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玉向來推崇成王敗寇,不信什麽天道輪回,至于邪不勝正更是笑話。所以在他的信條中,所謂死而無憾什麽的根本就是屁話——人,只有活着才有意義,死了本身就是最大的憾,怎麽可能無憾?
但現在他信了,他覺得死而無憾用在現在的自己身上簡直不能更合适。他用心用血愛了一輩子的女人,莅陽,說愛他。
謝玉抱緊莅陽,用全力嗅着她身上的芳香,今天的似乎格外濃烈。
但他終于冷靜下來。
“莅陽,”他扳正她,細細用眼睛品遍她的臉,“你今天說的話,我下輩子也會記得。可是,莅陽,”他緩緩舉起那把刀,眼神逐漸變得銳利,“你總該知道,我謝玉絕不是坐以待斃的人,我現在,”他猛地把刀向一旁甩去,“還不想死!”
刀釘在立柱上,入木三分,刀把震得直晃。
“你也不必說陪我死的話,我還沒有到山窮水盡走投無路的時候,”謝玉看向祠堂上祖宗的靈位,咬牙道,“就讓該翻上湖面的風浪都翻上來吧,不鬥到最後一刻,誰知道勝負是怎麽樣的?大不了輸個幹淨,輸掉謝氏門楣又當如何?人死了,才真是什麽都沒有了……就算我要死,最起碼,我也要讓自己死的甘心!”
莅陽看着他,已經流不出淚。“是了,”她嘆口氣,“你就是這樣的人……你不為你自己想,也不為我和孩子們想想。”
謝玉看着她慢慢起身,仿佛失了魂,一步一步挪出去,挪到門口時,謝玉叫住了她。
“莅陽,”謝玉站起身,看着莅陽的背影,語氣放緩,“對不起,就再由着我一次。若真是難以翻身,我死了,你要好好活着,下輩子,我堂堂正正再娶你一次,你可願意?”
莅陽停下來,沒有回頭,又慢慢邁步離去。
謝玉很體面地乘轎離府。莅陽并沒有去送。她還沒有從這無法排解的壓抑中緩解出來,家仆大呼小叫的聲音驚醒了她:“夫人!大小姐怕是要生了!”莅陽一驚:“怎得會!還差着好些時日啊!”她壓住心裏想的謝玉,立刻着手去吩咐謝绮生産一應事務,短短一刻,七八個穩婆就已經被接到府裏,熱水剪刀毛巾都已經準備齊全,只等謝绮臨盆。
謝绮是頭胎,不得經驗,不會使力,只有亂哭亂叫,然而最糟的是孩子胎位不正,一只腳已經溜出盆口,穩婆拿了幹淨濕毛巾裹了想往回送,奈何死死卡住,口子已經剪到最大,血水一盆一盆往出倒,莅陽看着只覺腿軟眼暈。她想起她生謝弼的時候,也是難産,本來她已經神情恍惚,謝玉在門外大罵穩婆并說“保大的”的聲音卻那樣清晰地傳到耳朵裏,她當時就只覺得,有這句話,她就算不屈。
“長公主啊!”穩婆顫抖的聲音把她拉回現實,夾雜着謝绮一聲一聲的哭,“大小姐流血太多了,怕是……怕是保不住了,小的還可保一保的!”“我的女兒還活着,你想幹什麽你!”莅陽瞪圓了眼睛,狠狠抓了穩婆又用力推開進了屋,謝绮已然筋疲力盡,只大張着嘴出氣,用盡全力抓了莅陽,竟摳出血來:“娘啊——保……青遙的這個孩子啊——”“傻孩子!”莅陽也哭,“你也是我的孩子啊!你是要我的命嗎?!”“長公主!求您快下決心吧!大小姐保不住了!再晚孩子也完了!!”莅陽抱着謝绮哭,謝绮随手抓了什麽朝穩婆扔過去:“混帳……東西……還不快……下剪子!!”穩婆滿頭滿臉的汗,只去看着莅陽,莅陽心如刀絞,長長悲哭一聲,別過臉,抱緊了謝绮。
謝弼給謝玉報了信,只說妹妹難産去了,孩子給卓家抱走了。謝玉聽了久久不說話,半晌,擡眼問到:“你母親如何了?”
“母親病了,倒在床上,父親放心,绮兒的事我來辦。”謝弼心情複雜地看着父親,謝家的命運可能就此發生轉折,但在父親的身上他看不到一絲後悔和落魄。
謝弼走後,謝玉才長長嘆了一口氣,緩緩起身,從鐵窗看向外面。莅陽為他生了三個孩子,他獨愛謝絮。現如今,這另一個女兒竟也先去了,他開始愧疚,謝绮長得不像莅陽,因此他不甚喜歡。但到底是他的骨血,焉能不疼?兩行清淚順着謝玉的臉頰緩緩流下來,寂靜的囚室裏,良久,終于回蕩出一聲啜泣。
梅長蘇是在夏江與他商談之後第三天造訪囚室的。謝玉心裏既然打定了主意,初時便不屑于與梅長蘇認真周旋,但梅長蘇很顯然處處點他的要害。梅長蘇甚至知道李重光,并且很鎮定地告訴他,夏江現在已經不再相信他,這唯一的後路,已經被堵死。謝玉對夏江是有一定了解的,至少對夏江心狠手辣這一點上,他與梅長蘇達成了共識。
他已經別無選擇。
回憶快樂就會感到快樂,回憶痛苦就是雙倍痛苦。那年的梅嶺謝玉已經許久不曾想起,壓到記憶的深淵裏,以為終生也不會再去面對。此刻,在這間囚室,對着一個他認為與此事毫無關系的人吐露那驚天的噬人骨髓的秘密,謝玉無疑是痛苦的。
但梅長蘇似乎也很痛苦。不知道是謝玉特有的敏感,抑或是他産生了錯覺:身受,才能感同。梅長蘇的存在,仿佛已經融入到謝玉口中的血雨腥風之中,這樣一個文弱書生,似乎與那戰場殺伐并無格格不入之感。
梅長蘇臨走前,謝玉問了一句:“你能保證,我不會死嗎?”
“京城有譽王,江湖上有江左盟,有我在,”梅長蘇只側回半張臉斜觑着他,“你死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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