡淡“哦”了句,沒有追問,她心裏清楚,孟書娴興沖沖跑過來就是為了說這些長短,哪裏用得着自己追問。
果然,孟書娴繼續說了,“說來有趣,這裏頭還有個故事呢,當年徐太太和劉太太在出嫁前就是手帕交,兩人約定将來一定要成兒女親家,後來懷孕又前後相差無幾,兩家都很高興,誰知生下來都是女兒,這親家之約就做不得數了,取名時,給兩個女孩都取了同一個字,也算是友情延續的意思,兩家來往得勤,徐小姐和劉小姐自然也成了好夥伴。”
孟書娴說到關鍵處停下來,看着沈清蘭眨眼笑,希望得到沈清蘭地熱切催促,可沈清蘭并沒有催,依然保持着微笑,像是在等着她往下說。
孟書娴有些失望,但權衡了一下,還是接着說,“意外事情就出在兩人十歲那年,原本呢,依着兩家的交情,想要成親家,也未必就生一個孩子不成就放棄了,指腹為婚的例子千千萬萬,不巧的是,兩家都沒再生育了,一開始,雙方都抱着希望,但時間長了,心裏也都不抱希望了,誰也不再提親家的事。”
沈清蘭心說,不結親家就不結親家嘛,做小姐妹不也很好嗎?
“可有一次,劉小姐去徐家玩,徐太太就拉着劉小姐聊天,說要她做徐家兒媳婦,還說出了當年的約定,劉小姐回去後把話轉述給劉太太,劉太太就生氣了,在家裏發了一通脾氣,罵徐太太不要臉,自己生不出兒子就罷了,居然還想着為個庶子娶她的嫡女,誰知這話傳到徐太太耳中,她也氣得不行,也在家中罵,說庶子怎麽了,庶子還是長子呢、還是才子呢,當年的約定又沒說不能是庶子,這麽來來回回幾次,兩家就斷了交情。”
沈清蘭忍不住喟嘆,卻也說不好誰對誰錯。
孟書娴說得興起,滔滔不絕,“徐大公子是會州有名的小神童呢,徐太太自是覺得這親事不虧待劉小姐,劉太太要的卻是嫡子的身份,談不攏,就鬧得不可開交,不過,我知道劉小姐挺中意徐大公子的,經常背着劉太太去徐家玩,還寫詩給劉大公子,但是被劉大公子拒絕了,偏偏這事又被徐太太看見,徐太太正氣着劉太太呢,逮着這個機會,就直接去了劉家,說劉太太教育女兒不知廉恥勾引她兒子,還說,徐家庶子有的是姑娘想嫁,不稀罕娶劉家的嫡女等等,劉太太氣得發昏,立即去把女兒帶回家,從此後,這仇就更深了。”
沈清蘭曾聽莫安介紹過徐鳴軒的成長足跡,雖然覺得“小神童”這個美譽有些擡高,但也不算太離譜;不知怎的,又聽說劉嬌芸曾經看上徐鳴軒,突然就想起她與盧鵬義的事來,笑了笑。
孟書娴像是下定決心要把徐、劉兩家的底掏出來似的,接着往下說,“這件事,無論如何是劉小姐失禮在先,劉家覺得沒面子,又不敢把事鬧大,只能忍聲吞氣了,這一時,徐家占了上風,氣焰甚高,誰知很快就打了臉,徐大公子落榜了,劉家見狀,難免要幸災樂禍,于是兩家只要見面就必定對抗……”
沈清蘭靜靜聽着,臉上保持着一成不變的笑容,等她說得差不多了,才緩緩問,“依你說,兩家的仇怨來歷已久,且事關劉小姐清白,你怎會知道得這麽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