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離京城百餘裏地的楊縣,是通往京城的要道,街道兩旁茶坊、酒肆、客棧,店鋪鱗次栉比,熙熙攘攘,往來的南北客商經過此地打尖。
更漏沉沉,喧嚣的縣城萬籁俱寂,夜空沒有月和星鬥,四周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令人窒息。
縣城街西頭一戶人家的後門吱扭一聲,開了一條縫,有燈光洩出來,周遭暗沉如鬼火一般。
門裏伸出頭,一個男人的身影探出半個身子,左右看了一眼,閃身出來,隐約男人背上扛着個麻袋,身後晃動的燭火照見門裏一個婦人的臉,低聲說了句,“扔遠點。”
剎那男人動作敏捷地消失在黑暗裏,婦人站在後門看了看,輕輕地關上木門,微弱的燭火關在門裏,複又恢複一團漆黑。
男人身形高大,背負似乎很重,弓着腰,吃力地辨着腳下的路,暗夜掩着,一路沒有意外狀況發生。
順利地出了鎮子,已是氣喘籲籲,回頭看已經走出一段路,放下肩上的麻袋,抹了一把汗,夜風寒冷,遠道沒輕載,出了一身熱汗,辨別一下方向,不敢多耽擱,扛起麻袋朝北方向下去。
又走了二三裏路,饒是身體強壯,腿虛乏力,遂放下麻袋歇腳,男人對這一帶不熟悉,不敢走官道,心裏只想着離楊縣遠點,繼續往前走,摸黑深一腳淺一腳。
不知走了多久,看不見村莊,荒郊野外,耳邊風刮過沙沙聲,模糊地看來到一片林子邊上,林子茂密,便停住腳步,略一猶豫,便一頭鑽進林子裏,林子裏黑乎乎的,他不敢往深處走,把肩上的麻袋放下。
摸出懷裏的火折子,吹燃,火光微弱,舉着火折子朝四周照了照,選了一塊林間空地,抽出腰間匕首,蹲在地上開始刨坑,林深常年極少見光,林間的土質松軟,一會功夫,挖了一個土坑,他跪在坑邊,把土坑往外闊。
闊到目測能躺下一個人,站起身,拍拍身上的泥土,把匕首上沾染的泥土在鞋底抹幹淨,收起來。
麻袋躺在土坑邊,他蹲下解開系着麻袋口的繩子,要把麻袋裏的屍首弄出來。
正這時,突然咔嚓一聲,頭頂夜空中劃過一道閃電,轟隆一聲巨雷,仿佛要把整個大地劈裂,強光把樹林裏照亮,男人擡頭,臉色慘白,吓得癱倒在地。
男人不是本縣人,是南邊來販貨的商人,心裏有鬼,只道做了虧心事,老天睜了眼,天打雷劈,吓得顧不上掩埋屍首,連滾帶爬地跑出林子,丢下麻袋裏的屍首,慌不擇路的逃走了。
随即又一聲悶雷,刮起風,狂風夾雜着冰雹砸下地面。
初春的天氣反常,冰雹過後,下起雨,
這場雨直下了半宿,後半夜雨勢漸小,天明前雨慢慢停了。
樹高林密,遮擋住冰雹雨水,樹木的枝杈間漏下的雨滴,打在地上的麻袋上,麻袋表面潮濕。
當微光照進林子裏,麻袋裏動了動,裏面的人漸漸蘇醒。
耳畔隐約的喊殺聲,皇宮裏到處是奔跑的人,宮女太監嫔妃像無頭蒼蠅似的亂撞。
皇宮被攻克,潮水般的叛軍湧入後宮。
梁國皇宮裏一處偏院的宮殿,平常人跡罕至,冷寂顯出荒涼,這裏住着不受寵的顧貴人。
顧貴人早年進晉王潛邸,晉王登基後冊封為貴人,十幾年位份沒動,素性平和,不與人争,在深宮裏年複一年,宮裏的人忽視她的存在。
腳步聲雜亂無章,傳來陣陣宮妃太監宮女的叫喊聲,顧貴人坐在妝臺前,清秀略顯蒼白的臉一片平靜,沒有一絲慌亂。
一個宮女為她梳頭,梳婦人發髻,宮女的手有點抖,顧貴人手裏拿着一支金簪,金簪上鑲嵌一顆紅寶石,鮮豔的紅像血一樣,這是她剛進王府時,晉王賞賜她的。
平靜地對身邊的一直守着她的兩個宮女說;“你們找地方躲起來。”
“貴人呢?”一個貼身的宮女問。
“我自有去處。”語氣平靜無波。
殿外傳來太監的呼喊聲,“叛軍攻入內廷了。”
兩個宮女稍事猶豫,便棄她而去,這種時候,她不怪兩個宮女薄情,這兩個宮女一直守候她這個受冷落的主子,已經盡了主仆情分,生死關頭方離開。
她擡起頭,半空中劃過一道金光,素手将金簪插在發髻上,抿了下鬓角,拈了一朵鮮花,戴在鬓邊,略顯蒼白的臉有了些許顏色。
站起身,徐徐走出寝殿,身旁偶爾有經過的宮女太監,逃命之時,沒有注意她。
她充耳不聞,步履從容。
來到禦花園的湖邊,清風吹拂素色的裙擺,平淡無奇的五官剎那極美,雙眸綻放潋滟的光華。
一步步朝湖水中走去,湖水沒過腳裸、胸部,最後沒過頭頂,平靜的湖面留下一層層漣漪,少頃歸于平靜,這個在深宮十幾年的可憐女人,結束了孤寂短暫的一生。
似有不甘,魂魄竟盤旋不去。
三日後,梁國皇帝蕭逸親征西岐國凱旋,平叛收複皇宮,顧貴人的屍首被打撈上來,湖水浸泡,面目全非。
一道高貴的明黃出現,九條繡金龍彰顯至高無上的威儀。
一個太監解釋說;“叛軍攻入皇宮,顧貴人投湖尋了短見。”
幸好有宮人看見顧貴人投湖自盡,打撈上來,不然屍首腐爛成湖底的淤泥,太監清點名冊,對後宮不起眼的貴人報個失蹤了事。
九五之尊的年輕帝王神情冷肅,目光沉斂,沒有一絲動容,想不起後宮中還有這樣一個女子。
敬事房的太監尖細的嗓音響起,“顧貴人沒有子嗣…….沒有侍寝記錄。”
到死還是完璧之身,後宮裏多少這樣的女子,一生沒有見過聖顏,不足為奇。
蕭逸深邃的黑眸,微微凝滞,聲音寡淡,“念在顧貴人貞烈,追封為貞嫔,按嫔禮厚葬。”
聲線沒有一絲起伏。
盤旋在半空中的魂魄最後貪戀地看了一眼生就清絕的容顏,心性涼薄的帝王,終于離開。
麻袋裏的女子悠悠地吐出一口氣,四周一團漆黑,身體被束縛。